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
春意盎然、美景當前,御花園里本該寧靜而只聞鳥啼,只見蝶舞,但今日,卻難得地響起一陣低沉嗓音。
天藍,如水洗。
暖暖春陽映著二月春花,也灑落在園中散步的君臣身上。
剛自北疆征戰歸來的將軍霍青越,原本正向皇帝親自稟報著戰果,卻沒料到會聽見令他錯愕的回應。
“朕只是覺得,你也該成家了。” 一臉清秀的皇帝雲慶瑞看看瞼色有異的霍青越,柔聲勸道。
“ 恕臣直言,皇上該不是已有人選了?”在霍青越的印象中,雲慶瑞不是個愛插手臣子私事的皇帝,怎麼這回卻突然提起親事?
若不是有人向皇上進言,便是又有哪派臣子為了攏他……
“是夏愛卿的千金。”雲慶瑞簡單扼要地應道。
輿霍青越這個性情沉默寡言的忠臣相處久了,雲慶瑞也相當清楚他在意什麼。
話若沒說個清楚,只怕霍青越還以為有人想拿賜婚當借口,又在宮內掀起權利爭奪的波濤。
“夏尚書?”霍青越微愣,心里的懷疑卻也跟著消退了點。
夏尚書在朝中向來公正理事,算得上難得良臣。
私底下,夏尚書亦是個清廉自愛的人,鮮少夸口自己的身分,所以也難得聽他提起家人。
若非今日聽皇上提起,他還真不曉得夏家有女待出閣。
“你意下如何?”雲慶瑞抬眼瞧向霍青越。
霍青越雙手一拱,沉聲道:“臣不是對夏家千金有所排斥,而是臣早已娶妻……”
“朕明白,你掛念亡妻。”雲慶瑞出聲打斷了霍青越。
—埸疫病,奪去霍青越妻室的性命,對於深愛妻子的霍青越來說,這是不可磨滅的傷痛,所以他從此不再提起娶妻納妾一事。
對霍青越來說,他此生就只有亡妻相伴,再無其它對象可進駐他的心里。
這點,雲慶瑞輿他君臣多年,自是曉得的。
只不過,世事總是多變……
“既然皇上明白……”霍青越表情沒變,心里卻是疑惑的。
既知他不打算再娶,為何又對他提起夏家千金的事?
“這是有原因的。”雲慶瑞露出些許歉疚的笑意。
“夏家千金年已十八,早過了適婚之齡,夏尚書又一直很欣賞霍卿的為人,才央請朕賜婚。”雲慶瑞續道。
“這……”霍青越越聽,越覺得有鬼。
他是知道,朝中不少官員都想借著姻親關系來拉攏他,但上門談親事的,多數是年紀十四、五的妙齡小姑娘,這回……倒是難得了。
而且提起的人還是還是向來以公正清廉聞名的夏尚書,甚至一反常態,央請皇上為其賜婚,這手段怎麼聽都不像夏尚書會做出的舉動。
“霍卿聰明,聯也不打算瞞你。”雲慶瑞苦笑了下,續道:“夏卿之女性好自由,原本夏卿想成全女兒願望,所以也未曾為她尋覓對象……”
“那又怎會央請皇上賜婚?”霍青越沉聲問。
“有人覬覦夏家千金的美色。”雲慶瑞輕聲應道:“夏卿擔憂此事,才想搶在對方上門提出無法拒絕的親事之前,先為女兒安排一門好親事。”
這樣的事,他這皇帝雖然看得多,卻不一定每件事都幫得上忙。
只是如今,既然遇上了時機,就伸手拉上一把吧。
“皇上是好心,”霍青越是懂了,但娶妻關系重大,而他又不想負人之心。
“好心,也得有人幫才成。朕沒什麼能力,不過是牽條线。”
雲慶瑞搖搖頭。
“原本夏卿向朕提起時,朕也覺不妥,所以代為婉拒,但夏卿又言,若是能得到你的承諾,即使讓女兒為妾亦無妨。這實在教朕難以推辭。”
夏尚書都再三退讓,想結這門親事了,他這皇帝若太過阻止,倒顯得有失公允。
怎麼說,這都該問問霍青越的意思。
再加上他這皇帝確有私心,希望霍青越能夠早日走出亡妻帶來的傷痛,不再惦眷亡妻,因此才想幫著促成婚事。
“這……”霍青越擰緊眉心,因為這確實讓人難以回絕。
畢竟這一拒絕,失的可不只是夏尚書的面子,還讓皇帝難做人。
“朕只是覺得,既然霍卿不打算再娶妻納妾,夏卿之女又性好自由,或許你們倆反倒相處得來。”雲慶瑞道出了自己的考慮。
“臣明白皇上用心良苦,但婚姻大事……”霍青越擰緊了眉心,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好”字。
這一聲下去,他良心難安。
在他心里還惦著亡妻的時候,怎能去娶另一個女人?
