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能隔著厚重的防護服感應到彼此急促有力的心跳，他們三個一定會以為這是看到了什麼精神病患者的噩夢。

　　破口外從整體上看，就是一個龐大到令人產生畏懼感的地下空洞，向上看不到頂，向下看不到底，讓人覺得仿佛置身於無底深淵中的一段崖壁。

　　要不是水平方向上遠處能用手電照出對面的岩壁，他們甚至很容易產生此刻正置身於星球之外的錯覺。

　　但外面並不能用一片漆黑來形容。而且，比真正的一片漆黑可怕得多。

　　黑暗之所以令人恐懼，就是因為其充滿了不可見的未知。

　　與其相比，可見之物缺乏了想象的空間，需要引發直接的視覺刺激來調動驚悚感。

　　要麼在外形上下功夫，要麼在出現時機上做文章，要麼不斷努力進行氣氛上的渲染。

　　這一點，愛看恐怖片的許婷非常有經驗。

　　但眼前的可見之物，他們甚至找不出合適的詞匯來形容，只有扭曲和異常等形容，才能勉強涵蓋其中的一星半點。

　　外面的空間，是被切割過的。

　　如果說此前在那個異常的房間中他們體驗到的是聽覺上的切割感，此刻體驗到的，就是最直觀的視覺。

　　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只不過，他們三個誰也不願意相信這會兒看到的東西是真實的。

　　手電的光不管往哪邊照，都會在十幾米外如同入水一樣發生折射，每隔一段長短不一的距離，方向就會再次發生微妙的變化。

　　原本該走直线的光，在這個世界里就像是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爬行的螞蟻。

　　而每一道折痕隔開的，都是相鄰的“扭曲”和“異常”。

　　其中大部分都完全無法理解。

　　最容易看明白的，是一小塊“陽光”。

　　很平凡很普通的陽光，就是那種走在午後的草地上，萬里無雲的藍天下，看向沒有任何東西的遠方，充盈在你視野中的，那種明亮而溫暖的陽光。

　　不過，就只有一小塊。

　　如同游戲畫面上出現的BUG區域，突兀且與周遭完全不相容的奇妙色塊一樣的……陽光。

　　那陽光被固鎖在折痕的邊界內，照不亮周圍。

　　其實每一個被分隔出來，能夠折射手電光线的“塊”，對相鄰處都毫無影響。

　　有緩緩盤旋的，煙塵一樣的紗霧，其中不時閃過辨認不出形狀的陰影。

　　有交纏凌亂的異色花紋，仿佛在呼吸一樣緩緩張縮。

　　有如同星球表面般的厚重氣層，有會讓手電的光完全消失在其中的絕對之黑，有讓手電的光在兩次折射之間蛇形蠕動的粘稠液體，有一顆一顆從這個邊緣滾入另一個邊緣離開的小珠，有時而變成好幾排時而散開成無數點的灰色不規則多面體，有一閃而過仿佛在窺探這邊但根本無法辨認眼睛的異形陰影……

　　這些能被描述出來的扭曲和異常，只占手電的光讓他們看到的景象中的五分之一不到。

　　剩下的，都是些就算把他們三個換成文學大家開上幾天幾夜研討會也沒辦法轉化成描述的“東西”。

　　硬要說這些“塊”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是“穿越感”。

　　外面的空間如同一張被揉皺了的三維化的紙，無規則的紋路分割出的每一塊，都像是從完全陌生的異世界切割替換過來的。

　　而就在他們震撼愣神的這短短幾分鍾里，手電照到的那些“塊”，就已經先後發生了好幾次變化。

　　此前那塊“陽光”，已經徹底消失了。

　　韓玉梁最先回過神，往後退了半步，拽了拽她倆的手，“走吧。我不想知道那都是什麼玩意。”

　　許婷點點頭，把手電的光轉回到長廊內。

　　但葉春櫻照向破口的四周，觀察起來。

　　她看了一會兒，說：“這個洞不是被破壞出來的。”

