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喜胡同。
韓一人在家門口外,毫無來由地背脊竄生一股寒栗。
他停下腳步思索原故,被他托抱在懷里的墨寶把身子扭了扭。
韓一回神,將墨寶輕輕放落地上,輕撫它腦袋:“你別動,等著。”
墨寶下了地,將包扎布帶的左後腿輕抬離地,靠剩余安好的三只腿立著。
韓一開鎖打開大門,抱起墨寶要進去,趙野騎馬回來了。
墨寶自從那日中鏢昏迷,數日未見趙野,與他重逢分外激動,猛搖尾巴討要撫摸。
可是怪了,向來快活的趙野不快活了,眉頭打了大大的疙瘩,雖則見了它眉心略微舒展,摸腦袋的力道卻時輕時重,心不在焉。
“大哥,”趙野向韓一道:“我和道上打過招呼了。”
韓一抱起墨寶,道:“好,進屋談。”
墨寶躺在韓一懷中,聳起鼻子嗅聞。
好奇怪,它忖道,家里有肉味,婉婉他們前幾天烤過肉嗎?
婉婉怎地沒找我回家一塊兒吃?
唔,不對,烤肉只有醬料香,家里的肉味攙了奇怪的焦味?
韓一兄弟倆往內宅踱去,步伐實在慢,墨寶等不及,便在韓一懷里掙扎。
韓一會意,跨過二門門檻,再度將墨寶輕放下地。
墨寶盡快但盡量不拉扯傷口地跑向正房,不等它走近堂屋,已嗅出屋里飄蕩香燭、紙錢和檀香的氣味。
它在家里西廂佛堂、廟里,以及尼姑身上分別聞過這些氣味,但這些氣味從未在堂屋出現過。
為什麼家里改在堂屋燒香,又為什麼家里來了一班尼姑呢?
墨寶走進堂屋,見到堂屋擺設有些凌亂,好似整堂家俱都挪動過,並未被嚴整歸位。
從前趙野天天整理屋子,現在他不管了嗎?
雖然事態奇怪,墨寶仍舊興衝衝鑽入原婉然的寢間。
婉婉,是墨寶啊,墨寶回來啦。婉婉,墨寶要吃飯,要點心,要梳毛,要摸摸和抱抱。
墨寶撲了個空,寢間並無原婉然身影。
嗚?墨寶嗅嗅四下,婉婉留在屋里的氣味比往常淡上許多,准是有陣子沒在這房里待過。
婉婉去了哪兒呢?
墨寶踏著失望的步伐回到堂屋,韓一和趙野在那兒落座說話。
趙野道:“話發下去了,誰能提供线索,讓我們找到婉婉和蔡重,重金報酬。”
他接下來好似竭盡全力才能發話:“只怕蔡重那廝要往死里作踐婉婉,因此不單北里,我也請人向京城內外遠近的暗娼和牙行放話,懸賞尋找婉婉。”
墨寶偏偏腦袋,它聽不懂趙野某些用詞,可是空氣中分明並無血腥味,怎地他的口氣像受了重創?
趙野垂頭,雙手在腿上緊握成拳,幾近喃喃自語:“方才我無緣無故打寒顫,莫名覺得不祥。可是不論婉婉遭遇什麼事,她掛念我們,或許不會尋死。她或許——不,她一定會讓自己活下來,等我們找去。”
韓一聽說,心中一動,微張唇瓣,卻隔了幾息工夫方才開口,只道:“阿野,你為了泰西畫法修習人體肌骨紋理,認識京城秦仵作,那位和你甚是投緣,且是此行團頭①。”
趙野打起精神,道:“是,京城行內多是秦仵作的徒子徒孫。”
“你看可否托他請行內留心,是否有肖似蔡重的男屍。”
趙野道:“好,我繪蔡重那廝的小像給他們,如此,認得更真切。——大哥,你也懷疑蔡重背後有人指使,或許被滅口?”
韓一道:“蔡重覬覦阿婉許久,在我們從軍期間,不敢登門聒擾,直至認定我們不在人世,再無後患,才敢行動。這人賊心大,賊膽卻小,不是以為萬無一失,不敢出手。阿婉失蹤那天,他堂而皇之露面,毫無顧忌,必是有十足把握能全身而退。他那人不像善於謀劃,婉婉被擄一事,想來另有主謀。”
他頓了頓,又道:“那主謀心機深沉,還有點能耐,弄出一具和婉婉身量相仿的死屍,捕快訪遍了相干黑市,全尋不著任何线索。”
“此外,那具冒充屍首牙齒和阿婉分明不同,只等穩婆相驗,此事便要穿幫。如此,那主謀使這招李代桃僵不就枉費工夫?但他能抹去犯案痕跡,又怎會輕易露出破綻?”
