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不被世界改變的難度
“周邊沒有埋伏。”
汽車停穩,任清玉一身黑衣從暗處閃出,對下車的韓玉梁道,“那老人晚上十一點半到家,沒再離開,期間沒有外人拜訪,一切如常。”
韓玉梁點點頭,拉過她抱了一下,柔聲道:“守了一夜,辛苦了,去車上暖和暖和吧。”
她濃眉內鎖,頗為擔憂道:“我陪你上去吧,京城人這麼狡猾,我不放心。”
“不必,”他晃晃手里的發射器,“有事我會通知,去的人多,我怕不方便談話。”
“他凌晨五點才肯見你,我覺得必定有詐。”
他微微一笑,低頭在她冰涼唇瓣上輕輕一吻,“瞧你身上涼的,快去車里暖暖,萬一真動起手來,你骨節都僵了,豈不是麻煩。”
安撫過任清玉,讓她與易霖鈴、許婷到車內休息,韓玉梁望向來過一次的陳舊門洞,緩緩邁入。
叩、叩、叩,三聲輕響。
門內傳來一個蒼老而疲倦的聲音,“是小薛的朋友嗎?”
“是。”他整好面罩,“托趙院長找你的,就是我。”
門開了。
“請進,老伴被我打發回娘家住了,這里沒別人,坐吧,小地方,別嫌寒磣。”
陳問樞打開客廳的燈,背對著韓玉梁拉出兩張凳子,神情平靜而坦然,就像沒看到他臉上不懷好意的面罩和一身武裝行頭似的。
韓玉梁盯著他的身影,足尖勾過一張凳子,坐下。
陳問樞還不到六十歲,但看他此刻的模樣,說已經七十有余,都不過分。
比起鏡頭里的模樣,他實際更顯瘦小,脊背弓著,好像被無形的繩索勒住了脖子,往地面扽,把他扽得像只皺巴巴的蝦。
但他的胡子剃得很干淨,眼睛很亮,手很穩,指甲磨得又圓又短,小臂緊湊而結實,腕骨像一個突出的球。
韓玉梁毫不懷疑,這個還不算太老的男人只要站在手術台邊,就會變成一個穩定而精密的機器,從閻羅王的手中,拼盡一切搶命。
“小薛的心思,太多放在醫術上,我總勸她,該交幾個朋友,該有自己的生活,她沒聽過。幸好,這種時候肯為她找來的,一定是真朋友,不會錯。”
陳問樞倒了兩杯茶,推來一杯,就那麼看著桌子,慢條斯理地說,“說吧,你找我什麼事。”
“蟬衣是無辜的。”韓玉梁斟酌一下,沉聲道。
“主觀上是,我相信她不知情。”
陳問樞撫摸著茶杯,臉上的皺紋隨著他開口說話,變得更加深邃,“但客觀上,她參與了手術,做過一助,做過主刀,我去聯合調查組看過她的筆錄,看過證據,里面有她的手術記錄,助手護士口供,和一些來歷不明的資金入賬流水,情況對她很不利。”
“那些都是造假和誣陷。因為蟬衣的朋友,最近在查那些黑醫生。他們這次被揪出來,就是靠大家的努力。可他們遷怒給了蟬衣,把一個真正的好醫生,丟進了監獄。”
韓玉梁盯著他血絲密布的眼睛,緩緩道,“關於此,你沒什麼想說的?”
陳問樞閉著嘴,嘆息一樣從鼻子里長長出了口氣,手離開茶杯,沒喝。
那枯枝一樣的手指在桌上平放,緩緩曲起,像是想要握拳,卻又不能使力,“我已經把所有能說的,都告訴了調查組。可所有被指證的手術,做的時候,小薛已經不在我直接管理的范圍內,我連個間接證人,都算不上。”
韓玉梁冷冷道:“你為什麼處心積慮把蟬衣召回來。你不知道華京有人看她不順眼,恨不得她死麼?”
陳問樞一直穩定的手忽然抖了抖。
他拿下眼鏡,在鼻梁上方疲倦地捏了兩下,有氣無力地說:“你是小薛的朋友,你捫心自問,她那樣的醫生,應該在新扈那樣的小地方耽擱一生嗎?”
“所以你騙她回來,把她送進監獄?”
