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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回來了

野有蔓草 丁山珂 3627 2024-03-03 21:28

  木蘭樹下,男子長挑個子,上半張臉叫寬檐竹笠陰影籠住,只露出一管褐色高鼻,鼻下大把虬髯遮住嘴腮,蜷曲黑發垂過肩膀;身上半舊皂色粗布短褐袍,腿上纏的綁腿、蹬的草鞋俱沾塵土,肩上一只包袱。

  原婉然不知道這陌生人巴巴來到小村山坡做什麼,只是剛剛逃過蔡重魔掌,她對男人——尤其陌生男人——充滿猜忌。

  她不錯眼地盯住那人防備他輕舉妄動,遠遠繞開往下坡行。

  那旅人半掩在斗笠下的臉看不出什麼神色,但立在原地不動,只是一張臉隨著她走到哪便轉到哪。

  兩人隔了幾丈地正要錯身,一陣風來,原婉然驀地胸口揚起些許寒意,垂眸掃過,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她的衣衫剛剛叫蔡重扒開,未及整理,胸乳坦露在外。

  難怪他隨著她轉臉……她剜那旅人一眼,紅著眼睛只是不肯哭出來,胡亂攏上衣襟一溜煙跑了。

  她沒命地跑下坡,思量躲回家里就好了,很快一個激靈。家里就她一人,萬一蔡重賊心不死追去……

  她由坡上望向遠方鄰舍,盤算暫時上那兒躲一躲,跑到山下過了一程子路,她想到自己衣衫凌亂,不好見人,只得往路旁一拐。

  路旁杈出一條曲尺小道,老棗樹夾徑,韓家的屋宅便座落在小路底端。屋子附近菜圃菜蔬瓜果長勢喜人,屋前院子幾只蘆花雞悠哉晃蕩。

  原婉然一陣風似穿過院子,雞只受驚咕咕直叫,拍翅亂飛。

  回到屋里,原婉然反鎖上門,奔進寢房將衣裙褪下重重扔到屋角。

  換上干淨衣服,理了理發髻,她進廚房取過菜刀防身,走到門口要開門,又猶豫了。

  從韓家到鄰家近兩刻鍾腳程,路上無人,半途要叫蔡重趕上,自己能再逃過一劫嗎?

  她原地打轉幾圈,將菜刀擱在八仙桌上,尋出挑扁擔的木棍,回正廳坐等。

  蔡重要真找上門,在外頭鬧便罷了,敢破門而入,她就往死里打,打不退,那便……

  那便動刀子。

  對,就這麼辦。原婉然捉緊木棍,朝自己打氣似地點了點頭。

  可是往後呢?

  轉念她又發愁,只有千年做賊,沒有千年防賊,她獨個兒住,倘或蔡重存心做手腳,真不愁沒空子可鑽。

  她那娘家別說替她喝止蔡重,不幫著蔡重算計她已經上上大吉。

  原婉然凝神沉思,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砰砰砰猝然響起拍擊聲,驚得她從椅上彈起,手里棍子險些松落。

  “韓嫂子在嗎?”門外男人問道,粗大的嗓子熱切豪邁。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是村人李大。便隔門招呼:“我在,阿大,什麼事?”

  李大道:“我下山看到黑妞,它怎麼死了?”

  她將晨起所見說一遍,李大嘆氣,“八成老死的,韓大哥養它好些年頭了。”

  又道:“韓嫂子,你挖好洞沒埋黑妞,准是手上沒力氣了吧?我幫你埋。”

  原婉然心中一動,擱下木棍。“等等,我同你去。”

  打開門,李大五大三粗的身影堵在前方,腰間佩短刀,蒲扇大的手長弓在握,箭袋里的箭由肩頭後探出。

  有這麼個武裝壯漢作陪,蔡重即使還在,亦不敢造次。

  李大問道:“韓嫂子,你的臉怎麼紅了一片?”他伸指在自己臉旁比劃。

  原婉然愣住,警悟蔡重那一巴掌在自家臉上留了痕跡。不過李大只說她面頰紅,那麼應該並未留下清晰指痕,便答道:“跌跤撞到。”

