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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燈下殘影 協力成城

  夜來一場豪雨,讓夏季的清晨也帶著一絲涼爽。

  出家於寺院的僧人,原本就是修行為主。廟宇里的佛堂再怎麼金碧輝煌,侍奉佛祖的僧人都應秉持著清規戒律,至少在昔日的天陰門就是如此。

  從前的天陰門地位尊崇,不僅在佛門里堪稱天下第一,還是燕國兩大門派之一。可門中清規戒律甚嚴,即使帶發修行的女子一樣需要遵守。吳征一定還記得清清楚楚,掌門真傳弟子,仙舞洛川冷月玦初到成都時與他一同在街市里游玩,連買一幅糖畫都要小心翼翼地數著銀子。

  這一切當然要歸功於執掌天陰門的柔惜雪。只有掌門人做出表率,寺中才能井然有序,恪守法度。

  柔惜雪修佛尊佛信佛,她相信一切都有果報。無論是誰!殘害孟永淑的賊黨會惡有惡報,逼迫自己的賊黨會惡有惡報。同樣,當自己將祝雅瞳的秘密作為向賊黨屈服的籌碼時,自己也會因自己的惡,因自己很可能會害了一個無辜的孩童而惡有惡報。

  可她也相信福報。或許多積一些福,佛祖會看自己悔過的份上,保佑那個孩童平安。或許多一份苦行修持,佛祖會看自己心誠的份上,讓風雨飄搖的天陰門香火延續。至於自己,只有墮入地獄才能消除罪業。

  修行路上會有無數的艱難,各路魔頭都會來侵擾你的道心。但無數大智慧之士不懼魔頭,以無比堅定的信念與日益精進的修行,斬落魔頭。且前赴後繼從不退縮,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了起來,留下無數佛門經典修行典籍。

  於是柔惜雪也以這樣大無畏的毅力支撐著自己,支撐著天陰門。即使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也一樣有晴朗的天空,拂面的清風與飄動的草葉,還有笑著的人們,世間始終有美好之處。

  信念的崩塌始於桃花山一場夜戰。之後的大起大落,讓柔惜雪無所適從。來到金山寺,除了探究賊黨之外,柔惜雪也期盼著會在名山大寺里尋找一份心靈的安寧。金山寺享譽世間,雖有作亂的嫌疑,但必然也有可取之處。

  可惜昨日入寺時的所見所聞讓她感到失望。佛門弟子卻如此市儈,自恃身份高高在上,哪里還有修行的樣子?從前在天陰門里若有這樣的嘴臉,管事的寮元會被立刻裁換並重罰。

  收起雜念,柔惜雪三更天就已起身。掛單的僧人都需苦修,承擔寺內的雜活算份內之事,以柔惜雪之尊從掛單僧人之事,對她而言,也是一場十分看重的修行。

  根據昨日元渡的安排,早起先要裝滿五大缸的清水。柔惜雪與章大娘各自擔著兩只大桶下到半山溪水邊,兩只桶裝滿了水足有四五十斤重。章大娘雖走路姿勢別扭,卻幾乎不費力。柔惜雪沉腰起身,幾步路都走得踉踉蹌蹌,完全力有不逮。她苦笑著將桶中水倒回大半,半途若摔了跤,灑了水還是小事,受了傷豈不是更要勞煩章大娘?

  這個粗手粗腳的女子雖是下屬,但從雲端跌落的柔惜雪更懂得感恩。何況,她必須要做出雲游天下,四海為家,早已習慣苦行修持的樣子。

  “師太,何不試試多信任一下你的同門,同伴?”

  “嗯?吳先生見諒,貧尼不解您的意思,貧尼從來沒有懷疑過同門……”

  “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她們的人品,品性。我的意思是說,也要信任她們的能耐。柔掌門,如果……當年你多信任你的同門,而不是老想著自己背負起一切,或許結局會有一些些不同呢?一個人的力量,再強大也是有限的。”

  柔惜雪擔起兩小半桶水時,便不感吃力。不自覺地就想起這段話,似乎肩上的擔子都輕了許多。想要擊敗惡魔,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因為惡魔無比強大,惡魔還有它的同伙幫手。擊敗惡魔的領袖,不僅要有屠龍之力,也要是一位了不起的演說家,可以團結和信任同道中人的力量。比如,他就無比信任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