他痛苦地皺起了眉,“我怎麼知道,我怎麼可能知道,我要是知道,我寧可……寧可……”
捏住眼角的手掌展開,蒙住了渾濁的淚,但嗓音中的哽咽,已足夠出賣他的情緒,“你知道嗎,這個行業現在很畸形,不正常,很變態。”
“哦?”韓玉梁挑了挑眉,“願聞其詳。”
“醫生太少了。太少了。環境也不夠好。完全不夠好。”
他喃喃地說,“忙著救死扶傷的,本職工作優秀的,被釘死在一线,忙得停不下腳,睡不好覺。而那些,那些……心思比較活絡的,隨便套了一下白大褂的,反而有時間去鑽營,去找人脈,找錢,最後,一個個爬上去,成了管理我們的。”
“他們都是外行。外行啊。他們只要報表上的數字好看,他們關心病人是不是真的恢復健康嗎?他們只要看到治療費的數字嘩啦嘩啦跳,他們關心病人為此要傾家蕩產嗎?他們不關心,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有的甚至根本沒坐過診!”
那枯瘦的手掌終於還是攥成了拳頭,單薄的胸膛也在劇烈地起伏。
“他們懂什麼?他們能明白,小薛這樣的大夫有多重要嗎?他們能懂嗎?他們懂個屁!”
那拳頭捶在了桌子上,震得老式茶杯的蓋子發出當啷一聲,“先不說小薛,說那幾個真的利欲熏心的大夫。我知道,他們賺了大錢,我都知道,都知道。那里頭還有我的學生呢,我在病房里,一句一句教出來的學生!他們本來是壞人嗎?不是啊!”
陳問樞暫時停下話頭,擦擦臉,哆哆嗦嗦把眼鏡帶回去,按著胸口深呼吸了幾次,才低著頭,繼續說:“老伴兒有個特別喜歡的電影,總拉著我看,里頭有句台詞兒,我特別喜歡。那個年輕人,說,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我一有空,就放給那些年輕醫生看,不用看全部,就看那一段兒。看那一段兒就行。我就想讓他們記住,不要那麼容易被世界改變。”
說到這兒,他本就有些佝僂的身影,蜷縮得更彎,好似千斤重擔,又坐上去了一個胖子。
他的嗓音也變得有些嘶啞,“可是太難了。太難了。我沒變,小薛也沒變,但我不能要求,大家都不變。華京寸土寸金,一棟棟樓起來,一樣樣好東西在賣,年輕漂亮的姑娘,對男大夫要這個要那個,女大夫出去相親,一聽忙成這樣都是搖頭的。你說,不去讓最辛苦的人拿到應得的報酬,不讓他們有機會享受生活,我又怎麼好意思,去指責他們禁不住誘惑?為了理想,就要喝粥吃糠嗎?”
韓玉梁緩緩道:“那也不是他們害人的理由,我知道,醫生還有門路賺錢,好醫生尤其多,世聯在這方面管束得並不嚴格。”
陳問樞抬起眼,帶著嘲弄的表情搖了搖頭,“可那都是不合規定的。白大褂蹭了灰,想染黑,可就容易多了。你吃回扣,拿了藥代的,器械的,荷包滿了。你做飛刀,人救了,錢拿了,覺得大家都這麼著,能有什麼事兒?但真拿住了,那就是把柄。有把柄,就能一步步把人拖到泥坑里。我們這些天天繞著病房轉的大夫,拿什麼跟他們斗心眼兒?”
“所以呢?”韓玉梁不太願意一直聽訴苦,他來這兒的目的,是要把一切搭救薛蟬衣的可能性都攥在手里。
“所以我想往上爬。”
陳問樞的語氣平淡了一些,但其中的痛苦變得更濃,“我想改變世界,好讓它不再折磨那些前途光明的年輕人。所以,我得找到很多支持,爬上去,需要的不僅是名望,還有墊腳的金磚。但我發誓,譚朗說起想讓小薛回來華京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我以為他就是又動了什麼歪心思。這個機會很好,我不想錯過,為公說句話,小薛的醫療資格就能輕輕松松轉回來。正好,小趙那邊,有個很干淨的新醫院,沁心下面的,那是浦氏的產業。全世界都知道那人怕他太太不高興,不愛跟這幫醃臢貨多摻和。我就動了個心眼兒,把小薛弄到那兒了。”
“我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他帶著濃烈的悔恨仰天長嘆,“也許,議員競選的事情,從一開始,為公就在騙我。竹田家,從來沒把我當作自己人,他們暗中出錢支持著另一位。我和病斗了一輩子,到這會兒才明白,人比病,可怕多了。”
估摸他大概已經倒完了苦水,韓玉梁開口道:“我現在只想知道兩件事。一個,你有沒有辦法能幫到蟬衣。另一個,你有沒有线索能幫忙對竹田家和譚家報復。”
趕在回答之前,他抬起手,迅速補充道:“我知道第一件事你八成是做不到,你如果能幫,也不會是當前這個結果。所以咱們重點來談談第二件。你應該也不希望,那種人一直把控著醫療系統的權力,在那兒大肆中飽私囊吧?”
