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藹的微笑、憐惜的目光,以及家人簇擁關心,必須生病,方能得到這些東西。
原婉然踮起腳尖,將鍋中紅糖水倒進灶上陶碗,湯水熱霧蒸騰,散出紅糖獨特甘香。
一整顆荷包蛋臥在碗底,浸在黑褐色半清澈的甜湯里,蛋黃渾圓鼓滿,周圍雞蛋清白皙幼嫩,裙幅一般闊闊散開。
她喉間咕嘟一聲,咽下唾沫。
寢間傳來女聲叫喚,“二丫頭,你在灶間下蛋?湯水好了沒?”
原婉然一驚,應道:“就來。”
慌忙間她忘了以布墊手,赤手捧起陶碗。
湯水滾燙,迅速度過陶碗炙來,她手上火辣卻不敢略松,也不敢走快,生怕撒出一點糖水浪費,只得咬牙忍耐手心熱疼,將碗放到一邊桌上木托盤,匆匆端進寢間。
“人笨萬事難,做什麼都慢。”原大娘坐在炕沿,看也不看原婉然一眼,接過托盤隨口說道。
原婉然縮起肩頭,每回受母親嫌棄,她便覺得自己確實糟糕。
原大娘將托盤擱上炕,向炕里道:“兒啊,糖水來了,喝了,你的病便好。”
“對,起來喝。”
炕邊凳子上,一家之主原大郎蹺著二郎腿,銜了旱煙管模糊催促,“喝完了,你在家休養,我跟你娘、你妹妹也好安心下田。”
“不急,糖水才起鍋,會燙著孩子,我先吹涼。”原大娘舀起一匙糖水放到嘴前吹氣。
原婉然在一旁朝雙手呵氣,緩解手掌疼痛,而她的兄長原智勇躺在炕上紋風不動,逕自面朝內壁。
“又是紅糖水煮雞蛋?”原智勇問道。
原大娘道:“是啊。”
原智勇懨懨道:“吃絮了。”
“好歹進些吧。”
“不吃。”
“生病又挨餓,身體怎麼吃得消?要不,你想吃什麼?”
原智勇話里來了些精神,“雞湯。”
“哎,這……”原大娘瞥向丈夫。
原大郎由嘴里挪出煙管,冷笑道:“你老子娘害病,灌幾碗熱開水完事,你有紅糖水吃,該偷著樂了。”
原大娘陪笑,“孩兒他爹,言語和緩些吧,孩子病著呢。”
“可不是病?害饞癆饞痞了。”
原智勇教父親挖苦便不吱聲,原大娘子三番兩次勸他吃湯,他都不應。
原大郎哼聲,道:“二丫頭,這碗紅糖水你吃了。”
原婉然杵著不動,每逢她兄長得了物事嫌棄不足,父親便放話讓她拿去享用,而她兄長……
“我的吃食,她憑什麼碰?”原智勇一骨碌翻身坐起。
原大郎說道:“誰教你不吃?——二丫頭,吃,敞開吃。”
原智勇端起陶碗便往嘴邊湊,哪承望陶碗燙手,他才捧起碗,便嗷嗷叫火速撂回炕上,灑出好些糖水。
“哎喲,可憐兒見的,”原大娘忙執起兒子手頻頻吹氣。
生病真好,原婉然暗自嘆息,自己在一邊吹了許久的手,從無人發現。
如果她能生病就好了,爹娘便會正眼瞧她……
一會兒原大娘眼角余光掃到原婉然,眉尖微攏,“木頭木腦,大哥燙了手,做妹妹的就該拿水讓他浸涼。”
原婉然趕緊往灶間取水,回頭進房前,聽得原大郎說道:“……你再挑精揀肥,總有一天我真把吃食讓給你妹妹。你跟你妹妹很該換個個兒,她從不害點頭疼腦熱就喪聲嚎氣。”
原婉然默默笑了,父親給她的吃食玩具趕不上給哥哥的多,口頭上的褒獎卻沒少過。相較於母親眼里只有哥哥,父親真心疼她。
原智勇撇嘴,“她?天黑了就不敢一個人待著,怕鬼怕得要命。”
“女孩子家家,膽小無妨,她干活勤快,你該學學。”
“她再勤快,能像我給老原家傳香火?”
