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某座大雜院里,官來儀立在屋內門邊,就著一張斑駁桌子切菜。
刀鋒切過青菜敲落砧板,篤篤的聲音快慢有致,漸漸有一下沒一下,最終停了。
官來儀蹙眉,手連同握住的菜刀軟軟擱在砧板上。
這幾日,繡坊遇險的光景動輒浮現眼前,其中一幕尤其歷歷在目:兩混混從後頭追近,她怕極了,把韓趙娘子推向他們。
韓趙娘子帶著一臉驚恐不信,和混混們摔作一處,而她拔腿便跑,留下韓趙娘子在後頭掙扎呼喊。
羊入虎口,韓趙娘子怕是完了……官來儀撫摸手臂,驅走骨子里泛上肌膚的寒意。
那時如果她上帳房求援,沒准兒能挽救韓趙娘子免受蹂𨅬,可是她做不到。
她怎能找人幫忙?
她蒙韓趙娘子營救,反倒推人進豺狼堆里,韓趙娘子若脫險說出去,人人必然罵她歹毒。
反之,韓趙娘子遭了那兩混混毒手,決計不敢聲張委屈,自己恩將仇報推她的那一把便能從此遮蓋。
不能怨我,官來儀忖道,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大難臨頭,誰不是先顧全自身再說?
忽然她記起趙野,那俊美無儔的男子,一總神情慵懶,似笑非笑,每回燦燦明眸隨意照來,便似深情脈脈。
那趙官人與韓趙娘子如膠似漆,倘或得知她害了他家娘子,定要報復。
官來儀將手按在胸口,一陣心痛繼而一陣怕。
幸好她才剛搬家,無人知曉住處,那兩混混便是因此才改上繡坊找她麻煩。如今只要她不上繡坊,暫時便不怕人尋仇討債。
然而不能上繡坊掙錢,她家里不久便要沒米下鍋了。
萬幸小鄧師傅在,她托了大雜院的孩子遞信,讓他借來幾兩銀子救急,只不知怎地,他人遲遲不現身。
“來姐兒,你這菜怎麼切的?”
一把女聲在身畔發出,官來儀嚇了一跳,扭過頭,卻是她母親,手正指向砧板。砧板上青菜一截截有大有小,幾段切成菜茸。
“切壞了。”官來儀咕噥。
官太太疑道:“你這孩子怎麼了,這幾天顛顛倒倒,著三不著兩?”
官來儀支支吾吾,一個中年男子踱進房里,身上熟羅袍子舊而潔淨。
“飯好了沒?”他問。
“就好了,就好了。”官太太過去倒茶遞水,瞅了丈夫幾眼,因問道:“老爺面含喜色,可是有好事?”
官老爺笑道:“少了一筆債。”
官太太喜道:“莫不是老爺手氣好,終於賭贏了還清賭債?”
“遲早的事。”
官老爺呵呵笑道:“我走背運許久,總算撞好運了。——前些日子,不是兩賭坊莊家討債,鬧得咱們連夜搬家,昨兒他們讓人收拾了,斷骨挑筋。”
“誰干的?”官來儀忙問,時機巧合,她一想便想到趙野。
“自然是江湖好漢。”
官老爺笑道:“那倆殺千刀開的賭坊雖小,手下也有兩三個嘍囉,小老百姓哪敢招惹?現今他們讓人廢了爪子,還不敢說誰干的,這對家一定有來頭。”
官太太道:“老爺,那兩莊家廢了,底下人沒廢啊,照樣能找咱們討賭債。”
“放心,他倆廢了,賭坊就樹倒猢猻散了,啊哈哈,仇家倒是一個沒散。那江湖好漢挺陰損的,挑了兩混賬手筋,他們空有一身蠻力無法使,對著一票仇家,下半輩子只好夾尾巴做人。”
官來儀最先慶幸終於由兩混混手下解脫,過後銀咬暗牙:那兩混混早些出事,不就沒了繡坊風波,也不怕趙野報復。
官老爺干咳一聲,“還有一事,來姐兒,你真中意繡坊那小鄧師傅?”
官來儀不防父親問起兒女私情,臉頰飛紅背過身,官太太陪笑:“老爺,怎地向閨女當面提這個?”
官老爺哼道:“卻又來,她背著咱們找小女婿子,還怕人提?”
“這……”
官老爺道:“來姐兒,為父並非責怪你,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小鄧小門小戶,怎配得上我們官家書香門第?我這兒有個快婿人選,包你滿意。”
官來儀撇嘴,道:“咱們眼下‘往來’的都是賭場那些人,能找到什麼好……”不期然她想到賭場混混仗賭債侮辱自己,聲音一抖,“爹,您該不是拿女兒抵賭帳,許了什麼下九流人家?”