陳問樞皺起眉,“竹田家是P&T的大股東,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竹田箴言,他的心髒移植手術還是你做的。”
他連忙正色回應:“那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移植手術,我以我的一切發誓。”
韓玉梁盯著他的眼睛,道:“你就一次有問題的手術都沒做過?陳問樞,我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陳問樞伸手拿起茶杯,終於灌下一口那又涼又苦的水,“有幾台手術,我不知道器官來源。我也不敢問。”
“你就不怕哪天你也跟蟬衣一樣,被指認,蹲大牢麼?”
他搖搖頭,“那些手術沒有記錄,護士和助手我都不認識,受體的身份都不准我了解。我只需要貢獻我的技術,我也相信,那些手術根本沒有被討論合法與否的空間。你懂嗎?”
韓玉梁譏誚一笑,“看來,這就是技藝高超的好處了。僅有的虧心事,不會被指證。但你自己知道你做過,所以,你才對那些醫生放任自流。對吧?所以你才會和蟬衣一樣,過著這種不正常的清苦生活,來對抗內心的自責。對吧?”
陳問樞喝了口茶,緩緩說:“質問這些,沒有意義。救不到小薛,也斗不倒竹田。當年用了他公司技術的人,等於是他的天然後盾。算了吧,聽我一句勸,回去等消息吧。我聽說,小薛的律師團來頭很大,可能是她曾經拼命救人的福報。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來做,我相信,小薛不會被判多久的。”
韓玉梁搖了搖頭,“你剛才說,受體的身份不准你了解,而不是你不了解。看來,你還是認出來了的吧。不敢說麼?”
陳問樞點點頭,“對,我不敢說。你也不用逼問我這個老頭子了。我說出來,你能怎麼樣?我知道小薛在新扈認識了一些,暗地里很厲害的人物,但你們終究見不得光,告訴你們,反而會害了你們。”
韓玉梁仍道:“你的行醫范圍一直在華京。大劫難後,幸存的老人本來就非常少,人口結構被扭曲得相當厲害。那種喪心病狂的器官置換術不是一般人能做得起的,能讓你緘口不言,由竹田箴言牽线搭橋的受體,做一下排除法,恐怕也不剩多少。你不說,我就把有嫌疑的人,挨個調查一遍。你不用說他們多麼有錢多麼有權之類的屁話,我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換掉一個,也是我的命更不值錢,算我賺。”
被那陰森森的殺氣激得一個激靈,陳問樞雙手捧住茶杯,一口氣喝光,當的一聲,近乎是砸在了桌面上,“你真要知道?”
“嗯。我真要知道。”
韓玉梁冷冷道,“已經腐爛的老骨頭,就該滾去棺材里等著化灰。我相信,有的是樂意看到位子空出來的人,願意幫我的忙。”
陳問樞搖了搖頭,輕聲說了一個名字,“他已經不在任上,但他是關系者中,能量最大的。你如果真有本事,把他揪出來,我就相信,一切都會改變。”
韓玉梁拿出手機,低頭搜索了一下。
他一貫對朝廷和商界無感,這種上流社會的大人物,對他來說遠不如AV女優的名字更親切——畢竟他看到後者還能興奮一下。
搜出結果後,他忍不住抬起頭,皺眉道:“這人不是比你還年輕些麼?”
陳問樞頗為惆悵地說:“對,比我小不少。按說,那時候我都還沒老,這種事兒自然輪不上他。可他在大劫難時期,就已經做過一次器官置換了,他是基地的負責人,被攻破侵襲,死守在最後的辦公室,打到腸子都流了一地。沒有那次手術,他早死了。那個時候,技術還沒有後來那麼完善,排異、衰竭,讓他每隔一兩年就要換一次。這也是他後來早早退休的原因。而如果不是退休,他根本不需要靠P&T提供的技術來進行置換救命。”
韓玉梁緩緩道:“你的意思是,他也是個好人?”
陳問樞的唇角略微抽動了一下,看不出是否在笑,“年輕人,這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無法用簡單的好壞來評判的。”
“這個我懂,我是說,他在你心中,綜合而言,是個好人,對麼?”
他沉默了一分多鍾,輕聲說:“他是個英雄。”
韓玉梁站了起來,“很好,我知道答案了。再見,祝你身體健康。”
陳問樞沒有起來送客。
他坐在桌邊,手指撥弄著已經喝空了的茶杯。
他的人,都變得仿佛和那杯子一樣,只剩下被泡沒了味道的苦澀殘渣。
韓玉梁快步下樓,上車,擺擺手,道:“走,回據點。”
“問完了?”許婷馬上驅車離開,隨口問。
“嗯。和我猜的一樣,這老頭在第一醫院技術最好,如果竹田用器官置換勾結了什麼大人物,他一定知道。”
“他說了?”她有點不太相信,“這麼好說話的嗎?”