即使對方自願為妾,但這婚姻大事,娶了可就是一輩子的責任,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霍卿就答應吧。”雲慶難韉得地露出一抹愁容,秀雅的臉龐像是染上了憂傷,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傷痛。
“皇上……”霍青越剛要出口的言語,霎時全吞回了肚里去。
看見皇上一臉求助的表情,他實在是不忍心拒絕。
“就當幫朕一回吧,日後若親事生變,朕保證會幫你。”雲慶瑞進一步催促道。
“這……”霍青越蹙了下眉,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好與不好,他都說不出口啊!
“霍卿不答,朕就當你是默許了。”雲慶瑞斂起方才的愁容,換上一抹淺笑。“明日朕就下旨,為霍卿與夏卿之女賜婚!”
金口一開,木已成舟,瞧著雲慶瑞復又開懷的笑臉,霍青越雖然難以接受這樣的安排,卻也無從駁起。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雲慶瑞雖不是個暴君,溫情的態度卻教霍青越更難應付。
所以……這門親事,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就注定沒有任何勝算……
將軍府內,雖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但是霍青越的表情卻依然一如住昔,無波無濤。
上門道賀的朝中官員,明白他不喜歡過度的奢華熱鬧,所以也沒敢太過放肆。
而熟悉他脾性的親友,則是為他突然被賜婚的事感到驚訝無比。
最令人錯愕的,自然是他迎娶的高官之女,卻情願以妾自居,讓霍青越的亡妻依然占著正妻的位置。
面對這樣令人匪夷所思的情況,眾人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亦有人偷偷為夏尚書抱不平。
不過這些流言蜚語,畢竟都還是外人的議論,對於明白內情的皇家千余與霍青越來說,那都不重要。
因為要面對這婚事的正主兒,可是他們倆……
“夜深了,去休息吧。”
霍青越揮退前來伺候的下人,雖然有些猶豫,還是舉步踏人了新房。
說來也好笑,面對沙埸上的數萬大軍,他可以眉頭不動半下、眼皮不眨—下,卻在面對自己新納的妾時,有著想轉身離去的念頭。
不是想逃,而是無法、也不知道該如何與夏家干金應對。
這個被賜予的小妾……
皇帝說她叫夏如雁,能文擅墨,揮筆成詩,是個標准的才女,只是生不逢時。
霍青越不懂,這樣的才女,為何叫生不逢時?但皇上只是淡笑,卻沒有明言。
皇上要他自己與夏如雁相處後,再去評斷。
所以他沒再往下問,卻因此在心頭梗了個結。
就像他此刻,站在房門口,望著不遠處端坐床沿的新小妾,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該怎麼面對這個妾?
縱使為妾的請求,是夏尚書先提出的,他不用對夏如雁有任何的虧欠感,但是有哪個姑娘會不介意這樣的事?
明明身為名門之後,卻委身為妾,地位更居於一名已過世的正妻之下。
他也不想發生這樣的窘況,偏偏皇帝執意賜婚予他,而他更無法拉視夏尚書的請求。
為人父母,想保護子女,那樣的心情,他懂。
所以他下不了決定,無法開口道聲“不”。
但他更不想忘懷亡妻,因此情況才會變得如此……兩難。
窗外的月光緩緩移勤著腳步,就像他思索許久才能挪動半步。
進是進了新房,與夏如雁的距離卻宛如隔著山與海的兩端,走了半晌也不見接近……
“將軍?”