  不能叫人知曉她受人輕薄,否則名聲受損,白白遂蔡重的願。

  “嗐,怎麼這麼粗心?”李大嗔怪,話里透著心疼。原婉然裝作聽不出其中親昵,放慢腳步落後他一大截。

  重回山坡,早前遭遇浮上腦海,原婉然胃內翻起風浪,幾乎要干嘔。

  她咬牙繼續往前,隔了一段路看見遠方墓穴,本該在穴旁的黑妞屍身不見了。

  她忘了不適,三步並兩步越過李大跑上前,李大在後頭喊道:“嫂子,慢些,仔細摔跤。”

  原婉然置若罔聞,心慌意亂猜疑誰帶走黑妞,是蔡重拿它撒氣,抑或旅人肚子餓了,拿它打牙祭?

  她越近墓穴,越覺出古怪,墓旁廢土比她走前堆積的高出一截,本來擱在穴底的鋤頭和簸箕也挪了地兒放在洞外地上。

  走至墓邊俯瞰,蔡重不見了,換上黑妞躺在墓底。

  她心上石頭落地,疑團卻驟然壯大。

  幕穴的大小分明變了,深於她走前所挖,黑妞也不是隨意落在穴底,它給擺在裹屍用的席褥上,席褥平整攤開,長出洞穴的部份整齊卷好靠在洞壁,讓黑妞身體露了出來,似乎刻意讓人一望即知黑妞就在墓里,完好無事。

  會是誰的善舉呢?

  原婉然沉吟,可能經過這兒的有蔡重、村人和陌生旅人。

  蔡重甭提了,專干壞事;村人幫忙會像李大那樣,找她問清楚究竟再動手。

  那麼,是那旅人幫的忙嗎?

  念在旅人為黑妞布置墓穴,原婉然對他的火氣消沒大半,更慶幸他只抱黑妞進墳,沒掩上土。

  否則自己回來見到墓穴填平,無法確定黑妞是否在洞穴里,一定安不了心。

  她緩緩爬下坑蹲在黑妞身畔,如同平日那般,輕輕對它摸頭拍背,心里清楚這是最後一回了。

  “黑妞,”明知黑妞不會回應,她依然喚道:“黑妞啊。”

  黑妞,謝謝你陪我這麼久。

  原婉然默念,你好好睡吧,山坡地高,韓一回來,你在這兒遠遠就能看到。

  我會告訴他,他不在的時候,你多麼想他。

  她靜靜看了黑妞一會兒,展開靠在坑壁的席褥復上那黑亮的身軀,爬上地跟李大一塊兒將墓邊泥土撥落。李大手腳俐落,很快墓穴變成平地。

  “韓嫂子,”李大夯實地面,道:“你喜歡狗,我家一窩小狗崽剛好斷奶,明兒送你一只吧,看門作伴都好。”

  原婉然對著墳冢回憶黑妞生前可愛處,正傷心不過來,對李大提議不曾細思,茫茫然應好。

  她形相端麗纖弱,愁眉不展時不消說多麼楚楚可憐,李大腦袋一熱,終於沒忍住。

  “韓嫂子,韓大哥一直沒消息嗎?”他問。

  “嗯,”提起韓一,原婉然如夢初醒,立刻打迭精神回道:“人反正在回來的路上,犯不著遞信。”

  “假使韓大哥不回來……”李大擺弄鋤頭的手勢突然變得笨拙,“你……我……我們……”

  她擠出笑容,“我當家的再不回來,錯過你和紅姑的喜酒多可惜。你們訂親一年,快辦喜事了吧?”

