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桂勸服了陳近南,陳近南對這頭腦靈活的徒弟更是看重了幾分。
第二日,吳三桂邀請他去平西王府商量公主下嫁的吉期,高桂得到陳近南的叮囑,要安排妥當方能動手,便皺眉不語。
吳三桂道:“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婚嫁喜事,大吉大利。韋爵爺瞧這日子可好?”
高桂搖頭道:“這似乎太局促些了罷?公主下嫁,非同小可,王爺,你可得一切預備周到才是。不瞞你說,這位公主很得太後和皇上寵幸,有什麼事馬虎了,咱們做奴才的可有大方便。”
吳三桂一凜,心想:“你故意刁難,還是在勒索賄賂?”
笑道:“是,是。全仗韋爵爺照顧,有什麼不到之處,請你吩咐指點,我們自當盡力辦理。初四倘若太急促,那麼下月十日也是極好的日子,跟公主和小兒的八字全不衝克,百無禁忌。”
高桂道:“好罷!我去請示公主,瞧她怎麼說。”
回安安阜園,已有雲南的許多官員等候傳見,高桂收了禮物,隨口敷衍幾句,打發他們走了。
他又怎會真個兒去和建寧商量,怎麼說怎麼辦不都是他一句話麼?
等了幾日,陳近南與青木堂群豪每日白天出去,直到晚上方回,也不知道去辦了什麼,到第四日晚間時,玄貞道長和徐天川等人匆匆來找,高桂見他們面色凝重,知道有事發生,讓他們坐了,不一會兒,陳近南也來了。
原來這幾日他們在外面布置,意外發現吳三桂和一個蒙古來的使者罕貼摩來往甚密,陳近南起了疑心,接連三晚去偷聽,結果讓他知道了一件大事。
這衛特拉蒙古的頭頭葛爾丹和吳三桂近年來交往甚是親熱,不斷來來去去的互送禮物,最近他又派了使者,攜帶禮物到了昆明來。
這使者名叫罕貼摩,跟吳三桂密談了數日。
陳近南本來就知道吳三桂打算造反,如今跟蒙古葛爾丹過從甚密,猜想會有什麼陰謀,便夜夜潛伏,果然,被他得知,這吳三桂極有可能從蒙古借兵入侵中原。
陳近南一說完,高桂不禁勃然大怒,罵道:“這老烏龜,當年引清兵入關,自己坐了奴才,害得咱們漢人百姓民不聊生,如今又想引蒙古人入關,他媽的老烏龜做奴才做上癮了麼?”
陳近南道:“他引蒙古人入關的話,本來於我們是大大有利的,當中原大亂之時,我們聯合國姓爺的大軍反攻回來,恢復大明江山指日可待,不過,若因此導致百姓於戰火之中流離失所,我又於心不忍,小寶,你說該當如何?”
自從那日高桂對他說了一番大道理後,陳近南對他頗為看重,眼下遇到這等大事,第一個也是想到來找他商量。
高桂略一沉吟,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們須得弄個明白才行。”
他負手而立,在房中踱來踱去,不多時便道:“師父,徒兒覺得此事須著落在這個蒙古使者罕貼摩身上,咱們偷偷把他捉來,拷問一番,他還能不說?”
說到這里,高桂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道:“我有主意了,咱們不妨扮作吳三桂老烏龜的隨從,我雖然比吳應熊這小烏龜年紀小了些,盡可以扮作是他,呸,要我扮成那只小烏龜,晦氣晦氣。”
陳近南哈哈笑道:“能騙得他真話,小寶你就委屈一下吧!”
高桂與群豪又商量了一番,陳近南與群豪換上吳三桂親兵服飾,悄悄出去。
過得不久,群豪將一人捉來,丟在高桂面前,玄貞道長躬身道:“啟稟小王爺,蒙古使者罕貼摩帶到!”
高桂“嗯……”
了一聲,擺手道:“你們都下去吧!”
待群豪退去,高桂向那使者瞧去,只見那罕貼摩約莫五十歲年紀,頦下一部淡黃胡子,目光閃爍不定,顯然頗為狡獪。
眼珠兒一轉,道:“你是蒙古的使者?”