  他的確是一個比自己還更強大,更優秀的領袖,有無與倫比戰勝自己內心恐懼的勇氣,有能夠以語言和行動來振奮人心的力量。柔惜雪居然也有一種血液沸騰的奇妙感覺,她嘴角彎起一抹弧线,就是那屠龍之力還差了些,差了一點點。

  山道漫漫,蜿蜒曲折,四桶水倒進缸里才蓋過了底。想要裝滿一缸水,至少還要走上五個來回。也幸好三更天就起,否則五更天之前廚房就要開做全寺僧眾的飯菜,時刻定然趕不及。

  兩人裝滿兩缸的水再走了一趟回來時,才見知客的一名管事僧人打著呵欠,睡眼惺忪地朝水缸一瞧,露出個意外的神色看了二女一眼。柔惜雪有些體力不支,稍作小歇。只見不一會這管事僧人滿臉陰雲地伸手去推一間禪房,房門被從內栓上,管事僧怒極,不顧天未放亮就砰砰砰地重重拍起門來。

  寺內僧眾的居所遠離此地,雲水堂附近住的都是掛單僧。管事僧如此憤怒,顯然是遇著想來混吃混喝的懶和尚。果然片刻後房門打開,一個光頭鑽了出來嬉皮笑臉地道:“表哥,息怒,息怒。”

  “混賬!你要害死貧僧不成!”管事僧怒罵著,一巴掌拍在光頭上低喝:“再敢喊貧僧表哥!”

  “是是是,三寶大師,貧僧罪過。”

  “還不快去佛堂伺候,一會兒三行師兄來了不見人,怪罪貧僧,貧僧就趕你出去!”三寶怒氣不息,又是一巴掌拍在光頭上,看來平日怒火積得多了,一股腦兒發作出來。

  嬉皮笑臉的混僧被打得不輕,踉踉蹌蹌險些倒地,連滾帶爬地起身,灰溜溜地往大殿而去。路過歇著的二女時,見章大娘生得高壯,一臉不屑,但見了柔惜雪卻停了腳步貪看幾眼,目露不善之光。

  柔惜雪已易容改扮,此時面容普通,寬大朴素的僧袍也將她的身段牢牢遮住,看著就是個中等身高,又瘦又顯老態的女尼。

  那混僧生得還算周正,就是油頭粉面又滿目的邪氣,被他盯上兩眼就十分不舒服。章大娘不敢惹事,低著頭忍了,柔惜雪倒是雲淡風輕。待混僧走了,才起身擔起水桶,向山腰小溪走去。

  “去查查那人的底細。”柔惜雪瞧出些端倪,兩人離寺遠了才悄聲吩咐道。

  “領命。那人好生無禮,待此間事了,屬下非得尋著他狠狠揍一頓。”

  “宵小之輩上不得台面,不用與這等人置氣。”柔惜雪淡淡一笑,又嘆息道:“金山寺里有這樣混吃混喝的掛單僧,也難怪知客待雲水僧沒有好臉色。只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寺中有這樣市儈的修行僧,才有這樣的掛單僧來投靠。往來循環,互為惡相……”

  章大娘接不上這樣的話,只能嘿嘿地賠笑,搶著幫柔惜雪兩只木桶裝了小半桶水,又怕柔惜雪太過感懷,支吾著道:“屬下是個混人不懂這些大道理,就是討厭滿口仁義道德的假話。有些事情是放在心里的,哪有處處宣揚的道理。宣揚的多了,不就是在吹噓自己麼?”

  “呵呵,你懂得的真不少,哪里是個混人。這句話就說得很好。”柔惜雪也不逞強,只擔了小半桶水,邊走邊道:“你們家的主人了不起,所以你們也都了不起,這不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麼?”

