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晨間,趙野與原婉然手牽手,閒聊出門。
原婉然道:“……我喜歡刺繡。你別擔心,果然我在繡坊受委屈,一定辭工回家。”
趙野鎖門,道:“沒受委屈也能辭工回家,隨你歡喜在家接接小繡件,或者不接,就種種花,弄弄草,寫寫字。”
“知道有你在,不愁沒錢使,不過既然我能掙錢,一塊兒分擔家計也好。再說了,現如今家里並無老人小孩要照料,我在家無事可做……”
趙野低頭咬她耳朵,壞笑道:“有我在,你怕無事可做?”
原婉然輕拍他一記,嗔道:“在街上,要規矩。”
趙野言語調笑,正要扶她上車,街道那頭一人騎驢筆直朝他們奔來。
“大哥、嫂子。”騎士喚道,他年紀輕輕,頭戴綠頭巾。
原婉然覺得來人有幾分眼熟,趙野一旁提醒,“葛子,天香閣的人。”
葛子奔到他們近前勒韁下地,滿頭大汗神色緊張。
這時分北里人該當歇息,葛子卻倉皇找來,趙野因而劈頭便問:“出什麼事?”
葛子報道:“薛媽媽出水痘。”
原婉然在旁聞得“水痘”兩字,有刹那的怔忡,一時彷佛又獨個兒陷在黑暗里,縮成小小一團哭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生病了。”
她不覺攥起拳頭,連帶將趙野的手一握緊。
趙野聞訊面色大變,卻仍察覺原婉然異樣,他攬住她肩膀安撫,又問葛子:“大夫怎麼說?”
許是趙野眼神太逼人,葛子別開眼,“……大人發水痘本來凶險,薛媽媽又不是結實身子……”
趙野立時道:“婉婉,讓葛子駕車送你去繡坊,我騎驢去天香閣。”
“我跟你去。”原婉然連忙道。
“不行,我出過水痘,你……”
“我也出過。”
趙野愕然,“方才你害怕這病,不是因為沒出過水痘?”
原婉然搖頭,“我們一塊兒去。”
到天香閣路上,葛子提了薛媽媽發病始末。
薛媽媽先頭發熱,自個兒把脈疑心染上水痘,因她所精者在婦科,不能認定,便另請痘疹科大夫診治。
那大夫斷定是傷風,到今兒薛媽媽卻發高燒,起紅疹了。
趙野眉頭深鎖,轉向身畔的原婉然,喚了喚她。
原婉然明白趙野受過薛媽媽大恩,情同母子,心中早有主意,這時便接口:“我們接媽媽回家。天香閣熱鬧,不好養病……”
趙野抓起她的手湊在嘴邊重重親吻,這一下親得響,葛子連同路上行人看過來,原婉然脹紅臉卻未抽手。
她輕輕撫上趙野頭發,“繡坊那兒我先不去了,咱們一塊兒照顧媽媽。”忽然想到薛媽媽乃官妓身份,因問道:“教坊司肯放人嗎?”
趙野冷笑,“教坊司不留瘟疫病人,一旦上報消息,官員便來攆人。病人必須自尋地方養病,無處可去便送養濟院自生自滅。”
他牽住原婉然的手,一路不曾松開。
夫婦倆到得天香閣,閣里許多男女未睡,在大廳低低交談。一個老婆子見了趙野便上前告訴:“阿野,教坊使到了。”
趙野眉心豎痕又多了幾條,“這麼快?”他牽著原婉然行走更急。
“不知誰作了耳報神。”老婆子跟不上,便在趙野後頭喊道:“媽媽遷去小院了。”
小院在天香閣後方畸零角,趙野夫妻步進院子,院子當心一個麻臉官員坐在椅上,臭著臉拿汗巾掩口鼻,椅旁兩差役侍立。
下首幾個娘姨龜奴都是天香閣有體面的老人,其中一個娘姨遞上一錠雪花銀,陪笑道:“大人,我們媽媽自從發熱,便怕將病氣過給旁人,自行避來這……”
教坊使攤手接過銀子納進袖里,鼻孔朝天,“哼,染了疫病,如何不上養濟院?”
“那時不知是水痘……”
“如今曉得了,還不快滾?”