官老爺老臉通紅,道:“你也太小覷我了,虎毒不食子,我難道畜牲不如?是咱們房東葉舉人葉老爺,他要尋個填房,他家管大雜院的管事瞧你生得十分人才,問我肯不肯給,肯便向葉老爺提起。”
官太太喜道:“喲,是個舉人,那跟咱們家確實般配。”
旋即問道:“可葉老爺多大歲數?前頭娘子留下幾個兒女?這萬一孩子太大,莫說教養,親近都難。”
“葉老爺不到四十,膝下男花女花俱無。不單如此,他家現有宅院鋪子幾間,來姐兒嫁過去,便是主子奶奶。”
官太太拊掌道:“咱們來姐兒苦盡甘來了。”
“可不是?”官老爺道:“那葉老爺大是大了些,可功名在身,身家豐厚,勝小鄧千倍萬倍。——來姐兒,你怎麼說?”
官太太輕扯女兒,官來儀將身子一扭並不言語,估量矜持的腔調拿夠了,便細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無有不依從爹娘的。”
官老爺搓手道:“好,好,我早知你是聰明人,先應承葉家管事了。哈哈,我費了半天唇舌,說了你許多好處,比如廚藝了得、女紅超群,讓他盡管打聽……”
父親的絮叨化作耳邊風,官來儀連日擔憂趙野上門尋仇,心上如壓重擔,而今驟然一輕,思緒躍升至許久未有的光明境地。
她彷佛已然置身朱閣綺戶,珠翠滿頭,綾羅裹身,一旁葉舉人讓自己這個嬌美少妻拿住,言聽計從,底下男仆女婢低眉順眼喚自己“奶奶”。
從此她衣食無憂,趙野夫妻也休想找她麻煩,他們敢來,一頓亂棍打出去,再敢來,她讓葉老爺向衙門遞話,收拾刁民。
官家人美滋滋吃完飯,一個大雜院的孩子來報,外頭自稱姓鄧的男人找她,在院外過去某條街等著。
“叫他滾。”官來儀正要發話,轉念思及葉家親事尚未講定,還是先吊著小鄧穩當。再說,這陣子的飯錢還得靠他。
小鄧背剪手站在路邊,面朝大樹,削瘦高挑的身上一件藍色直裰,拾掇得干干淨淨。
他年輕斯文,手藝嫻熟,在繡坊前途大好,往昔還算入官來儀的眼,現下有了葉家親事,一下便黯淡許多。
但小鄧愛我,官來儀忖道。坊里幾個待嫁繡娘中意他,他偏偏鍾情我。我落難淪落繡坊,難得靠他在人前揚眉吐氣一回。
她舍出幾分笑顏色,喚道:“小鄧師傅。”
小鄧轉身,清秀的面容似罩寒冰,甚而透著輕鄙。
這完全不是官來儀慣受的臉色,小鄧發言更出乎她意料:“你別再找我,往後咱們休要見面。”說話間,嫌惡更加流露。
官來儀自問敷衍小鄧已屬紆尊降貴,哪里受得他這般輕視?
便不管借錢、留後路的盤算,沒好氣道:“巧了,我找你正是要說‘咱們休要再見面’。”
小鄧臉色更壞,“你家惹出這等丑事,還有臉說見誰不見?”
“丑事”兩字恰恰觸中官來儀心病,她半驚半怒問:“我家哪有什麼丑事?”
“你爹濫賭,欠了一屁股債……”
“你頭一日知道我爹有這毛病?當日你說無論我家怎麼艱難,你不離不棄。”
“我當時沒料到賭坊討債追到繡坊……”小鄧嘴巴張合幾下,湊近她壓低聲音,道:“鬧到把你的肚兜、鞋子黏在大門上。——不知用什麼糨糊沾黏,半天卸不下來。”
女子的小衣、鞋子在人前呈露,幾乎等同物主女身精赤條條示眾,官來儀聽小鄧一上來便咬定自己遭了這等羞辱,氣血上涌一陣頭暈。
小鄧猶豫片晌,將她扶靠向路旁大樹。
“何時……”官來儀甩開他手,虛聲問道。
小鄧領會她的意思,答了日子,恰是她繡坊遇險的翌日。
那兩混混輕薄她不成,竟又使這陰招?官來儀肚里氣苦,嘴上道:“怎能斷定是賭坊找我家討債?或者其他人得罪……”
“繡坊和裁縫鋪大門都讓人潑糞,寫了字‘官家好賭,欠錢不還’,繡坊除你以外,有誰人姓官?”
“那……他們可以隨便找來肚兜鞋子充數……”
“你當我傻子?”小鄧忍不住大聲道:“那鞋子用‘紅光紫霧’裁成,那等布料難尋,繡坊除了你,無人得過。”
官來儀一驚,當日她惶急奔逃回家,到家才發現落了一只鞋子,然而受驚太過,不敢再出門沿路尋找。
小鄧平伏火氣,壓低聲量,道:“鞋子既是你的,肚兜不是你的是誰的?”