  “呀,那倒是。我家主人就從來不說他是個好人,但在屬下看來,主人心懷天下百姓,當然是個大好人。”章大娘驕傲地挺了挺胸。

  “吳先生雖一天都沒有修行過,可是秉性善良正直,比多少人修行一輩子領悟的都多。”柔惜雪也悠然神往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除暴安良。這麼大氣磅礴的話要什麼樣的胸懷才能說得出來?貧尼自懂事起就修行佛法,遠沒有吳先生看得透徹,悟得通明。”

  章大娘聞言,滿是橫肉的臉上竟露出欣慰笑容,更不知要如何作答,只是咧嘴陪著傻笑。

  直到辰時過半,五大缸水才裝滿。知客僧想是有意刁難,才把這份重活只派她們二人完成。事先未料到二人雖是女流,不僅勤快,辦事還認真,又很有把子氣力,倒引來些好感。

  此時大殿里早課剛畢,殿主率先出了殿。跟在殿主後頭的中年和尚面相威嚴,步伐頗有氣度。他送走了殿主後,踱著步路過雲水堂順道檢查每一處。水缸里的水,牆角的灰塵,燈盞里的油,顯得一絲不苟。每個人見了他都點頭哈腰道:“三行師兄。”

  三行目光如電,只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但凡看見了疏漏處也僅伸指一點,立時有僧眾上前補救,個個都一絲不苟,不敢有絲毫輕慢。經過柔惜雪與章大娘時才第一次止了步,沉聲道:“不錯。莫要輕慢,本座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若敢違反寺規,定以寺規論處!”

  “謹遵法旨。”

  章大娘學著柔惜雪彎腰俯首,並作出唯唯諾諾的模樣。看三行的氣派,該是寺中的僧值。金山寺不是武林門派,寺中的大和尚多數年紀老邁,剛才那位殿主幾乎已是風燭殘年。以三行的年歲能坐到這個位置也算出類拔萃,但在柔惜雪的眼中看來便算不得什麼。

  來金山寺受委屈自有目的,所以雲山堂里的一切二女看得清楚。三行指指點點的地方未必都有疏漏,但他點出來,無論有沒有,值勤的僧人都不敢吭聲,還要立刻做出十分認真的樣子。三行這人裝模作樣,刻意立威,今日沒有找著借口,他日免不了還要找二女的麻煩,總要收拾到她們才肯暫時罷手。

  “也查一查他。”

  大殿里的早課已結束,雲水僧們也忙完了手頭的雜活,便有了片刻的自由。柔惜雪帶著章大娘,從寺門處的彌勒佛祖開始參拜。柔惜雪禮節誠心又極有法度,中途不斷指點章大娘,倒像一對剛結緣的師徒。拜完了彌勒佛與四大天王,剛要離去,就見昨日見過的照客僧慌慌張張地跑進寺中,另一名中年僧人領著個肥頭大耳,滿面虬須的胖大漢子跨過寺門。

  中年僧人正是知客堂的二知客,地位尊崇,但在漢子身前卑躬屈膝,不住陪著笑,見了柔惜雪和章大娘連連使著眼色要二人速速回避。

  “嗯?她……咦?罪過罪過,佛祖面前不敢汙言穢語,弟子失禮。我說和尚,人家師太在這里好端端地參拜,你趕人干什麼?佛祖面前眾生平等,老子就不喜歡你這樣子,莫要亂來,你就待老子像常人一樣即可。”漢子臉上肥肉一抖原本要發作,又不敢在佛前喧鬧,才埋怨二知客。

  二知客陪著笑道:“施主教訓的是,教訓的是。”漢子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豪客,一到山門就先封了三百兩銀子的香油錢,參拜下來可不得給寺里捐上千兒八百兩銀子?這種大豪二知客可萬萬吃罪不起,再多怨氣也得在心里憋著。

  柔惜雪淡淡一笑,合十道:“貧尼已拜完,施主請便。”

  “不敢,不敢。”漢子忙回禮,又嘖嘖贊道:“師太這般風范,名山大寺果然不同凡響。來,老子再封二百兩齋錢給諸位大師。”

  大漢滿口汙言,又似禮佛甚誠,讓二知客哭笑不得。片刻後大知客來到,還有大殿的香燈,大寮的典座等人一同前來相陪。這些俱是寺中各院的一二號人物,規格極高。大漢說話雖粗魯,卻是長袖善舞,與這些身份尊崇的大和尚在一起絲毫不顯怯意,一路談笑風生。