一個老龜奴道:“您老寬限點時間,閣里車子全派出去了……”
“沒車,騎坐騎,用爬的也行。總之,給我滾。”
“大人,痘疹病人不好見風……”
“一個老妓,死便死了,天香閣多少貴人出入,別髒了地方。——薛媽媽,你再不出來,我讓人動手。”
教坊使向左右差役道:“把人轟出去。”
眾人連忙打躬作揖懇求。
“不准動。”趙野喝道:“我帶媽媽走。”
教坊使鼓起眼把大腿一拍,喝道:“大膽,惡聲衝撞長官,你個龜奴和……”他瞟向趙野身旁原婉然,原婉然姿容端麗,衣著朴素,他似乎拿不准這是花娘或丫鬟,不由頓住喝罵。
趙野冷笑,“我是良民,不歸大人轄治。”
教坊使噎住,很快又道:“良民我也能治你,托個關系的事。”
驀地房里有人道:“阿野,不得無禮。”
薛媽媽在娘姨扶持下緩步出屋,頭戴帷帽,全身包裹嚴實。
“大人……”她沙啞喚道,話音未落便一陣咳嗽。
教坊使由椅上跳起來,雙手摀嘴更緊,模糊話聲由他手後傳出,“你別過來,不怕病氣也怕楣氣。”
薛媽媽定住腳步,咳嗽聲卻更大,教坊使又退三步。
“大人,我這便離開。只是孩子年輕不知事,請大人看在這些年妾身為大人效力,原宥他則個。”
薛媽媽話聲嘶沙氣虛,然而說到“為大人效力”隱隱透出一股鋒利威勢。
“罷,罷,大人不計小人過。”
教坊使讓差役掏出具保文書,指揮趙野過來,“既是你接人去住,過來畫押按手印,留下姓名住址。人死了便罷,活了不送回教坊司,或者逃了,哼,唯你是問。”
趙野按手印時砰地重重落下,教坊使欲待發作,薛媽媽便上前靠近,唬得他火速收下文書離去。
臨走他嚷道:“我一刻以後回來,你要還在,哼。”
薛媽媽請在場眾人進房議事,她坐在堂上道:“列位,我這一去,必不能回。”
趙野臉面緊繃,緊緊握住原婉然的手,原婉然輕撫他手臂。
眾人都勸薛媽媽寬心,薛媽媽道:“謝謝你們好意開解,自家身子自家知。這其實並非壞事,我要上岸了。”
她說時風淡雲輕,笑靨坦然,其他人都紅了眼眶。
薛媽媽又道:“天香閣里都是苦人,我走後,還望列位依舊一條心,互相扶持體諒。”
她緩了緩氣,提起在場數人姓名,指著桌上幾只匣子,“我全副身家都在這兒,列出細目列表,請你們全數變賣。所得銀錢資助天香閣里貧病老幼。那只剔紅四層山水珠寶盒,盒里首飾你們隨各人喜歡,揀一件留作念想。”
她歇半晌,又道:“城東四喜胡同的宅子、四副頭面留給阿野夫妻,酬謝他們替我送終。”
薛媽媽交代完畢,因是有疫疾在身,也不與閣里未到的其他人辭別,由小門悄悄離去。
臨走前,她深深望向天香閣,上了車仍由後窗望去,直至天香閣消失在街道盡頭。
原婉然扶著薛媽媽回身依靠車壁休息,但聽她輕輕一聲苦笑。
“曾經……曾經日里夜里作夢,都在逃離天香閣……”聲音底下感慨萬千。
原婉然不知說什麼好,握住她的手,一會兒柔聲道:“媽媽,我們回家。”
薛媽媽看著她笑了,“好,好孩子。”
原婉然將薛媽媽安頓在她房里歇息,等天香閣運來薛媽媽的紫藤盆景,趙野便要出門買桑蟲豬尾。
原婉然在旁提醒:“相公,你順道上冰窖買些冰,媽媽起疹癢,冰敷會好受些。”
略略遲疑,她又道:“再買痘疹娘娘的圖像和香燭吧,我來供奉。”
趙野默然,自薛媽媽出事後,他便有些心神不屬,這時盯著原婉然瞧了一會兒,忽然開步走來,俯身將人牢牢抱住。
他埋在她頸窩發間不發一語,而她靜靜受著他傾身依來的份量,摟住他輕拍背脊。
趙野走後不多時,大門處便有人拍門不止,原婉然上前應門,門首外但見訪客中年麻臉,一身官服。
“教坊使?”原婉然小臉不由自主沉了三分,先前這人這樣不拿薛媽媽當人。
那教坊使卻恍若未覺,衝她笑出滿臉折子,要多親切便有多親切。
第七十七回:紫藤花瓣
那教坊使道:“小娘子,本官來瞧薛媽媽。”
剛剛風急火急趕人,這便又來探病?