“……臭小子,你說病了不去讀書,護食斗嘴倒挺來勁的。吃完糖水就給老子滾回學堂。”
原智勇苦著臉,“爹啊,我病著。”
“你哪回害病,不是有好吃好喝的就好了?哼,還打起雞湯的算盤來了,家里統共幾只雞,經得起你病了就吃?”
後來原智勇終究吃到他夢寐以求的雞湯——他出水痘。
那時節,村里剛有個孩子出水痘沒了,原家夫婦忙不迭延請大夫上門診治,原智勇病勢其實尚稱平穩,到了大夫嘴里倒添上五分,加以原智勇叫苦連天,原家夫婦如驚弓之鳥,不惜錢地抓藥、拜佛。
那幾日原智勇想吃什麼,家里便立刻准備,原大郎每日從田里回來,便一陣風似進房探看兒子。
原智勇身上癢要抓,原大娘生怕兒子留疤,守在床畔盯著他不讓亂來;原智勇身上酸疼哭鬧,她便百般安撫安慰。
原婉然曉得生病要吃苦,也麻煩家人,然而目睹兄長得到父母細心關愛,依舊忍不住盼望自己也生場病。
七八天以後,原智勇總算好了。
為他這一場病,原家延醫調治,求神問卜,花了不少錢,原大郎夫婦心疼之余,力行開源節流,跟村里一個老寡婦談好價錢,讓原婉然每日上她家打雜。
自此原婉然起早隨父母下地,下午到老寡婦家干活,天天忙得腳不沾地。
孩子體力有限,盡管到了晚上,她一沾枕便睡到天明,依舊睡不夠,勞作一日比一日吃力。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某日原婉然起床,明顯疲乏發熱。
難道我生病了?她再三將手按在額上試探,確實熱得不尋常,便告訴母親。
原大娘伸手,指尖拂過她額頭,晴蜓點水一下便收回,轉身扛起鋤頭。
“哪里發熱來著?家里錢緊,你別裝病躲懶。”
原大郎在屋外連聲催促,原婉然無法,跟著下田。
那日每過一刻,她頭疼不適便多一些,曾經她試著向父親告訴,沒等開口,原大郎笑道:“二丫頭最乖,干活賣力。”
爹夸我呢,原婉然忖道,我再忍一忍吧,等晚上回家再休息。
挨到下午,她背了簍子替老寡婦上山打豬草,正在山坡上割菜,忽然頭暈目眩眼前一黑,什麼都不記得了。
當她醒來,頭疼欲裂,發熱得更厲害,轉眼張望,自己竟已在家里。
門口響起說話聲,依稀是村里藥農,“……幸虧我采藥經過,萬一無人發現,小孩子夜里獨個兒在山上,怕不教野狗吃了?”
原大郎夫妻連聲道謝,“真謝謝您了,大老遠背她回來,這些雞蛋小意思,就收下吧。”
“我多事說一句,孩子小,勞累太過,當心落下病根,比如將來身量長不大……”
原婉然由大人對話憶起前情,自己打豬草時病累不支,暈倒了。
她忘了身上不適,笑眯眯想道,我生病啦,病得暈倒,娘再不會誤會我裝病躲懶。
一會兒她的母親的足音由門口響回寢間,原婉然坐在床上,屏氣凝神等待。
其時夕陽西下,農家矮小,屋內昏暗,她對黑暗的懼怕教滿心歡喜壓了下去。
等了這麼久,終於輪到自己生病了,她心髒怦然,睜大眼睛要看清母親神色,那和藹的微笑,憐惜的目光……
“啪。”母親黑著臉,一巴掌拍在她幼小肩上,她身子虛軟,經這一拍,歪倒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