  柔惜雪與章大娘離開寺門便心中竊笑,大漢正是喬裝的拙性。章大娘心知肚明,柔惜雪雖事先不知,也猜得到吳征做了這般安排。強援到來,二女都精神一振。

  來寺中一趟,又潑水般撒出去大把的銀兩,當然要在寺里暫居一段時日,以求暮鼓晨鍾蕩滌心靈,洗一洗滿身俗氣。拙性這等財神,但有要求,只消不是摘星星摘月亮,寺中無不盡力滿足。莫說是他,就連柔惜雪和章大娘因表現得體,讓這位豪客心頭大悅而給齋堂多賞了二百兩,二女午間都單獨多了兩樣精致的齋菜。

  金山寺里的寺規僧眾過午不食,一天只有兩頓飯。午飯過後回雲水堂里小歇片刻,柔惜雪與章大娘就要去打柴。剛至雲水堂,就見拙性正瞪著牛眼鬧脾氣,大體是他是貴客,另有上房,但拙性不肯,非要依規矩就住在雲水堂里。

  知客僧哪里敢如此“怠慢”,一來雲水堂里條件一般,二來像柔惜雪和章大娘這樣安分守己的,直接就在角落的地上居住,三來還有些混僧有礙觀瞻,叫貴客見了不僅金山寺大損顏面,也會生出惡感,說不定要少了好幾百兩銀子。

  拙性正自發怒,頻頻強調自己有多麼誠心,豈可在佛祖眼皮子底下弄虛作假,不依寺中規矩?自己一生什麼大風大浪未曾見過,就是荒郊野外一樣睡得安穩,為什麼雲水堂就住不得?

  柔惜雪聽得好笑,心中也生起暖意。拙性當然不會無事生非,這麼做有多重目的,最直接的後果就是雲水堂絕不敢再欺凌軟弱的柔惜雪。她現下的待遇其實可以預見,吳征也做了相應的安排才會遣來拙性,拙性也確實辦得漂亮。

  “不妨試著多相信一下同伴,”

  柔惜雪拿著柴刀剛出雲水堂,就有知客堂的僧人趕上低聲道:“二位不必打柴了,今後晨間打一缸水,夜間清掃大殿即可。”

  柔惜雪合十,瞪著無辜迷茫的大眼睛,又露出些懼意道:“這位師兄,貧尼不敢忘卻苦修之行,更不敢偷懶……”

  “你……師太莫要爭了,這是大知客的吩咐,師太若有什麼意見,待大知客有空閒了再說。但是貧僧提醒師太一句,近日寺中有貴客,大知客忙得不可開交,師太還請安分些,莫要前去打擾。”知客堂僧人將手以身體遮擋著連揮,示意她快些離開。

  “是,尊師兄法旨。”這知客僧人明明對她的不識抬舉十分惱怒,但不敢發作出來,全因晨間與拙性的一面之緣,生怕貴客忽然想起女尼,無端惹禍。柔惜雪忽覺自己並不失望,似乎以金山寺的境界就是如此行事。她回身時心中暗道:“行善只積個人之德,於世間益處不大。想要揚善,必要懲惡!”

  在佛堂里念了小半日的經,再回雲水堂時半途又與那滿目邪氣,油頭粉面的混僧擦身而過。那混僧雖又看了她幾眼,但絲毫不敢造次,急匆匆地走了。看他背上的背囊,竟是要暫離金山寺。

  “好大的面子。”柔惜雪低聲向章大娘笑道,說的自是拙性了。

  “這老小子憊懶得很,除了主人的話,誰也不買賬。但是主人若是交代了,他就會使出全力。這賊和尚既然離了寺,半道上自有人招呼他。”拙性一來寺里不過半日,不動聲色間就安頓好了柔惜雪,還把要查的人逼離寺廟方便動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若不是知曉內情者,簡直神不知鬼不覺,手段之高,讓人嘆為觀止。

  “甚好。這種人不該在寺中出現,他還與僧眾有勾連舊識,必有蹊蹺。”

  “屬下理會得。”

  二女回到雲水堂,見拙性在大知客的陪同下,靠在躺椅上閉目聽著莊嚴的鍾聲,手撥佛珠,口中念念有詞,活脫脫一個信眾——不那麼專業,但似模似樣。

  聽得腳步聲,拙性眯著眼微睜,愣了一愣起身道:“想不到師太也是來此掛單,老子還以為師太是寺中的修行僧。”

