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戲時分前後,戲園子林立的鑼鼓街車水馬龍,熱鬧不堪。
街上的慶春園一如往常,絡繹不絕涌入看客,茶役頭目帶領手下,在門後通道兩旁欠身歡迎。
他殷勤招呼來客,撥派其他茶役過來,引客人入座,自個兒不挪半步——他專接大主顧。
一會兒,往園里流進的人潮逐漸滯緩,那些來聽戲的紅男綠女——尤其女客,放緩腳步,頻頻回望。
那茶役頭目心下疑惑,往人潮尾巴觀望,當一對後生夫婦步進園里,他尚未認出來人,便明白了。
那對夫婦雖不比其他看客衣冠齊楚,花團錦簇,生得卻極好。
小媳婦形容端麗,眉目溫柔,渾身和婉,教人瞧了打心底舒服;丈夫更不得了,高大身量混在人堆里頭,原就扎眼,容貌之美還異常罕見。
但見他肌膚皎然,唇若塗朱,五官彷佛經過上蒼最經心的勾勒,劍眉星目,風流蘊籍。
難得的是,這般精致面孔不曾失了硬朗,在輪廓細節,在神情中,無言流露剛氣。
人多擁擠,挨肩擦背,那美丈夫護住他的小媳婦在人群中走,左顧右盼留意她周遭光景。
他那琥珀眸子天生似笑非笑,眼波隨意流轉,便似含情凝睇,還帶股不羈,鬧得周遭女客有的竟臉紅了。
茶役頭目忖道,這般男子無處不亮眼,莫怪旁人走不動道,他是男人也樂意多瞧幾眼。
他定了定神,挪步上前,笑嘻嘻道:“趙爺,我來引路。”
趙野識得他,因笑道:“怎好勞動你,你可是專接大佛。”
茶役頭目笑道:“賢伉儷就是大佛,小人老東家特意交待,讓我好生款待。——兩位,包廂請。”
戲園包廂設在二樓,隔著一樓的戲台與正廳,在樓上東西兩側各一列。
趙野夫婦進了包廂,里頭纖塵不染,桌上一壺好茶,四碟鮮果,四盤干果,好幾色糕點吃食,椅上安著厚厚的藍方棉墊子。
趙野拉開椅子讓原婉然入位,原婉然坐定,遙見二樓另一頭,在與她們夫婦位置相對的包廂里坐著一群婦女,舉止斯文,珠光寶氣,該是富貴人家女眷。
她低眼掃向一樓,池座里的看客也衣裝楚楚。
慶春園的客人顯然生活寬裕,原婉然便問道:“相公,在慶春園——尤其包廂——聽戲多貴?”
趙野報了個委實不便宜的數目,道:“要不,慶春園老板也不會拿它當謝禮招待人。不過……”他往對過包廂抬了抬下巴,“前頭包廂最貴,那兒左右兩頭的單間專供要人使用,單憑有錢還訂不著。”
原婉然循丈夫視线瞅去,落在對過二樓最前頭的包廂。那兒離戲台側最近,然而將至開戲時辰,里頭仍空無一人。
她說道:“那兒位置真好,看客鄰著戲台,由樓上望下去,台上有什麼動靜,可瞧得親切了。”
“婉婉想進那包廂聽戲?我再寫話本給慶春園老板試試。”
原婉然轉頭,問向趙野:“相公,你喜歡寫話本勝過畫畫兒嗎?”
“我更喜歡畫畫兒。”
原婉然道:“我料想也是。相公,你寫話本原為了幫我出氣,氣已出了,你安心做真正喜歡的行當吧。能坐這包廂聽戲已經很好了,從前我在娘家,成日干活,連草台戲都沒得聽。”
她握住趙野的手,“總之,不論在哪兒聽戲,你在哪兒,世上最好的包廂就在哪兒。”
趙野琥珀眸子煥然生光,感覺眉稍唇角漾出的笑意已經不是笑意,是糖漿甘露,他反手握住妻子柔荑,略微使力輕捏。
前陣子衣蘭兒欺凌原婉然,韓一說動西林欽氏彈壓管教侄女,趙野則以筆墨彈射臧否。
他由金鏢村糾紛思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衣蘭兒主仆欺壓常人之事諒必不只一件兩樁。
北里達官貴人出入,於高門圈子消息靈通,再說衣蘭兒手下那等大家家奴,手里有些錢,少有不上三瓦兩舍尋歡買笑,性既豪橫,必不恥於談及自家缺德事體。
他托北里人脈打聽,果然惡行一籮筐。
他搜集把柄期間,金鏢村將衣蘭兒主仆告上公堂,當地縣令和稀泥,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他聽說此事,挑出衣蘭兒主仆幾則劣行,攙雜京城其他衣冠子弟不肖行徑,虛構一位公候人家橫行世子,將他魚肉百姓事跡寫成話本,取名《醒世記》,交給慶春園老板。
那慶春園老板熱愛評書,得閒便登場。他以趙野的話本表演,才至半途,茶館拍桌聲此起彼落,茶盞在桌上叮當直跳。
“那世子,殺千刀!”
“剮不盡的!”
“日你先人板板!”
