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之後,趙玦回繡坊查看原婉然負責的泰西繡畫,不露痕跡夸贊天絲坊新染的繡线。
他問道:“文人雅好文房四寶,武人喜愛寶劍寶刀,這天絲坊繡线品質上佳,繡娘們也會動念收藏吧?”
原婉然笑眯眯應道:“是啊。”
趙玦眸光閃動,敏銳捕捉住眼前人笑語別具滿足意味,這聲附和並非僅僅出於同感,亦或應付自己這個上司,她的笑靨當和她自身境遇有關。
他靈機一動,作不經意狀問道:“韓趙娘子該不是便收藏了一套?”
“啊?”原婉然微微張大水眸,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了嗎,竟教趙玦一眼洞穿端底?
她臉上有些熱辣,收斂笑容,道:“嗯,家里買了一套。”
原婉然提及買繡线,說的是“家里”,而不是“我”,趙玦無須多想,料中她丈夫終究買了她的心頭好相送……
原婉然那日和程繡娘表明不買繡线,之後下工去了田家。
其時趙野出外作畫,韓一在軍營值宿,眾人因為蔡重逃逸在外,不放心原婉然獨居四喜胡同家里,便由田婀娜派下人接她到自家私宅小住。
姑嫂兩人在上房炕上閒聊,聊到繡线一事,田婀娜歪在大迎枕上,道:“嫂子,你平日費心持家,又不大手大腳花錢,中意什麼心愛東西,買來犒勞自己天經地義。更何況這是韓大哥自個兒一千一百個樂意送你,我覺著嫂子就不為自己,為了讓韓大哥開心,也該收禮。”
旁人品評買繡线一事,從來只想到“能讓原婉然開心”,田婀娜此說則是前所未聞,炕桌另一端的原婉然停下吃茶,問道:“讓韓一開心嗎?”
“是啊,不止韓大哥,小野哥哥曉得你喜歡那套繡线,一准也十二萬分樂意相送。人嘛,喜歡一個人,什麼事都急於為他效勞,什麼好東西都想雙手捧到他手中,看他享用比自己享用還受用。嫂子下了工還替兩位哥哥做針线,想攢錢給韓大哥買新馬具不都是出自這等心思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
“兩位哥哥掙錢,就是為了讓嫂子過好日子,他們送禮討得你歡喜,那麼干活再累,必然覺得都值了,更有勁頭往上爬。反之,嫂子替他們省錢,盡管是替家里著想,但也教他們英雄無用武之地,滿腔熱誠無處使。”
原婉然赧然,“我節省慣了,那套繡线又貴,便舍不得一次掏出這麼一筆錢。”
“這又算不上一時間填補不了的大數目,果真有急用,勒緊褲帶在這兒、那兒的開支省一抿子,或者用借的,也能很快湊齊這筆錢不是?”
原婉然想了想,道:“那以後他們再想送貴些的禮物,我便讓他們送。”
田婀娜笑道:“這便皆大歡喜了。其實嫂子就算不讓他們送,兩位哥哥定然會一直見縫插針找時機送。不像有些男人,因為女人體貼攔著不讓送禮,久了他不知感激,反倒習以為常一毛不拔。”
天將暗前,韓一抵達田家,接原婉然家去。回到家中,韓一與妻子攜手回內院正房,往她住的西間去。
夫妻一路走進耳房,那房間布置和原婉然離家前有些不同了。
房里上空前後吊了幾排嶄新木頭橫杠,杠上綁束並垂下一綹綹繡线。
原婉然又驚又喜。
“相公,那是天絲坊的繡线!”
韓一道:“嗯,你說過收藏成套繡线太占地兒,我就造了這個空中繡线架,用時下放,不用時收在半空,不礙路。”
他帶原婉然走到牆角,壁上鈎子拴了幾條繩索,各自吊接不同繡线架子。
他解開其中一條繩索,遞到原婉然手中,原婉然拉扯繩索,相應的繡线架便隨她手勢升降。
那繡线架不只省地兒一個好處,還省力。韓一吊接繡线架時用上軸承,力小如孩童也能輕松收放。
原婉然放低繡线架,又察覺了一樁事:韓一設計這組架子時,將她身量高矮也考慮到了,因為架子最低能放到她胸前,這高度最方便她綁束卸取繡线。
她笑盈盈抱住韓一道謝,又如同孩子得著了新玩具,一下拉扯這條繩索,一下試那條,一會兒將繡线架子反復降下拉起,一會兒將架子全數放下,觀賞繡线。
韓一在旁佇立,目睹妻子踩著輕快的細碎腳步穿梭在繡线架之間,平日在軍營不苟言笑的人此刻面帶微笑,滿是柔和縱容。
原婉然玩了一會兒,思量要量身設計打造並且裝配這麼一套用具,絕非一天兩天能完的事。
她望向韓一,“相公,你這幾天都在營中,怎地有空弄這些?”