  “貧尼見過居士。貧尼來到金山寺朝聖,也不過比居士早一日而已。”柔惜雪淡淡回禮道。

  “原來如此!與師太也算是有緣了。大師,這位師太修行期間麻煩多多照料,日後若是有多的,就充些香油吧。”拙性張手又是二百兩的一張銀票遞給大知客,心中卻是暗暗贊道:“主人的安排著實巧妙。若不是柔掌門,旁人哪能不被看出端倪?我既然來此居住靜修就要稱居士,可不再是施主。換個人誰能與我配合得天衣無縫?寺中這些和尚眼光厲害,三兩下就讓露出破綻。”

  “居士……”柔惜雪又瞪著無辜的大眼睛,愕然間手足無措。出家人不敢貪圖錢財,但這大筆銀子是給知客僧的,不是給她的,正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看師太之虔誠,我就不為難師太,師太也不用管那麼多了,總之與師太無關。”拙性大笑著起身一抱拳道:“有勞大師,我去歇息片刻,大師就不必相陪啦。”

  托拙性“洪福”,柔惜雪與章大娘終於有了間禪房,雖偏了些,房內的設施倒齊全許多。入了夜大殿里只剩下青燈火燭與高香幾炷,二女又要承擔起打掃整座大殿的職責。大殿寬廣,打掃一遍殊為不易,但比起先前打掃淨房要忍受惡臭好了不知多少倍。

  過了兩個時辰,整座寺廟萬籟俱寂,只剩下燭火的噼噼剝剝聲時,拙性的胖大人影忽然出現在大殿。他道:“兩位不必驚慌,我許過願,要一日五回參佛,現在正是第五回。”

  拙性聲音洪亮,說完之後就跪在蒲團上,自顧自地默念起經文來。柔惜雪與章大娘則靜靜地在他一旁打掃,聽得拙性低聲道:“今日離寺的和尚已捉拿,張百齡給他下了重手,這人已什麼都說了。”

  柔惜雪不說話,只認真地抹著供桌香台,又聽拙性道:“這人叫吳忠,鎮海人氏,花銀子買了份度牒後就在金山寺掛單,已有兩個年頭。他本是城里的潑皮無賴,沒有旁的本事,就有一雙看女人的眼睛。師太,恕屬下直言,他已看出師太花容月貌,也已將此事告知他的表兄,法號叫三寶。這三寶安排他久住寺中,全因金山寺每隔半月就會送來些女子囚禁於此,吳忠就負責識人估價以便於女子買賣。除了這些之外,吳忠也一概不知。金山寺果然不干淨,也請師太不必擔憂,有大娘與屬下二人在此,師太雖處危機, 安如磐石。這麼快就有進展,全賴師太一雙慧眼識人,屬下已在想方設法捉拿三寶,望能順藤摸瓜,將賊黨挖出來。”

  “阿彌陀佛。”柔惜雪抬頭望向巍峨的佛像,目光茫然。如吳征所料,金山寺這種地方,果然最易藏汙納垢。賊黨在此也不知道經營了多久,金山寺已是五髒俱全。她喃喃道:“小心,萬勿打草驚蛇。”

  若是從前,她會先擔憂下屬的安全,總覺得沒有自己,他們會力有不逮。但是今日,她望向佛像的目光從迷茫而越發堅毅,擔憂的唯有無法將這窩賊黨一網打盡。她心道:“佛祖在上,並非弟子罔顧佛法,只是不懲惡難以揚善。求佛祖保佑弟子除去賊人,若弟子做錯了,所有的罪業弟子願一人承擔!待魂歸地府,亦願永墮地獄以贖罪。”

  “屬下領命。不敢誤了主人與師太大事。”拙性低聲說完之後,便念起經文來。他念經也是熟極而流,無論誰來聽都是沒有半分破綻。

  二女掃清了大殿才回雲水堂,柔惜雪嘆息道:“塵土好除,心垢難淨。也不知道這座寺院里有多少好人,多少壞人……”

  “主人曾吩咐過屬下,淤泥之中亦出清蓮。金山寺里那麼多人,不會都是賊黨。務必不可冤枉一個好人,也不可放過一個壞人。師太放心,屬下會好生甄別。”

  “嗯,正是如此。”

  二女正行間,臨近雲水堂時天上霹靂陣陣,轉眼就下起了豪雨。章大娘搶先扶著柔惜雪向雲水堂奔去,她步伐不快,顯得十分焦急,又有心無力。柔惜雪心中一凜,她本就武功全失,索性足不發力,做任由章大娘扯著才勉力前行狀。

  豪雨落下,二女被打濕了顏面慌慌張張避入雲水堂,轉角正見三行目光炯炯,盯著二人道:“大殿已掃清了?”