慶春園老板眼瞅著滿屋茶客怒目相向,彷佛下一刻他們便要一涌而上,將自個兒當成話本中的世子痛揍一番。他簌簌發抖,心里樂開花了!
這些年他評書,聽眾緣平平,場子不冷不熱,亟思突破可惜不得其法,萬萬料不到自己還有教滿堂聽眾激動跳腳的一天。
他面皮紅亮,鼓起勇氣說下去,說到世子門庭敗落,出家為僧,化緣贖罪,全場響起歡聲。
《醒世記》大受歡迎,觀眾根據內容按圖索驥,由主人翁事跡拼湊出其所影射的真人,一干紈褲子弟包括衣蘭兒在內,挨足非議。
借了此事的東風,金鏢村狀告衣蘭兒一事順勢傳開。
平民與貴人打官司,此事極為稀罕,眾所注目,縣令不得不盡量稟公審案。
其他教衣蘭兒手下欺壓過的苦主見狀,壯了膽氣,將舊事告官。
最終那些罪證確鑿的家奴一一獲罪受刑,按律還得追究家奴正主秦國公夫婦管教無方。
衣蘭兒出頭認罪,承擔縱奴行惡罪咎,罰銀一筆。
她已教西林欽氏嚴加管教,在別莊韜光養晦,過後教趙野話本,以及金鏢村官司公然鬧了個沒臉,又險些拖累秦國府,日後重新出來走動,張狂脾氣改了不少。
話歸正題,慶春園老板托趙野的話本之福,紅了一回,好幾晚睡夢中笑醒。
他心花怒放,於潤筆費之外,相贈趙野許多禮品,又請他們夫婦小倆口到包廂聽戲。
這日慶春園搬演全套《玉合記》1,講唐時才子韓翃與柳氏悲歡離合故事。
這對才子佳人相愛成眷屬,遇上安史之亂離散,柳氏寄居佛寺,教蕃將沙咤利看上強奪。
數年後,韓翃得武將許俊相助,救出柳氏,有情人團圓。
台上敷演至第三出,扮演柳氏的旦角蓮步款款出場,原婉然乍見,便挨向身旁趙野,拉著他衣袖細語。
“相公,你瞧扮柳氏的旦角,那位姑娘好標致。”
趙野往台上一瞥,“確實標致。——可我見過最標致的。”
原婉然好奇,“誰啊?”以她想來,台上那柳氏已然好看得緊。
趙野耳語,“我家的小河豚。”不知有意無意,唇瓣一刹時挨擦過她耳廓。
原婉然耳朵一酥,麻癢直鑽心頭,水汪汪的妙目往他臉上一轉,嗔道:“人家跟你說正經的。”
趙野笑道:“我答話再正經不過。”
這時台上柳氏囀喉,唱道:“柳籠煙。花蘸雨。春色已如許。”腔調嚦嚦圓潤,十分動聽,原婉然受了吸引,向趙野笑了笑,轉眸回台。
趙野覷著妻子觀戲極得趣味,不禁微笑,默默將桌上瓜果悉數切成一口大小,方便她聽戲時吃。
過些時候,慶春園又送來包子、湯品等點心,擺了滿桌。趙野則叫來小販,買來糖炒栗子剝殼。
這時台上柳氏教沙咤利強擄已經數年,依然心慕韓翃,無法忘懷。
她輕啟檀唇,唱道:“朝有時。暮有時。潮水猶知日兩回。人生常別離。來有時。去有時。燕子猶知社後歸。君歸無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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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演沙咤利家丫鬟的小旦依從主人吩咐,來勸柳氏委身主子。
她說道:“夫人。你只不從俺老爺罷了。卻這般愁悶怎的。俺府中金漿玉饌。繡闥錦衾。好生受用。老爺分付道。當令照影雙來。一鸞羞鏡。勿使窺窗獨坐。嫦娥笑人。”
柳氏幽幽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饌金漿。都成鳩毒。錦衾繡闥。便是豻牢。教我如何不悶。”
那一出唱罷,趙野將剝淨的栗子送到原婉然唇邊。
原婉然聽戲出神,覺著有吃食湊到嘴邊她便張口咬下,稍加咀嚼,栗子的甘香甜糯在嘴里擴散。
她回過神,留心趙野因為剝栗子,指尖沾染剝髒汙,便掏出手絹替他拭手。
趙野笑吟吟由她擺布,見她眼圈兒微紅,問她怎麼了。
原婉然嘆道:“我替柳氏難過,婦道人家遭遇戰亂,日子夠艱難了,還遇上沙咤利。——沙咤利真缺德,柳氏明明另有意中人,他還將人說搶便搶,拿柳氏當成什麼了?說什麼他府中‘金漿玉饌’,錦衣玉食當然好,但柳氏不樂意跟他過,就算住在神仙洞府,又有什麼意思?”
她拭淨趙野手指,目光調回戲台,眼角余光順帶劃過對過離戲台最近的包廂。
那專供達官顯宦使用的包廂前些時分還空無一人,現今桌後坐了一對男女,男子錦羅玉衣,俊秀無儔,女子翠繞珠圍,甜美動人,兩人據桌而坐,不時交談,女子待那男子狀甚親昵。
原婉然眨了眨眼睛,確定自己並非眼花,身在最貴包廂的那對男女不是旁人,是長生商號的趙買辦與田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