　　韓玉梁跟著打量過去，濃黑的眉毛緩緩聚攏到一起。

　　他們這才留意到，之前以為的“破口”，其實並不是被衝撞、爆炸或撕裂打開的“洞”。

　　單看邊緣的光滑程度，像是被切割出來的。

　　但只要認真觀察，就會發現，根本沒有工具能對這個厚度的牆體造成如此平滑筆直的切口，而且，毫不規則。

　　破口的平面圖就是個極其無序的多邊形，可每一條邊上，不管材質有多麼復雜，都會被切割得比嬰兒的肌膚還要光滑。

　　而且，有一個向外的坡度。

　　他們三個互望一眼，一起撒開腿往前跑去，不約而同逃離了那個恐怖的破口。

　　那堵牆的設計明顯不是外壁。

　　那說明，這里根本不是建築的外側。

　　結合破口處觀察到的異狀，他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

　　那些扭曲異常的“塊”，吞噬掉了所接觸到的東西，所以，才形成了那個漆黑巨大的深淵。

　　至於被吞噬掉的建築部分去了哪兒，觀望了幾分鍾的他們完全不想深究。

　　他們現在只想快速找到佐川政二，解決掉他，然後找到出口，離開，永遠不再回來。

　　很快，他們發現了一扇巨大的金屬門，旁邊的鉸鏈鏽跡斑斑，能從磨痕看出最近才開啟過。

　　韓玉梁上去發力試了試，果然已經被佐川政二的能力解鎖。

　　伴隨著吱吱嘎嘎的刺耳聲音，大門打開足夠容人經過的縫隙。讓他們驚訝的是，里面竟然泄出了明亮的燈光。

　　柔和，溫暖，明顯是為了地下生活而刻意模仿成太陽的燈光，灑在他們三個身上，恍惚間竟然有種已經離開了地下世界的錯覺。

　　他們關掉手電，往里走了幾步。

　　葉春櫻看一眼門內牆上正在工作的電子屏，蹙眉摁了幾下，說：“真奇怪。這片地方所有的供電线路，都被傅督察下令強行切斷了才對。這兒的備用能源系統，負載這麼大嗎？”

　　不怪她有這樣的懷疑，從這扇大門往里，說是亮如白晝也不為過。

　　現在的能源技術無比發達。

　　即便如此，為了應對隨時可能歸來的危機，地下設施的供能和日常維護依然占據了電力開銷的大頭，所有地區都在強調節約能源的必要性。

　　在上面的城市中維持一百人的日常生活，和在地下保證這一百人達到差不多的生活水准，能源支出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各大城市的確在地熱系統外還冒著汙染泄露的風險建立了許多核電設備，但葉春櫻很確定，新扈的最大供能中心，不在這個方向。

　　“克瑞斯汀此前按照能源波動建立的线路圖上，這片禁區是空的。”

　　她一邊走一邊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不解地說，“這兒如果真的被當作什麼實驗基地，有獨立的供能系統並不奇怪。可奇怪的是，已經閒置這麼久了，為什麼那系統還在正常工作？”

　　韓玉梁想了想，道：“會不會是佐川政二進來之後打開的？”

　　“他是有很強的解鎖能力，但能源系統不是破解掉門鎖和密碼就能恢復運行的簡單東西。別的不說，這些電力是怎麼發出來的？任何發電系統的停機和復原都是非常專業的工作，不是外行在屏幕上隨便點幾下就能搞定的。”

　　她抬頭瞄了一眼明亮的仿日燈，“而且，這里的電子設備已經有些年頭了，保不准供電系統還是大劫難時那一套，叫新扈現在的工程師來啟動，興許都要研究幾天。我不認為佐川政二做得到。”

　　她遲疑了幾秒，不是很自信地說：“難道這里被放棄的時候，能源系統其實沒被關閉，一直運行到了現在？”

　　不久，他們找到了一間電力調度室，證明了葉春櫻的猜測。

　　各種各樣復雜的屏幕信息和儀表里能直觀看懂的部分並不多，但也足夠讓他們了解到，這片廣闊的地下空間擁有一個從各種角度來看都非常恐怖的發電系統。

　　這套系統擁有智能管理輔助，可以在不依靠人員控制的情況下完成絕大部分維護、重啟的操作。

　　別說新扈，就是華京目前地上部分的核心區域，恐怕都沒有用上這麼AI化的技術。

　　它的輸出額也相當可怕，從運行數據上看，現在仍在工作的部分占比僅有0.31%，就足夠讓目前覆蓋到的地方燈火通明，順便為動力甲和高速座艙軌道充能。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葉春櫻看遍了調度室的可見數據，依然沒有找到電力來源的相關线索。