  “回師兄話,不敢讓佛祖染塵垢。”

  “好。對了,可曾見到劉居士?”

  “劉居士?不知哪一位是劉居士?”

  “今日來參拜的劉居士,和你有兩面之緣。”

  “哦哦。有的,貧尼正清掃大殿時,居士說要來參拜在大殿里念經。貧尼不敢打擾居士,方才悄悄退走,居士還在大殿念經。”

  “嗯,劉居士念的什麼經?”

  “貧尼打掃香案供桌時,聽居士念的是《妙法蓮華經》里的第二十五品《普門品》與《地藏經.閻浮眾生業感》,其余不知……”

  “好。早些歇息吧。”

  三行隨口問了幾句便冒雨向大殿行去,他一手撐傘,另外還拿了一把,顯然有備而來。柔惜雪目光閃爍,暗舒了一口氣。

  三行的每一句問話都有玄機暗藏,他似乎對兩人的關系有所懷疑,也可能吳忠沒有返回鎮海城一事引起他的警惕,才來此試探。幸虧無論是自己還是拙性,對經文都熟的不能再熟,這兩篇也卻是拙性方才念過的,任由三行怎麼套話也套不出破綻。

  躺下安歇一時難以入眠,不知吳征那里是否順利。金山寺這里藏汙納垢,柔惜雪總感有一股不知來自何方的巨大危機。且時間緊迫,一個小小的吳忠都讓人警惕,柔惜雪與拙性,章大娘的身份也掩飾不了多久。一切都要速戰速決……現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從三寶與三行身上找到突破口。三行方才當時尋機盤問拙性,不知道拙性是否抓住機會,反從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吳征與倪妙筠在火虎堂躲了一夜,臨到晨間才大鬧一番出了口惡氣。得意洋洋地離了火虎堂總堂之後,兩人幾乎一同斂去笑容,相顧駭然。

  厲白薇是以不死不休的態度籌備這一場衝突,每一個布置都按最壞的打算來做,已經嚴密到了極點。夜探火虎堂雖有收獲,但焉知里頭沒有厲白薇的圈套?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吳征已然分不清。

  兩人出了鎮海城火速奔向一處僻靜莊園,這里是祝家暗中的產業,也是這一回吳征的臨時治所。入了莊園進了居住的小院,只見二層的小樓上,一名嬌俏女子正在倚著軒窗居然臨下眺望,遠遠見了二人,擔憂之色才驟然隱去,面露玩味而曖昧的微笑。

  “玦兒?什麼時候來的?”冷月玦來前並未知會,顯是想給他一個驚喜,也確實讓吳征萬分驚喜。

  “昨夜呀,好怕打擾了你們。”冷月玦舞動巧舌,最愛貪看倪妙筠害羞時瞪大的驚恐美眸。她輕輕巧巧地從樓上躍下,與吳征擁抱片刻道:“娘說你們這里要缺人手,她近日在朝中忙得不可開交走不開,陸姐姐要坐鎮府邸也不好動,於是就遣我先來助拳。多一個人,多一份把握。”

  “當然。娘最近很忙?”吳征心中一跳,往日若是遇到困難,祝雅瞳必然千方百計趕來。這一回居然走不開,想來燕國又有異動。

  “嗯,霍永寧要向梁俊賢下手,預計就在旬日之內!燕國那里也在頻頻調動兵馬,有南下之意。”冷月玦有些心疼地看著吳征,又展顏笑道:“不過這些還不算很緊迫,你們這里如何了?聽說有人要捋昆侖的虎須?”

  “坐下說!”

  吳征將事情從頭到尾,一直至昨夜所得詳述一遍,冷月玦也聽得面色凝重道:“若找不出凶手,這個黑鍋背在身上真是難以承受之重!”

  昆侖派如果背上了弟子草菅人命的汙名,對之後一系列重振山門的計劃都是致命的打擊。此案現在已傳得沸沸揚揚,吳征若不能光明正大為楊宜知洗脫汙名,難掩天下人悠悠之口。

  “只有抓出來才成,還好,凶手一定還會現身。”

  “為何?”