原婉然莫名其妙。
忌憚教坊使官吏身份,她強自陪笑道:“多謝大人好意,媽媽生病勞頓才剛安歇,不方便見客。您先請回,待媽媽康復,我們便去謝過大人。”
教坊使一愣,笑臉有三分勉強,“薛媽媽我們必是要見的,她也必肯見我們,你喊她起來准備。”
“我們”?還有誰要見薛媽媽?
原婉然眼睛一轉,街前除開教坊使座騎,路旁停了一輛馬車,馬車裝飾與車夫、仆役打扮,算來屬於富家用度。
原婉然躊躇半晌,道:“大人,您在天香閣親眼所見,薛媽媽身子虛弱,必須休養……”
教坊使皮笑肉不笑,壓低嗓子道:“本官可是為你們著想,來客是貴人。得罪了,哼,人伸指一捺——”他打出按死蟲子的手勢。
“能捺死你全家。”
原婉然受了威嚇,氣歸氣,卻也害怕。
教坊使大小是個官,還畏懼病氣楣氣,能讓他巴結帶路的貴人,她們平頭百姓確實不好開罪。
這段心事在她臉上露了出來,那教坊使哼哼笑了。
原婉然抿緊嘴唇,她不甘心向教坊使低頭,且怕打擾薛媽媽;但不低頭,拂了教坊使臉面,萬一他整治趙野和薛媽媽呢?
馬車那邊,仆役搬凳的搬凳,掀簾的掀簾,車里人似要下地。
教坊使道:“快去通報。薛媽媽染的可是疫病,能有貴人親自探訪,她絕不會不識抬舉。”
一語驚醒夢中人,原婉然豁然開朗,一個念頭跟著冒了出來。
她心髒突突地跳,掙扎幾下,鼓起勇氣高了三分聲音答話:“既是貴人,那便更不好請他進來了。”
教坊使愣住,而車里人下地走來。
原婉然眼角余光留心那貴人動靜,向教坊使恭敬解釋:“大人,您先前逼薛媽媽媽爬也得爬走,不就是怕髒了天香閣,害貴人染病?民婦又如何好讓貴人進屋接近薛媽媽呢?”
“貴人當前,不准胡說八道。”教坊使喝斥,還惡狠狠瞪了原婉然一眼。
原婉然吃他驚嚇,瞬息瑟縮肩頭,隨即強自定神,壓下怯意清晰說話。
“民婦不敢胡說,大人確實讓手下驅趕薛媽媽。民婦丈夫制止,您不高興,要托關系整治他。”
她說話間,貴人已走到近前,那人約莫四十來歲,衣著考究素雅,眉清目朗,眉心一豎懸針紋,顧盼間威儀自生。
原婉然朝他施禮,對方拱手回禮,很平常的舉手投足,一股文雅莊重自然揮灑,原婉然驀地想到薛媽媽,這兩人一貴一賤,氣質卻極相似。
教坊使慌忙轉向貴人,殺雞抹脖子連連搖手:“誤會,大人,全是誤會。下官……”
那貴人淡淡掃來一眼,教坊使便噎住不敢再說,雙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沒個地方安放。
原婉然憋住笑意,胸口郁氣疏散不少。
多虧教坊使提醒她,貴人不顧薛媽媽疫疾在身,親身探訪。
貴人既然有心,與薛媽媽的情份該當匪淺,便不會待見教坊使欺侮人。
他要能替薛媽媽出氣更好,順道讓教坊使有所忌憚,不敢動趙野。
貴人遞來拜帖,“小娘子,敝姓姜,與薛媽媽乃是通家舊好,多年不聞音訊。今日曉得她下落、貴體有恙,故來拜訪。”
那姜大人嗓音較一般男子清越,因言行客氣,原婉然便先有兩分好感,她接過拜帖,識得拜帖上寫的三字:“姜懷恩”。
姜懷恩道:“既然薛媽媽不便見客,姜某明日再來。”
原婉然躊躇,由天香閣到家里,路程不算很長,薛媽媽發熱已更厲害,呼吸也不暢,到明兒未必便有精神應酬。
再者,這姜大人既與薛媽媽是舊識,雙方久別重逢,媽媽歡喜了,說不定多一分大好的機會。
她說道:“大人,請屋里坐,民婦瞧瞧媽媽安置了不曾。——大人,媽媽病中不好挪動,恐怕無法當面相見。”
姜懷恩和藹笑道:“客隨主便,一切聽憑主人安排。”
原婉然便將客人讓進家里奉茶,而後進寢間探看。薛媽媽躺在床上假寢,聽了她進門聲響,掙扎微抬起身。