“這幾天我其實並未值宿,只是支開你,等你來家給你驚喜。”
原婉然心頭甘甜如泉涌,攬住韓一手臂端詳繡线架,又道:“相公,這些繡线顏色是一整套,但不是尋常的一綹數量。”
“唔,你嫌買成套繡线太耗錢,我便每色繡线只買一半數目,如此用我攢下的零花就夠了,不必動用公中銀錢。”
“哎,你啊……”原婉然往韓一臂上倚去。她還在顧慮給丈夫的零花不夠多,要再給他添些,誰想他省吃儉用攢了錢花回自己身上。
然而先前經過田婀娜提醒,她思量自己現下理論這些,盡管是心疼韓一,卻也不免掃了他送禮的一團熱誠高興,便暗自記心,這陣子要多問問他手頭錢可夠用。
她問起另一樁事:“可是天絲坊賣繡线向來整綹地賣,不肯拆售?”
“我找人搭伙合買。”
原婉然奇道:“你往常在商號,如今在軍中都是和一班大老爺們兒打交道,找誰搭伙買繡线?”
“營中一些軍官也有熱衷繡花的妻子,想要上好繡线,又不打算成套或整綹地買進。”
原婉然旋即想到另一個問題,“相公,一套繡线幾百來色,你找人合買,得花多少工夫記帳分线?”
韓一低頭輕撫原婉然頭發,“你歡喜最要緊。”
他高鼻方額輪廓剛硬,寬肩闊胸高大個兒穿著長罩甲軍服分外雄健挺拔,眼神口氣卻比三月春風溫暖。
原婉然像吃了烏梅湯,心頭又酸又甜。
韓一大費周章悄悄設計架子作木工,應付買賣繡线瑣碎事體,就為了成全她收藏繡线又舍不得花大錢的願心。
她昂首凝注韓一,出於感動,也為自己接下來將做的事而微紅了小臉。
她捧住韓一面頰引他彎身低頭,在他唇上輕輕一啄,柔聲道:“相公,我很歡喜,很中意你送的禮物。”隨後攀住韓一頸子將人牢牢抱住。
韓一靜靜回抱她,順勢將她一提懸空,如哄嬰孩航輕輕搖晃。晃了幾下,忽然他抱著人轉起圈來。
“呀!”原婉然猝不及防嚇了一跳,本能摟緊丈夫,眨眼便又寧定了。
為是她懂得了韓一,他在無聲張揚他的快樂。
原婉然在丈夫臂中、身上,順著他轉圈勢頭飛旋,咯咯笑了出來……
騾車在街上輕快奔馳,趙玦倚靠後車壁沉思。車外北風獵獵,車廂窗簾不住飄蕩,天光由縫隙一次次照進微暗的車廂,閃進他眼簾。
真礙眼,趙玦瞥了眼車簾暗忖,跟繡坊那村姑一樣。
騾車離開繡坊好一陣子了,他眼前仍時不時浮現原婉然的笑模樣。
不愧是村姑,眼皮子淺,收了套繡线便喜不自勝,好似這便已情比金堅,人間圓滿。
趙玦搓捻姆指食指,秋水眼眸泛出寒光。
他喚道:“趙忠。”
趙忠隔著車簾在駕座上答應。
“照先前計劃,給韓趙娘子家轉個風向。”
趙忠沉默一霎,回話應“是”。
趙玦食指輕敲手爐,白玉般的面孔隱在幽暗中,緩緩釋出冷笑。
村姑,我教你一個乖。
多少恩愛夫妻平日彷佛鴛鴦比翼,殊不知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彼此情分究竟有多少、面目是人是鬼,到時才見得出……
沒多久,原婉然深切體驗世間福禍風水輪流轉。
趙野的創新畫法曾教他在畫壇飽受非議,後來畫壇巨子杜長春發聲,褒獎他天賦及膽氣,近來又有三兩畫壇耆宿幫腔,帶挈他風評逐漸好轉。
而韓一前陣子仕途得意,如今則遭人告發他冒籍假充胡人,遮掩他與異姓兄弟共妻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