突然迸發的低柔嗓音帶些嬌美之氣,從紅紗巾的底下透了出來。
一時之間,霍青越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霍將軍嗎?”夏如雁左等右等,沒人回應,干脆抬起手,輕掀起覆面的紅蓋頭。
一張姣美的柔嫩臉龐,自紅紗底半露,半邊臉蛋像粉嫩的桃子,熟得帶些果紅色調。
她一雙黑澄的瞳透出晶亮神采,那是霍青越鮮少在京城女子的表情里瞧見的。
那眸光,晶燦得仿佛媲美夜里的星子,給了霍青越相當的熟悉感。
在征戰沙埸時,他總是抬頭望著夜空,那點點星子指引他方向,也令他思鄉。
而今,他卻在自己新納的小妾身上,見到了這熟悉的光芒……
“霍將軍?”
柔音再度透出,帶些輕柔笑音,總算成功拉回了霍青越的注意力。
“是我。”霍青越不知道該應些什麼,只得簡單應聲。
只是,聽著自個兒的小妾喊自己“霍將軍”,總覺得心里不甚習慣。
照例來說,她是該喊他一聲夫君,或是爺,但是……
他也確實沒將夏如雁當成妻妾,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與他不過是兩個即將同床的陌生人,喊什麼,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一直蓋著紅巾,又不能亂動,我全身都坐僵了,倘若霍將軍不介意,如雁就自行拿下了。”夏如雁掀了掀蓋頭,輕聲問道。
“你拿吧。”說實在話,他也沒心情去掀紅巾。只不過夏如雁這舉動,還是令他頗感意外。
“多謝將軍。”夏如雁揚起放松的笑容,一個輕扯,便將紅巾拉了下來。
柔嫩的臉蛋少了紅巾的遮掩,看來更是明亮,被掩於紅巾之後的光彩,如今再也遮掩不住。
爛亮明眸,柔嫩紅唇,配上夏如雁微揚的柔笑,看來與一般動不動就露出羞澀表情的姑娘家,真是大大的不同。
“青越。”霍青越聽著那一聲聲的將軍,怎麼也不習慣,索性出了聲,“喊名字便是。”
“好。”夏如雁想也沒想地點頭,“青越。”
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稱呼罷了,她並沒有想太多。
但是那一聲干脆,卻讓霍青越有些失魂。
“那你喊我如雁或是小雁都好,我爹娘都這麼喊我的。”夏如雁清亮的嗓音比起方才更高了幾分。
少了紅巾的悶聲,她的音調聽來更加爽朗了。
“如雁。”霍青越本想喊一聲夏姑娘,正覺得不太妥當,既然夏如雁都開口了,他索性順水推舟。
“果然就像爹說的,你很好相處呢。”夏如雁跳下床鋪,在新房里四處張望起來。
“夏尚書?”霍青越瞧著她拉著一身簇新的新娘服在房里打轉,忍不住憶起自己剛與亡妻成親的時候。
只是如今,當那新娘回轉過身,見著的卻是陌生的形影,陌生的面容。
他果然還是應該拒絕的吧!
像這樣思念亡妻的他,怎能去糟蹋另外一個姑娘的後半輩子?
“是啊,爹在我出嫁時再三聲明,你是個很好的人,還是皇上的得力幫手,朝中的忠臣良將,更是出征時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夏如雁一口氣將從爹那邊聽來的夸贊轉述完畢,差點連氣都喘不過來。
“夏尚書太過獎了。”霍青越淡淡地應道。
這些聲名對他而言,都只是過往雲煙。
他好奇的反倒是內斂的夏尚書,怎會在女兒面前如此夸贊他?只是為了讓女兒安心嫁過來嗎?