  ********************

  入夜後淅瀝瀝下起雨,原婉然躺在床上,聆聽雨水點點滴滴敲打屋頂青瓦。

  今天過得不是普通的折騰,她呵欠連連又不敢睡,生怕蔡重摸黑上門作耗。

  床旁靠牆妝台上,蠟燭插在陶土燭台火光搖曳,冷不丁輕輕啪的一響,燈花爆了,房內光影晃動,暗下些許。

  燈花爆,喜事到。瞌睡沉沉中,原婉然恍惚記起這話,所謂喜事包括情人到訪,她因事及人,想到韓一。

  夫妻倆相處短暫,她彷佛漸漸忘記他長什麼樣子,最記得他的眼睛,眸光清亮,在最該溫情旖旎的洞房夜,依然宛如出鞘利劍。

  韓一離家時,將契約文書推到坐在桌後的她面前。

  那人長年習武,手大而厚實,粗骨節,指尖抵在蓋妥朱紅官印的黑字白紙上靜靜不動,看著便覺得那手每一寸都充滿力量。

  “家里的屋子田地都過到你名下。”

  他聲音低沉,說起話總是不疾不徐,平靜無波,弄不明白出於從容抑或冷淡。

  也許兩者都有。

  “軍餉我會托人轉交,加上田租,夠你不愁溫飽。”

  又道:“走或留,等我回來再談。目下你頂著我韓一妻子的名號,你娘家不敢動歪腦筋。”

  韓一說的絲毫無錯,娘家人擔心韓一回來算帳,沒再打她壞主意。

  這兩年,她獨個兒過活,無人管束,手里拿著軍餉以及她自個兒繡花掙的錢,手頭寬綽,當她意識韓一可能凶多吉少,守寡成了最自在的抉擇。

  今天她明白了,自己只要可能成為孤家寡人,娘家兄嫂和蔡重便要借親戚身份算計她。

  與其讓他們擺布,不如自己另外找個人嫁了,斷絕那三人妄念。

  但那樣的念頭旋即煙消火散,她無法想像自己嫁給韓一以外的男人。突然她心頭浮現另一個男子的形影,那人也音訊全無,不知是否安好……

  左思右想,恍惚間正廳大門咿呀響了起來,她一骨碌坐起,纖手重重撳壓胸口。

  大門明明反鎖上的,怎麼打開了?

  不等她理出頭緒,蔡重走進寢房,眼睛綠光閃閃。

  她第一個念頭便是逃,身子卻不聽使喚,各處關節像灌了鉛,沉重難動。

  “破貨,”蔡重怪笑,“這次你躲不過了。”

  白日的惡夢又回來了,而且變本加厲,蔡重飛快脫去衣服,赤條條跳上床壓住她,兩手扒抓幾下,她特意穿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衣服嗤啦啦碎成一片片,身上一絲不掛。

  這回蔡重不再撫弄,直搗黃龍打開她雙腿聳腰湊去。

  她明白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可恨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心底絕望極了。

  “不要,不要。”她迸聲哭喊。

  突然身子不由自主搖晃起來,蔡重消失在黑暗中,下一刻她掀開澀滯的眼皮,睡眼就著昏黃的燭光覷見有人坐在床沿,俯身探看自己。

  真是蔡重?她張開檀口要叫,那人手快,先一步撫上她的臉,卻不是捂口禁聲,而是掐在兩頰,制住她齒舌不能動彈。

  “別又想不開。”那人懶洋洋道,前傾上身與她四目交投。

  他生得極俊美,麥色肌膚,劍眉斜飛入鬢,星眸似笑非笑,薄唇一角斜勾,很見幾分不馴邪氣。

  她呆呆瞪了他半晌,半天回不過神。

  那人笑問:“怎麼,不認得我了?”問歸問,並不像介意她真忘了自己的樣子,松開了按在她頰上的手。

  電光火石間,原婉然記起韓一身旁經常跟著一個少年,面如冠玉,唇若塗朱,笑或不笑,眼稍眉角都透著慵懶淺笑,彷佛天塌下來都無妨——就除了那次。

  那次他的漂亮臉蛋找不著一絲笑影兒,他盯著她一字字道:“你害大哥,我便殺你。”

  眼前人與回憶中的少年容貌漸次重迭,不同的是他曬黑了,五官、輪廓經過時間和風霜砥礪,成熟剛氣許多。

  “趙野?”她脫口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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