　　不可能是核，那種危險品絕不會有人放心交給AI系統托管，撤離前必定會關閉。

　　要是遇到特殊情況來不及處理，按這里的修建年份，這會兒恐怕早把地下變成一個輻射汙染區了。

　　各種發電方式中有可能穩定自運行這麼久的，不外乎風、水、潮汐、太陽之類直接借用大自然力量的系統。

　　但這是深邃的地下，沒有一年四季的大風吹，沒有高低差合適的豐沛水源，不在海邊，更不可能見到太陽。

　　以他們三個加起來湊不出一張大學畢業證的知識儲備，實在是想不出，這地方的供電設備，到底憑什麼可以運轉這麼久。

　　難道是憑空生成能量的不科學永動機嗎？

　　葉春櫻從調度室的屏幕上拍下线路圖，仔細分析了一番。

　　供電未覆蓋到的部分，還不好說到底是關閉還是損壞，如果是損壞，說不定有可能遇上之前破口外的紊亂區域，不管怎麼想都太危險了。

　　目前還供電充足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急需補充的佐川政二。

　　沿著通電的路线沿途深入，才有可能窺探到最中心這神奇系統的設備真相。

　　確定好當前位置，葉春櫻從隔壁找到一台還能用的打印機，做了一張簡單的路线計劃圖。

　　三人再次出發。

　　這次他們的速度慢了很多，路上遇到的門只要能開，就會打開進去簡單看一眼。

　　反正以這里的復雜程度，馬上找到佐川政二純屬痴心妄想。

　　在分頭行動誰也不同意的前提下，不如順便探索一下這片禁區，說不定能找到什麼秘密，滿足一下他們此刻膨脹的好奇心。

　　這里應該就是在基地舊址上改造成的秘密實驗室，許多房間都能看到沒來得及帶走的設備和數據，起初葉春櫻還打算把散落的紙張搜集一下帶回去，越找越多之後發現根本拿不下，只好從中挑著看起來比較重要的部分用相機拍照。

　　遺憾的是，這里的電腦大部分都已經不能啟動。

　　偶爾遇到一個能打開的，也找不出什麼有價值的內容。

　　數據估計集中保存在遠程服務器上，然而根本無法連接，都到不了需要密鑰的階段，八成位於供電范圍之外。

　　從已找到的各種雜亂信息來看，這地方的研究的確就在時空學的范疇內，但很奇怪的是，其中還有很多能源科技的相關內容。

　　比如，被丟棄的那些實驗報告中，他們就不止一次發現了和潮汐發電有關的引用。

　　可惜他們對這兩個領域的知識水平都不怎麼樣，韓玉梁和許婷差不多就是99%以上的普通網民等級——有搜索引擎加持才能湊個熱鬧。

　　葉春櫻稍好一些，但也僅限於時空學的部分，至於發電……

　　她只了解指代自慰的那一個意思。

　　過了一會兒，他們在更深入一些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按道理，實驗室需要的安保設施應該是針對外部的，就算是為了防止大劫難時期那種突然怪物化的危機，也應該是均勻分散安排在各個實驗區域之中。

　　可隨著他們向中心地帶前進，能看到的安保設備竟然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起先是一條走廊中有一間武器室一間格納庫，走著走著，就變成了一條走廊的七、八間屋一半都用來放置各種防御設備，到最接近中心地帶之前，已經幾乎找不到什麼實驗室，隨便打開一扇門，都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武器或沉寂在充能座上的動力甲。

　　“佐川政二估計在更深一些的地方。”葉春櫻離開又一間格納庫，輕聲說，“他和那具女屍身上出現的融合現象，咱們目前還沒碰到。”

　　許婷搓了搓胳膊，心有余悸地說：“沒碰到是好事。真要碰到了，我可得趕緊把防護服脫了。我才不要跟這身東西融合到一起。”

　　糟糕的情況往往有類似“說曹操曹操到”的性質，這段對話過去之後沒多久，他們新步入的長廊，就讓他們當即升起了轉頭回去的衝動。

　　眼前的通道比此前經過的每一段都長，盡頭的出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發光的燈泡，兩側沒有房門，一些殘破的武器、損毀的動力甲和干枯的骨骸散落一地，但是，沒有蛛網，沒有積灰，能看到的地方，干淨得就像是剛剛才有一隊專業保潔離開。

　　這里的照明被破壞了大約三分之一，還能工作的燈具都比之前的更亮，亮到像是打算燃盡自身發出閃光。

　　幾處破掉的天花板上裸露出了電线，但沒有像電影中常見的那樣噼噼啪啪冒出電火花什麼的。

　　單看這些，不過是個當年出現過緊急情況的戰場。

　　真正詭異的，是其中零散分布的幾處，極其顯眼的異狀。

　　整面合金牆壁上，有兩塊地方被替換了。

　　一塊和此前那個恐怖破口形狀相似，但面積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其中出現的是一面鋪滿了爬山虎的磚牆。

　　另一塊要大一些，像個扭曲的菱形，其中出現的是粗糙崎嶇的岩壁。

　　兩塊被替換的牆很完美地融入了原本的金屬外壁，看不出縫隙，只有色澤上和質感上的分界线。

　　直接掏一個洞，再去往里砌，那恐怕用最先進的科技，也做不到此刻這樣天衣無縫的程度。

　　“別！”葉春櫻緊張地一把拉住韓玉梁，“別過去。”

　　“咱們從對面走。看地上的痕跡，佐川政二八成就在那頭。”韓玉梁沉聲道，“都已經到這兒了，無功而返，我絕不甘心。”