“過不過獎我不清楚,但是你肯讓我直接叫你名字,我想至少你不是個難相處的人。”夏如雁步回桌邊,徑自倒了兩杯茶。
她把杯子推向霍青越,笑道:“來,一人一杯。”
霍青越瞧著她開朗的笑臉,實在很難推辭她的好意。
仰首喝下,他才發現自己因為忙於親事,一晚未曾進食,是渴了、也餓了。
“我餓了,可不可以邊吃邊談啊?我有些事想找你商量。”夏如雁說罷,人已在桌邊落坐。
看著她對桌上小菜虎視眈眈,霍青越忍不住勾起了笑容。
那是很難得的笑意,因為他鮮少笑的。
打仗慣了嚴肅、上朝慣了嚴謹,唯有私下與熟識多年的朋友相會,他才偶爾一笑。
其余的笑容,他全給了亡妻帶走。
可今天,他卻因為夏如雁而勾動了笑意。
“什麼事?”沒多吭聲,是因為他自己也餓了。
跟著入座,一人一雙筷,兩個人就這麼認真地享用起菜肴來。
像他們這樣的春宵,或許也算世間少有吧。
“我原本是不想嫁人的,而且爹爹也很明理的答應了。”夏如雁咬著小菜,一邊想著,“這味兒真香”,—邊盯著霍青越的臉龐。
爹漏說了一件事。
霍青越不但是個青年才俊,還是個俊朗的男人。
雖然表情稍嫌嚴肅,但是那有棱有角的臉龐线條,還有深邃的眸子,可是挺吸引人的。
至少,應該很吸引未出閣的姑娘們。
怪不得爹說要拉到這門親事不簡單呢,想柬朝中應該有不少千金小姐爭著想嫁給霍青越。
“這事皇上提過。”霍青越應道。
“皇上提過?”夏如雁有些訝異,“皇上還真有心,連解釋都省了……”
“所以,你想商量什麼?”既然事情起因都明白,倒不如直接談正事,拐彎抹角,向來就不是他所好。
“我聽說,你很愛去世的妻子,所以若不是皇上賜婚,你絕對不會再娶任何姑娘。”夏如雁邊說,邊打量著霍青越。
這樣深情的男人,雖不是不存在,倒也算稀少了。霍青越真是這樣的男人嗎?
“嗯。”霍青越簡潔地應聲。
沒給夏如雁質疑的機會,他的回答就像聖旨一樣,力道重得讓夏如雁吭不了聲。
“啊……那你一定很討厭我?”夏如雁小心翼翼地瞧向霍青越。
被逼著成親呢!誰會高興啊?
“是皇上想幫你,我只是做個順眶水人情。”反正事實也跟這個說法差不了多少。
“那正好,你可以把我放著,不要管我嗎?”夏如雁眨了下眼,眸子里突然掠過一抹喜色。
霍青越很肯定,他真的從夏如雁的眸光里看見了欣喜。
但是……叫他把她丟著,別管她?
“怎麼說?”他想知道,夏如雁究竟打什麼主意?
“反正你對我無意,我也不想成親,我們的親事不過是在家好心,讓我免於落入歹人手里罷了。”夏如雁露出些許歉疚的表情。
“所以……?”霍青越捺著性子續問。
“所以你真的不用考慮要怎麼照顧我,我會照顧我自己,你可以繼續過你的日子,我不會去打擾你。你可以把我當成來寄住的小妹,在府里空個房間給我過日子就好。”
夏如雁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心里的期望。
畢竟,一般男人是不會答應這種事的。
妾就是來伺候丈夫的,哪有人會把妾丟著不管、不享受?
可她嫁的是霍青越,他不同於一般男人。
所以,地才會抱著這以一絲生機嫁過門。
誰教她渴望自由的心情以及她的志願,在權威的逼迫之下,就是有志不能伸!因此只要有那麼點量的余地,她都會試的。
縱使身為小妾的她,原本就沒什麼資格去跟霍青越提這種要求……
“我答應你。”霍青越靜靜地聽著夏如雁的要求,雖然詭異,卻也符合皇上聽說的“渴望自白由”一事。
既然是不想被關起來的開朗脾性,要受著世俗蠅干規范就是難受了吧!
所以夏尚書才找了皇上,安排他娶夏如雁,因為這樣的條件,一般男人是很難同意的。
可結他來說,卻是正好。
不把夏如雁當妾,當成小妹,對他而言,是件輕松而絲毫沒有包袱的事。
“真的?”夏如雁驚喜地跳了起來。
她的眼眸燦爛如星,教霍青越不由得看得入迷了些。
若是給她自由,就能換來這般晶亮的眸光,那倒也值得。
“真的,”肯定的答復,為的只是保有夏如雁的璨璨星眸。
“謝謝你,青越!”夏如雁露出了歡欣的笑容,襯著白膚星瞳與紅唇,宛若是夜空走出來的仙子般動人。
“吃飯吧,明晚我讓人替你整理房間”像是被感染了笑意,霍青越不自覺地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或許,這件親事,並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難應付。
甚至,在納了夏如雁為妾後,他更有理由婉拒其它人說媒了。
不知道皇上是否早巳料定這樣檬的情況?
如果皇上早就猜到這樣的結果,那他只能說一句——
聖上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