“我猜,是因為他還沒被這世界改變的太多。”韓玉梁抹干淨玻璃,看向窗外,“婷婷,你知道辛七這個名字麼?”
許婷愣了一下,“嘶……聽著有點兒耳熟。”
易霖鈴在後排枕著任清玉的大腿嘟囔:“是不是那個唱歌的辛曉琪啊?”
“等等!”許婷忽然驚訝地喊了出來,車速都噌的竄上去一截,“你說辛七?辛苦的辛,數字七?”
“對,就是他。”
“那、那、那……那個……不是東亞邦第一任邦議長,在世聯還當了三年總議長的……大人物嗎?”
任清玉皺眉道:“聽不懂,有多大?”
易霖鈴一挺身坐了起來,滿面驚訝地跟任清玉解釋當前世聯的大致情況。
世界聯合政府脫胎於大劫難時期將各大抵抗區連接在一起的特別對策基地,實施的是自上而下的特殊分級議會制。
最上層的決策者,被稱為七人議會。
當前世界上共有東亞、南亞、北美、南美、東歐、中歐、南歐七大邦,分別由當初大劫難幸存者建立的七大戰區確立。
七人議會的成員,就是七位邦議長。
七人議會每年選舉一位總議長,總議長擁有額外兩票,七人議會的合計九票,以不可棄權為前提,進行世界級別的重大決策。
當然,這個等級的決策其實非常少,七人議會在當前榮譽性質大過實質控制。但最高軍事機構世聯防衛軍,七人議會擁有直接管轄權。
除了初代邦議長由各大區基地最高級別研究員直接擔任外,五年一次的改選,將由邦議會決定新一任議長。
在明面上不許存在黨派的情況下,邦議會可以說直接決定著各大特政區的官員任命。
許多要職,都僅能由邦議員擔任。
下一層,則是各大特政區的區議員,他們將對上層議會選任的官員進行監督,並在邦議會改選中擁有部分代行投票權。
理論上,以中心城為核心的特政區,算是真正的實權層級,下屬衛星城、工農區都受其直接管轄。
比如,當初讓韓玉梁和汪媚筠遇到極大阻力的殘櫻島主辦者褚佩里,就是一個已經卸任的前西岸特政區行政長官,北美邦的上一屆邦議員。
但影響力,當然是更高一級的更大。能選上邦議長的,絕不會為了所謂實際控制的權力跑去當行政長官。
雖說有句老話叫人走茶涼,但在一定層級之上,這句話並不適用。
褚佩里卸任後,顯然沒涼,還過得格外滋潤,樂不思蜀。
辛七當然就更不可能涼。
光是公開的履歷,就已足夠嚇人。
他是大劫難時期亞東大區新京基地的最高負責人,代號七。他的原始身份是機密,無據可查,姓名實際上是新京基地和編號的縮寫。
亞東大區是大劫難中表現最好的大區,而新京則是其中最優秀的基地,攸關勝負的大決戰,就發生在新京基地北側。
作為最高負責人的SSS級研究員辛七,理所當然成為了幸存者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英雄。
以至於,許婷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韓玉梁是在說他。
08年大重建結束,世聯開始運行,10年區議會建立,11年邦議會成型,東亞邦的首任議長,七人議會中的聲望最高者,自然就是辛七。
除卻12年因身體原因主動放棄第一任總議長職位外,13-15年,辛七都是七人議會的代言人。直到16年,他宣布為了身體永遠退休。
不夸張的說,就算在世界范圍內,他也是一個活著的傳奇。
能與他相提並論的,最多也只有七個。
更別說,第一屆七人議會中另外六個的功績遠不如他。
在不怎麼講究避諱的外邦,辛七這個發音的名字,是那幾年新生兒的絕對熱門。
在異域人口密集的地方大喊一聲辛七,會有一大堆叫“辛奇”或“辛琪”的孩子扭頭。
在易霖鈴介紹完後,任清玉陷入了沉默。
而在韓玉梁說完陳問樞的話後,車內都變得安靜下來。
原本打算一路挖到底,不挖出根不罷休的他們,在這一刻都感到了一股濃重的沮喪。
韓玉梁的頭貼著車窗,在那股涼意中,想起了陳問樞說的那句台詞。
“我們一路奮戰,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他嘆了口氣,白霧在車窗上迅速結成一片冰花。
果然,比想象的要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