　　看許婷也是一臉不贊同，他只好又道：“放心吧，這種場景我在認識克瑞斯汀的那個島上見了一大片呢。她沒騙我的話，這就是時空裂隙出現過的遺留物而已。”

　　“我先過去看看。”許婷放長鏈子，往前邁步。

　　“算了，還是一起吧。”葉春櫻拉住她，搖了搖頭，努力平復下那股涌動的緊張感，走向磚牆那一塊。

　　走近之後，許婷皺著眉捏住一片爬山虎的葉子，用力一扯。

　　附著在磚牆上的細藤紋絲不動，葉子也沒有如預期那樣從梗部斷開，而是從她捏著的地方開裂成兩半。

　　她拿起來捏了捏，沒有汁液流出來。

　　看起來很鮮活的深綠色藤葉，撕扯的質感跟真正的葉片沒有區別，可里面擠不出汁，折疊起來也談不上柔軟，就像是……

　　保留了葉子自身一部分屬性的同時，融合了牆壁的一點特征。

　　葉春櫻輕輕撫摸著牆磚。

　　外層的凸面早已經斑駁老舊，接縫的水泥也像是還叫做“洋灰”時代的產物，看起來如果屬於這個世界，那八成比她和許婷的年紀加起來都大。

　　“玉梁，你發力看看能不能打碎一塊磚。”

　　“嗯。”韓玉梁握拳運力，狠狠砸去。

　　嘭！

　　一聲悶響，令人錯愕的結果出現了——沒有預期中的磚石碎裂，那明明看起來是磚牆的地方，竟然好像金屬壁一樣凹陷了下去。

　　葉春櫻拍攝了幾張照片，說：“走吧，這些東西靠咱們理解不了。”

　　“嗯，我還是去做我擅長做的事吧。”韓玉梁壓下心中的煩悶，扯下一片葉子扔在地上，走向盡頭的出口。

　　其實還有幾處類似的異狀分布在前方，不過都沒有牆上的那麼顯眼，他們也沒興趣繼續深究這種超脫了他們常識范疇的現象。

　　邁過那個出口，他們就像是誤闖桃花源的武陵人，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踏上的是一個很長的弧形回廊，外面是廣闊的空間，位置很高，但是，沒有護欄。

　　探頭往下看，才發現這里原本應該有一面巨大的強化玻璃牆，只不過，現在碎裂成無數塊，散落在地面十幾具白森森的骸骨間。

　　這實驗室不止一層，他們所在的回廊下面還有足足三條一樣的結構，配合超乎尋常的頂高，加在一起，到地面的距離差不多相當於站在普通建築的五、六樓頂上。

　　而這個巨大的空間中擺放的，是一個造型朴實的建築，看體積，上下都嵌入石壁中不知道多少，反正比實驗室要大得多，底部開著幾個小門，其余都是透明的玻璃牆，里面能看到無數部件在工作。

　　那些令人不安的轟鳴聲，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這巨大的建築就像是一只會呼吸的機械生物，不斷隨著轟鳴聲緩緩起伏。

　　葉春櫻遠遠觀察了一會兒，說：“我想那兒應該就是這個地方的‘發電廠’。”

　　許婷坐在邊緣，把腳垂下去，對這邊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的情況松了口氣，“看這個頭，說不定是座核電站呢。”

　　“沒看到輻射警告的標牌。”

　　葉春櫻也蹲下進入休息狀態，“不過我覺得這種時候好奇心太旺盛不是什麼好主意。咱們還是別進去了，就在附近找找佐川政二吧。”

　　“不用找了。”韓玉梁壓抑著口吻中的怒氣沉聲道，“喏，肯定是那個王八蛋。”

　　順著他的手臂，另外兩人也發現了他們追擊的目標——那台殘破的動力甲。

　　足底的輪子緩緩碾過散落的雜物，吱嘎的聲音被淹沒在龐大設備的轟鳴中，看動力甲往底部門口移動的速度，它的能量應該快要耗干了。

　　“他為什麼不回格納庫的充能座？”葉春櫻一邊跟著韓玉梁和許婷往側面的安全梯狂奔，一邊不解地問。

　　“不知道。”韓玉梁盯著他此刻的怒火之源，拼命克制著抱起兩人一起直接跳下去的衝動。

　　回頭他一定要好好收拾一頓梅薇絲——那女人讓他一面對佐川政二就容易失去理智。

　　許婷半開玩笑地說：“也許他跟不知道什麼東西融合之後，型號不合，充不上電了呢。”

　　“那他為什麼要來這兒？”葉春櫻皺起眉，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管他呢。”韓玉梁抱起葉春櫻，一扯鏈子，跟許婷一起從二層高的位置躍下，咬牙道，“他不管來哪兒，都是他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