  “因為我已十分確定,這幫人的目標是我!或者說,昆侖和我都是目標,缺一不可。他們要誘我入彀,凶手一定會在關鍵時刻再度出現。”吳征目光越發凌厲,幾度張嘴欲言又止,終於冷冷道:“而且,我不能去見宜知,不能去見龐太守。否則一定會有串供,或是以官位壓龐太守的流言蜚語傳出,到時候又是個大麻煩!”

  “楊師弟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誰?”倪妙筠也知事態緊急,局面還越發不妙,但吳征始終不願去見楊宜知還是讓她感到奇怪。明知吳征必有緣由,她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好問出重大關鍵之處。

  “他一定知道,否則不會那麼莽撞還方寸大亂。其實……我也能猜到一些……應該不會錯的……”吳征雙拳已捏得爆出青筋,臂膀不住顫抖。以他現下的武功,幾乎已處在失控之狀。

  “莫要激動,我們都在,都陪著你。”二女一同將柔荑搭在吳征掌中寬慰道。

  “嗯。”吳征長舒一口氣冷靜下來,又覺十分欣慰,自己雖有些把握,但仍未確定。此事又剜中心里痛處,他暫不願提及,二女更不多問。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計劃呢?多了人家這個強手,要不要做些改變?”冷月玦調皮地一吐舌頭,冰娃娃現下不說話時還像從前一樣是塊堅冰,可一旦開了口,便冰融雪化,分外明快秀麗。

  “明日我要去拜訪五家門派的掌門。今日一鬧,想再藏就藏不了啦,於情於理上門一趟都是應該。”吳征苦笑了一下道:“人家門派里死了人,咱們去了免不了收到諸多白眼和刁難,你們最好莫要現身,省得多些麻煩事。”

  “那我們藏在仆從里就是了。鎮海城里你就是眾矢之的,一人去風險太大。”倪妙筠下了定論,既然她決定要去,吳征想要拋下她是不可能的:“若真的受了什麼大委屈,最多翻臉就是,也不懼他們。”

  “好。”這一下答的是同去,吳征面色又發苦道:“不能翻臉……其實,比起柔掌門,我要吃的苦頭還算不了什麼。總不至於去做些雜活,她能忍得,我為什麼不能?大局為重,不可壞事。咱們這里等不起,柔掌門那邊應當也是等不起的。”

  “師尊……什麼都豁出去了,不管不顧的。”

  “這話就說得好。”吳征將前段時日為柔惜雪治傷之事說了一遍,道:“此間事了,玦兒也要好好開導你師父。”

  “非我所長。”冷月玦撅了撅嘴,道:“你若不成,我肯定也不成。”

  “我當然會盡力而為。”吳征出了會神,問道:“妙妙,你看厲白薇的修為如何?”

  “看不清……按他接不住我的暗器,最多不過十品下,要做火虎堂這樣的門派之首有所不足。”

  “我也覺得,她的修為看不透。但是傷又假不了,那一下已經傷了她的筋骨,若是作假,代價未免太大了些。唉,若是沒有進展,只能去火虎堂里將馮昊遠的遺孀劫出來,好把厲白薇做的惡事大白天下。他聲名掃地之後,此前他的口供證據自然做不得數,也算解決了一家……”吳征撫了撫額頭,露出疲態來。萬事皆難,昨夜又一夜不眠,精力精神都大為消耗,頗覺困倦。

  冷月玦趕忙起身推著二人道:“給你們備好了熱水,快去洗淨了好生歇息,大戰在即,不可先損元神。”

  倪妙筠長舒了口氣,昨夜一場豪雨,武功再高身上衣衫難免沾濕一直悶到現在,早想換洗。被冷月玦一說就全身難受,趕著沐浴去了。

  吳征起身時被冷月玦拉了一把,見倪妙筠匆忙去得遠了,冰娃娃才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道:“好好睡一覺,晚上我去拉倪姐姐一道兒陪你。”

  吳征心猿意馬正有此意,與倪妙筠結緣之後還未將她拉上床與其余女眷同樂過。且二女還是同門,倪妙筠長了一輩,年紀卻大不了多少,像是姐妹更多些。念之不由心中一蕩,頻頻點頭,與冷月玦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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