那罕貼摩半夜被捉了來,早已心中忿怒,開口便喝道:“是,你們為何半夜綁了我來,我明日便去告訴王爺。”
高桂嘿嘿一笑,從身上拔出匕首,順手輕飄飄地在旁邊的一張桌上斬下,一塊木頭應手而落,道:“我聽說蒙古人的腦袋都是很堅硬的,不知道此話對是不對?”
罕貼摩被他匕首的鋒利嚇了一跳,蒙古雖大,卻怎也沒有這等削鐵如泥的兵器,聲音不由自主地小了許多,道:“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這麼對待使者?”
高桂笑道:“你來了雲南這麼多日,難道不知道我是誰麼?”
罕貼摩見這安阜園建構宏麗,他自己是平西王府親隨帶來的,見高桂年紀輕輕,但身穿一品武官服色,黃馬褂,頭帶紅寶石頂子,雙眼雀翎,乃是朝中的顯貴大官,賜穿黃馬褂,更是特異的殊榮。
這罕貼摩心思甚是靈活,尋思:“你小小年紀,做到這樣的大官,自是靠了祖上的福蔭。昆明城中,除了平西親王之外,誰能有這般聲勢?平西王屬下的親隨又對你如此恭謹,是了,定是如此。”
當下恭恭敬敬的道:“小的有眼無珠,原來大人是平西王的小公子。”
他見過平西親王吳應熊,眼見高桂的服色和吳應熊差不多,便猜到了這條路上去。高桂一愕,罵道:“他媽的,你說什麼?”
心中卻是暗叫好險,幸虧自己反問了他一句,若是直接說自己是平西親王吳應熊的話,豈不是立刻穿幫露餡!
他自己猜老子是平西王的小公子,吳應熊的弟弟,那便正好了。
哈哈一笑,道:“你果然聰明,難怪葛爾丹王子派你來干這等大事。平西親王要我問你,你跟王爺說的話,到底是真是假,有什麼虛言?”
罕貼摩道:“大人明鑒,小的……小的怎敢瞞騙王爺?的的確確並無虛言。”
高桂搖頭道:“王爺可不相信,他說你們蒙古人狡獪得很,說過的話,常常不算數,最愛賴帳。”
罕貼摩臉上出現又驕傲又憤怒之色,說道:“我們是成吉斯汗的子孫,向來說一是一,二是二……”
高桂笑道:“原來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失敬失敬!”
罕貼摩想不到這小小年紀的吳家小公子也知道成吉思汗,不禁甚是得意,口中謙遜了幾句,高桂忽然道:“父王派我來好好問你,到底你跟父王所說的那番話,是否當真誠心誠意,別無其他陰謀?”
罕貼摩道:“怎會沒有誠意?我家王爺與平西王交情深厚,怎會有什麼陰謀?”
高桂道:“父王言道:一個人倘若說謊,第一次的跟第二次再說,總有一些兒不同。這件事情實在牽涉重大,一個不小心,大家全鬧得灰頭土臉,狼狽之至,因此要你從頭至尾再跟我說一遍,且看兩番言語之中,有什麼不接榫的地方。罕貼摩老兄,我不是信不過你家王子,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咱們妥當些總是好的,得罪莫怪。”
罕貼摩道:“那是應當的。這件事倘若泄漏了風聲,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平西王做事心細,在理之至。請小王子回稟王爺,咱們兩家結盟之後,一起出兵,四分天下。中原江山,由王爺獨得,其余三家決不眼紅,另生變卦。”
高桂大吃一驚,心道:“四分天下!卻不知是哪四家?但如問他,顯得我一無所知,不免泄了底。”
笑吟吟的道:“這件事父王跟你家王子商量過幾次。只是事成之後,這天下如何分法、談來談去總是說不攏。這一次你家王子又怎麼說?”