“好孩子,不必張羅了,我這樣便好。”
原婉然道:“媽媽,教坊使帶了客人上門。”
“……哪位?”薛媽媽茫然,大抵料想不到她有哪位相識能驅使教坊使帶路,兼且肯在此際登門探病。
原婉然扶起她,遞上拜帖,“是位姓姜的大人,正在廳上。”
薛媽媽拿著拜帖,對上面“姜懷恩”三字搖頭,“我並不認識這位。”
“他說是您通家舊好,許久未見,中年人。”
早前薛媽媽受教坊使當眾驅趕,喜怒不形於色,冷靜以對,此刻聞言,她一貫的安詳松動了,眉稍眼角露出驚異之色。
“他生得什麼模樣?”薛媽媽問道,雖則強自鎮定,問話卻有一絲震顫。
“教坊使說他是貴人,喊他大人,該當是個官。”原婉然回想,輕聲道:“挺氣派的,跟您很像。嗯,還有,他嗓子柔亮。”
薛媽媽忽地一陣猛咳,原婉然慌忙輕拍她背脊。
“是他。”
薛媽媽喃喃自語,病色漸漸消褪,面龐光采奕奕,隱隱水光在她眸底泛現。
一會兒她回神,瞧瞧自己雙手紅疹斑斑,再撫上臉頸,那份神采黯淡了,“我不能見他。”
末了薛媽媽理好衣妝上炕,原婉然請姜懷恩到門口,隔著紗糊隔扇遙遙斜對。
兩人隔了一層碧紗望向影影綽綽的彼此,俱都靜默。
過了一陣子,薛媽媽強笑道:“貴客來訪……”才起頭,覺出嗓子僵硬,便即打住,又一陣咳嗽。原婉然連忙上前拍撫她背脊。
“養病要緊。”姜懷恩安慰,他的話聲沉穩,好似心如止水,原婉然卻莫名覺得,這是使了許多勁力方能維持的平靜。
不論如何,他語調里溫情昭昭,毫無闊別經年的生疏隔閡,竟似與薛媽媽常來常往,朝暮相見。
那以後,薛媽媽和那姜懷恩如同約好了似的,都不說話了。
屋里一片沉寂,原婉然有一下沒一下輕撫薛媽媽背脊。
她坐在薛媽媽身邊,卻覺得薛媽媽去了她到不了的地方,姜懷恩也在那里。
他倆一個是長江頭,一個是長江尾,逝去的歲月在他們之間無聲流動,那些只有他們兩人知曉的心思秘密、前塵往事,深深潛在靜默底下湍急奔流。
而她遠遠地在岸上,看著或不看著,都無干礙。
過了一陣子,姜懷恩由懷里掏出物事,向原婉然道:“小娘子,請將此物轉呈。”
他要轉交給薛媽媽的是一條帕子。那帕子折迭整齊,質地上乘簇簇新,除此以外便沒別的。
這是做什麼呢?原婉然揣著疑問交給薛媽媽。薛媽媽打量幾下那帕子,似乎也摸不著頭腦,便放在炕桌上緩緩打開。
帕子攤開後,露出躲在里頭的一片花瓣。
那是紫藤花瓣,原婉然一旁估計它給收藏了好些年頭,質地、顏色明顯較新鮮的黯舊。
薛媽媽雙眸睜大,飛快摀住了嘴卻掩不住哭聲爆出。
她就哭了一聲,聲響也不大,可那一聲大抵在心底繃了一輩子,積壓得太過沉重,一旦炸開,便是千鈞的力道。
原婉然聽了,胸口像叫一塊石頭砸個正著,縱然不明原由,也覺慘痛非常。
薛媽媽靜悄悄地流淚,花了好些工夫收住淚水拭去。她抬頭,向姜懷恩道:“我有一株藤花盆景,你帶了去。”
她像同家里人說話,口吻家常,柔和而篤定,好似原該如此處事。
“好。”姜懷恩應道,應得天經地義。
姜懷恩再留了一陣子便告辭,他問向薛媽媽:“你可有什麼心願?”
薛媽媽這時體力慢慢不濟,微喘道:“阿野……”她又拉住原婉然的手臂,望向姜懷恩,“我的孩子……請你照應。”
“你放心。”姜懷恩頜首,十二萬分鄭重。
薛媽媽面帶淚痕,燦然微笑。
教坊使興頭十足找車鋪載走那藤花盆栽,姜懷恩臨走交代原婉然:“小娘子,你若遇上困難,可到太平胡同舍下相尋,姜某力所能及,必定傾力襄助。”
原婉然道謝送客,姜懷恩轉身的某一瞬,她不經意瞄到他的脖子,頸前一溜兒平的——他沒有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