趙野接口:“只除非他存心露出破綻。”
“不錯,讓我們誤會阿婉慘死,傷心欲絕,再讓我們得知她人尚在世,日夜為她下落煎熬,變花樣折磨我們。這人陰險刻毒,兼且躲在蔡重身後,自己並不出頭,憑這性格行事,將蔡重殺人滅口並不稀奇。”
趙野道:“好,我收拾收拾,這就出門拜訪秦仵作。”
韓一沉默良久,又道:“還要留意女子屍首。”他說得很慢,像在極力克制心緒。
趙野身軀一僵。
韓一道:“阿婉身世和往來皆單純,與她不對付的人一只手數得過來。這背後主謀八成是你我的仇家,遷怒阿婉。他性格陰狠,我們要作最壞的打算。”
“好。”趙野短短一聲答應,苦澀至極。
韓一強打精神道:“阿婉經過這場風波,將來回家,或許不願意再待在這宅子,我們便搬家。要是她連京城也不願意待,我們便離開京城。”
趙野頜首:“全聽婉婉的。——只是既然離開京城,大哥打算辭官?”
韓一道:“能外調最好。從前我不在意,這回深有體會,遇事求助衙門,官身比布衣白身好使。倘或我不能立刻外調,那便辭官,阿婉心緒要緊,我要上進爬高,尚有其他法子。”
墨寶沒聽完韓一和趙野議事,它在家里四處晃,都沒找到原婉然。
它行至灶間,灶間前幾日失火,只被簡單打掃清理過,尚未重新翻修。屋子門窗牆壁都給燒壞了,櫃子桌椅自不必提,焦味撲鼻。
墨寶鬧不明白家里怎麼了。
前幾天它跟著婉婉在灶間玩耍,除了婉婉鼓搗的那汁液教它聞了怪嫌棄,此余一切都好好的。
直至它留心陌生人輕聲潛進家宅,那人體味很怪,酒氣摻雜一股它沒聞過的詭異味道。
它跑出灶間查探,誰曉得跑出一段路,後腿陡地劇疼,比教蜜蜂叮蜇還疼上十幾數十倍。它吃痛叫出聲,什麼都沒搞清楚就昏過去了。
它算不出自己睡了多久,好容易稍稍清醒些,從腦袋到身軀都沉得像石頭,鼻間盤桓一股惡臭煙火氣味,讓它犯惡心。
這當兒,好似有樣濕軟微熱的東西在它臉上掃來掃去。那東西軟歸軟,卻像夾帶砂礫,觸感粗糙。
它身上已經不受用,再有這麼個軟東西來回蹭臉上更難受。
墨寶頂著沉沉眼皮睜開眼,看到的不是別人,是鄰家那老和它不對盤的橘貓。
那橘貓往常只管盤踞屋頂,高高在上耷拉著眼皮走來走去。今日它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居然湊到它墨寶眼前來,吐出舌頭,彷佛要舔它。
墨寶見橘貓吐舌模樣,什麼也沒多想,只覺此刻這老對頭看來一臉傻樣。
一貓一狗無聲中四目交錯,橘貓八成看穿它心思,臉色大變。
啪啪啪啪啪!橘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貓爪,劈哩叭啦飛快連連打在墨寶頭上。事完了,它一溜煙跑了。
墨寶愣了一霎,緊接著完全清醒了。它一躍而起,要不是動作牽動傷口,腿上劇痛,非趕在橘貓屁股後頭追過去不可。
它拖著傷腿在原地吠叫。
汪汪汪,你回來,汪汪汪,把話說清楚。你憑什麼打我,我就沒受過這委屈,婉婉他們都沒彈過我一指頭。汪汪汪,你回來,汪汪汪!
一會兒它發現自己並不在家里,而是在橘貓家。
再來韓一就來了,感激橘貓的主人將它帶回家中避難。
墨寶只當要回家,誰知韓一將它抱上車帶到一座宅子,里頭住著許多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