罕貼摩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自然都是你吳家的。四川歸西藏活佛。天山南北路和內蒙東四盟、西二盟、察哈爾、熱河、綏遠城都歸我們蒙古,羅刹國大皇帝說,羅刹國和王爺的轄地,以山海關為界,他們決不踏進關內一步。山海關之外,本來都是滿洲韃子的地界,羅刹國只占滿洲人的,決不占中國人的一寸土地。”
高桂心中暗暗吃驚,想不到吳三桂竟然勾結到西藏、蒙古和羅刹國一齊發動,其他兩家倒也罷了,這羅刹國也就是俄羅斯了,他們擁有大清所沒有的槍炮火器,這一次鬧大發了。
羅刹國的確就是俄羅斯,該國國人黃發碧眼,在當時的中國人看來,就是形貌特異,中國人視之若鬼,“羅刹”是佛經中惡鬼之意,因此當時稱之羅刹國。
順治年間,羅刹國的哥薩克騎兵曾和清兵數度交鋒,雖每次均為清兵擊退,清兵卻也損傷甚重。
罕貼摩見他沉吟不語,以為這個劃分法他不滿意,不由得皺起眉頭,道:“小公子,這樣劃分,王爺今日已經同意,難道王爺他現下又要反悔麼?”
高桂忙道:“怎會反悔,只不過……只不過……”
高桂想到,若是將這蒙古使者殺了的話,只怕吳三桂便有所防備,若是不殺,蒙古使者明日跟吳三桂一說,立時便穿幫,正躊躇著該怎麼辦,忽然靈機一動,道:“只不過,到時候,父王做了皇帝,將來我哥哥繼承皇位,我只做個親王,實在沒什麼意思。”
罕貼摩恍然大悟,這位小公子是要跟他哥哥吳應熊爭皇帝做,自己正好從中上下其手,大占好處。
想到這里,罕貼摩道:“小公子龍鳳之姿,有做皇帝的相貌,我回去就和主子說,請主子力保小公子便了。”
高桂假裝驚喜,道:“如此甚好,倘若這事成了,我大權在手,自然重重報答,決計忘不了你老兄的好處,你要揚州還是蘇州?你自己說,到時候,分了給你。只不過,今晚之事,尊使千萬不可對我父王和我哥哥提及才行。”
罕貼摩雖是蒙古人,卻也知道中原最富庶的地方就是揚州、蘇州和杭州等地,當下心中大喜,眉開眼笑地拍著胸脯道:“那是自然,我嘴嚴實得很!”
高桂從身邊抽出六張五百兩的銀票出來,交了給他,說道:“這個你先拿去零花。”
罕貼摩大喜過望接過,高桂又道:“咱們的說話,你如泄露了半句。我哥哥非下毒手害死我不可,只怕連父王也救我不得。”
蒙古部族中兄弟爭位,自相殘殺之事,罕貼摩見得多了,知道此事百同小可,當即屈膝跪倒,指天立誓。
罕貼摩走後,陳近南與青木堂群豪進來,俱是憂心忡忡,群雄無不憤慨,痛罵吳三桂做了一次大漢奸,又想做第二次。
錢老本卻獨獨地歡喜,道:“吳三桂跟羅刹國結盟,他奪韃子的天下,咱們正好袖旁觀,讓他們打個天翻地覆。咱們漁翁得利,乘機便可規復大明的江山!”
玄貞道人忽然解開衣襟,說道:“各位請看!”
只見他胸口有個海碗大的疤痕,皮皺骨凸,極是可怖,左肩上又有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
眾人和他相交日久,均不知他曾負些重傷,一見之下,無不駭然。
玄貞道人道:“這便是羅刹國鬼子的火槍所傷。”
關安基駭然問道:“道長曾和羅刹國人交過手?”