“陷害,這是陷害。”官來儀硬聲道,一股不安油然而生,她隱約覺出還有什麼更不對勁、更要命的東西等在前頭。
“誰陷害你?為何陷害你?為何放著其他法子不用,巴巴尋來‘紅光紫霧’布料裁成鞋子?繡坊讓人潑糞之後,你便不到繡坊,不正是心虛,怕撞上賭坊討債?”
官來儀緊閉雙唇,她怎能說賭坊混混確實上繡坊輕薄她,但韓趙娘子半路相救?
怎能說她坑害韓趙娘子,自個兒安然逃脫,所以鞋子屬於她不假,但肚兜不論如何與她無干?
小鄧又道:“女子貼身衣物叫人取了去,任誰都猜到出什麼事。眾人皆知你我相好,這等消息傳開,我頭都抬不起來。”
“你……你以為我失身於匪人?”
官來儀瞪住小鄧,目眥欲裂,自己分明完壁之身,居然讓人看做失節淫婦?
她再顧不上羞恥,脫口道:“我清清白白,可以找穩婆驗身。”
大抵她口氣刀切斧砍,小鄧倒有三分動搖,最後依然一揮手,“口說無憑,縱然穩婆能證明,難道你還四處同人辯白?”
官來儀無詞可駁。
小鄧嘆道:“念在咱們好過一場,我給你想轍。近日宮里招繡娘,倘使你驗身過關,在宮里總有一口飯吃。要不,進大戶人家做針线娘……”
“你還會不會說人話?”
官來儀氣得發抖,“宮里繡娘到四十歲才放出來,我終身大事還有指望?讓我做婢女,我寧可死了,我……”她原要提葉家婚事爭口氣,話到嘴邊當即咽住。
她跟小鄧八成要不歡而散,道出葉家婚事,誰知小鄧會不會眼紅,拿繡坊丑事作文章,從中破壞?
小鄧道:“我說的是好話,依不依隨你。顧記在京城繡坊里數一數二,出了事傳遍同行,人人曉得顧記有繡娘讓賭坊欺負。坊里繡娘要維護名聲,撇清嫌疑,都向外說你的姓氏年齡、模樣身世。”
官來儀的臉唰地血色盡褪,她一心同小鄧分證清白,此刻方才領悟自己先前心頭不安為的什麼原故:她的鞋子連同不知是誰的肚兜公然示眾,不單小鄧,人人都要誤會她讓歹人奸占。
怎麼回事?
她呆若木雞,繡坊遇險那事若壓不住,也該是韓趙娘子做替死鬼,坊里流傳她受辱的消息啊?
怎地到頭來,沒聽小鄧提及韓趙娘子一次,她自己反倒身敗名裂了?
官來儀簌簌發抖,京城幾家大繡坊少說上千人,那麼,至少有上千張嘴在外頭說她遭受強暴?
流言出了繡坊,傳進京城大小繡莊,接下來,還要飄到多少人耳里?
她想到這里,便彷佛當著天下人面前給剝得精光,受一刀刀凌遲。
小鄧見她面色灰敗,畢竟是心悅過的姑娘,因嘆道:“你聽我勸,你名聲壞了,其他繡坊斷然不肯收人,即便撥零星繡件讓你做,一准兒借故壓工錢。你家就靠你掙飯吃,你不進宮,也不做大家婢,難道喝西北風?”
官來儀晃晃蕩蕩回到大雜院,路上踏進幾灘小泥淖髒了鞋子都沒留意,她滿心盼望葉家親事快成,好脫離身畔這些糟心事。
走到院門口,遠遠一個中年男子立在她家租賃的房門前,依稀便是葉舉人家的管事。
官來儀一顆心熱了起來,這人可是來報佳音?
由屋里前來應門的官老爺似乎與女兒想到一塊兒,見到那管事便滿面堆笑。
“呸。”那管事一口濃痰重重啐在官老爺笑臉上。
官老爺還沒反應過來,那管事推搡他一把。
“狗娘養的,黑心爛肚腸,閨女一只破鞋,居然好意思大夸特夸?多虧爺留了心眼,上你說她干活的繡坊打聽,果然你家閨女女紅好,干的事也好,讓人剝了衣鞋晾大門口,身子都不知經了幾個男人的手。爺要稀里糊塗在我家老爺跟前舉薦她,將來她老底兒教人揭開,我全家倒楣。”
官老爺喊冤力言女兒清白,管事言之鑿鑿,從官來儀開始罵起,直罵到官家祖宗八代,官老爺氣急敗壞撂話:“我女兒果真名節有損,我頭一個容不下她,親自押她進尼姑庵,一輩子不放出來。”
兩人爭吵凶烈,大雜院的人扶老攜幼出來瞧熱鬧,一只只眼睛盯著,笑吟吟像蒼蠅見了血。
官來儀一屁股癱坐泥地上,再站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