玄貞道人神色慘然,說道:“我父親、伯叔、兄長九人,盡數死於羅刹人之手,貧道出家,也是為此。”
當下略述經過。
原來他家祖傳做皮貨生意,在張家口開設皮貨行,是家百年老店。
這一年他伯父和父親帶同兄弟子侄,同往塞外收購銀狐,紫貂等貴重皮貨,途中遇上了羅刹人,覦覬他們的金銀貨物,出手搶劫。
他家皮貨行本雇有三名鏢師隨同保護,但羅刹人火器厲害,開槍轟擊,三名鏢師登時殞命,父兄伯叔也均死於火槍和刀馬之下,玄貞肩頭中刀,胸口被火藥炸傷,暈倒在血泊之中。
羅刹人以為他已死,搶了金銀貨物便去。
玄貞醒轉後在山林中掙扎了幾個月,這才傷愈。
經此一場大禍,家業蕩然,皮貨行也即倒閉,他心灰意冷之下,出家做了道人。
國變後入了天地會,但想起羅刹人火器的凌厲,雖然事隔二十余年,半夜里仍是時時突發噩夢,大呼驚醒。
眾人聽了唏噓不已,李力世道:“羅刹人最厲害的火器,只要能想法子破了,便不怕他們。”
玄貞搖頭道:“火器一發,當真如雷轟電閃一般,任你武功再高,那也是閃避不及,抵擋不了。”
陳近南道:“本來他們打韃子,我們是求之不得,可就怕前門拒虎,後門進狼。照玄貞所說,羅刹人比滿洲韃子更凶狠十倍,他們打垮了滿清之後,決不能以山海關為界,定要進關來占我天下!”
陳近南說到這里,眾人皆是無言,陳近南一一瞧過眾人,最後向高桂道:“小寶,你說,我們該當如何?”
高桂略一思索,道:“當然是跟吳三桂搗亂!他想再做一回漢奸,咱們不能讓他得逞,咱們天地會的宗旨雖是反清復明,但外敵當前,咱們和韃子的賬,不妨慢慢再算,最緊要的是不能讓羅刹人得了咱們中原。”
玄貞道人深受羅刹人之害,第一個贊成,道:“香主說的是,吳三桂當漢奸,咱們難道要助紂為虐麼?”
群豪本來還猶豫不定,聽到這一句助紂為虐,登時猶如醍醐灌頂,紛紛出言附和,商量了一陣,各自散去。
到了第二日,高桂點了驍騎營官兵和御前侍衛,向平西王府而去。
吳三桂親自出迎,笑吟吟的攜著高桂的手,和他一起走進府里,說道:“韋爵爺有什麼意思,傳了小兒吩咐下來,不就成了?怎敢勞您大駕?”
高桂啊喲一聲,道:“王爺可說得太客氣了。小將官卑職小,跟額駙差著老大一截。王爺這麼說,可折殺小將了!”
吳三桂笑道:“韋爵爺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又得皇上寵幸,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不可比,不可比。”
說著,已行至府中,吳三桂見他身後兩個隨從一直寸步不離,心中不悅,正待發話,高桂已瞧出他心意,忽然道:“王爺,小將今日前來,是有皇上密旨,這兩位是皇上身邊的親信,宣旨之時,他們奉聖諭監督。”
吳三桂當下再無懷疑,道:“是,是。皇上有旨,臣到安阜園去恭接便是!”
高桂低聲道:“安阜園中耳目眾多,還是這里比較穩妥。”
吳三桂見他說得鄭重,不敢違拗,引了三人前往書房。
這二人非是別個,正是陳近南和玄貞道人。
到了書房,高桂又諄諄叮囑道:“這件事關連可大得很,你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便是上給皇上的奏章之中,也不能提及一字半句。”
吳三桂應道:“是,是,那自然不敢泄露機密。”
高桂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道:“皇上得到密報,尚可喜和耿精忠要造反!”
吳三桂一聽,登時臉色大變。
平南王尚可喜鎮守廣東、靖南王耿精忠鎮守福建,和吳三桂合稱三藩。
三藩共榮共辱,休戚相關。
吳三桂陰蓄謀反,原是想和尚耿二藩共謀大舉,一聽得皇帝說尚耿要造反,自不免十分驚謊,顫聲道:“那……那是真的麼?”
高桂和陳近南群豪商量了一夜,才想到這個主意,他們知道吳三桂有反意,耿精忠和尚可喜多半也會與他同流合汙,只待高桂一說出這個“密旨”來,吳三桂必然方寸大亂……
陳近南與玄貞道人是天地會中武功最高的兩位,再加上高桂不輸於陳近南的內力,只要說出有密旨,吳三桂一定得遣開旁人,那時動手,吳三桂插翅難逃。
“拿下!”
高桂大喝一聲。陳近南和玄貞一齊上前,一人一邊,准確無誤地抓住吳三桂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