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終始參差 雲水暗垂
大秦有得天獨厚的川西平原,吳征的前世里民間稱為天府之國,了不起的弄潮兒們則稱為帝王之資。
而中原之地向為神州大地的中樞,所依仗的就是比川西平原更加廣闊,土地更加肥沃的關中平原。正是入秋時分,熟透的小麥在風中搖起層層麥浪,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關中平原,在秋季里猶如千里金城。
向南走到平原的盡頭便是秦嶺,忽然拔地而起的高山峻嶺草木清幽,夏季里是不可多得的避暑之地。即使炎夏已過,秋老虎帶來的燥熱仍讓人不適。秦嶺半山腰修建有一座避暑宮室,雖不奢華卻背陰朝陽,空氣濕潤。秋日里的黃昏在宮室前寬闊的青石板平台上,正面朝平原,如踩著金色的海洋。
平台的兩面盡頭是兩條長長的石階,彎彎曲曲轉至山腳。一條上山,一條下山。高大的香樟散發著木香,低矮的山茶將秋意的黃綠相間叢中點綴出翩翩酡紅。
身高中等的灰衣客人迤邐上山。斗笠與紗簾遮去了容顏,只依稀見得身材玲瓏,抬腿時寬松的灰袍遮不去臀股間豐隆幼圓的弧度。即使她半低著頭,也未刻意搔首弄姿,一起一落的雙腿讓腴潤的臀股一隱一現,不顯姿色的灰袍依然現出絕美的風姿。
平台處支起的暖玉石桌緊挨圍欄,桌旁一只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銅壺里的水也已滾得白氣蒸騰。楠木茶盤上一杯五盞,即使洗得干干淨淨尚未開沏,依然飄著悠悠茶香。
翠綠琢玉雕鑄的夜光杯里正盛著鮮紅的酒液,被一只嫩白如牛乳,細膩如滑脂的小手托在掌中。獨飲的美婦襦裙批紗,酒量甚豪,將鼻尖在杯口深深一嗅,隨即張開珊瑚珠般的丹唇一飲而盡。葡萄美酒清冽甘美,美婦閉目享用了一番滋味,展顏眉目一挑,欣然笑道:“柔掌門來了,請坐。”
“貧尼來遲,公主贖罪。”柔惜雪摘去斗笠合十一禮,素淨清雅的面容低眉順眼,可眼波僅微微一動卻又媚態萬方。讓人見了不知是該贊她修行有成,化嫵媚於不染塵,還是嘆息絕美的容顏身段卻遁入空門,只待紅粉作骷髏。
“不遲,柔掌門試飲一杯?”欒采晴晃了晃白玉瓷瓶,半空的酒液輕靈地當當作響。
“貧尼飲茶即可。”柔惜雪揭開茶壺,眉目又是微動。
“還是本公主來吧。”欒采晴接過砂壺,先用滾水一燙笑道:“這壺還不錯吧?”
上好的紫砂捏造,巴掌大小的方圓里雕龍畫鳳已讓茶壺茶杯十分名貴罕見。
壺外又拷上一層細薄光滑,潔淨無缺的青白色玉瓷,難怪連柔惜雪也要微微驚詫。
“西域的琺琅瓷紋理細致,色彩純正。宮中御用之物果然非同凡響,貧尼期待。”柔惜雪眼光獨到,一眼看出其中的玄機。
“紫砂雖貴終是塵泥,豈可染於皇宮。琺琅雕瓷於滋味一無所用,卻又不可或缺,這只壺叫[冰心玉壺]。”欒采晴與柔惜雪一注目,勾起的嘴角意有所指。
她動作干脆利落,燙器,洗茶,封壺,分杯一氣呵成:“用來沏[合宜仙毫]最佳,剛采制的新茶,宮中也剛到不久,柔掌門請品一品。”
“貧尼謝公主厚意。”
柔惜雪小口小口地抿著茶,只聽欒采晴又玩味地笑道:“如此美景好茶,可惜少了一曲仙樂……”
柔惜雪放下茶杯歉然道:“不意發生諸多意外,貧尼也無可奈何。玦兒未能返回,請公主與太子殿下贖罪。”
“咯咯咯,沒有沒有。柔掌門的高徒做事盡心盡力,一絲不苟,待她回了長安,本公主還要重重地賞她!為什麼要回來?呆在成都最好!一身好本事困於高牆之內才是可惜,正要在成都方一展驥足。”欒采晴放聲嬌笑,毫不掩飾幸災樂禍。
“或許是公主與太子不睦?”皇家之事紛繁復雜,柔惜雪暗道一句不敢多言,只模糊道:“貧尼也是這般心意,只是太子殿下有令不敢不從,若殿下怪罪還請公主多多美言幾句。”
“不會不會,柔掌門放心,殿下一句怪罪的話都不會說,至少現下還不會。”
欒采晴笑得更加放肆,似有出了口惡氣的暢快,又借著這一番恣意縱情不經意道:
“我那侄兒雖是塵泥,端的是年少瀟灑又英俊不凡,本公主就怕一個女娃兒管不住自己,莫要日久生情舍不得回來。”
“公主也放心,玦兒一向心如止水只好武學,最重師門恩義,若不是太子殿下青眼有加也會如貧尼一般落發修行。不會的。”柔惜雪微微笑著搖頭道。
“就算是修行的女尼,還是女人。就像這只[冰心玉壺]一樣,拷制了琺琅瓷,內里還是紫砂。”欒采晴舉壺將茶盞添滿提醒道:“柔掌門大才,不過修行久了未必懂得女人。女人也很奇怪,不喜歡的人給她金山銀山,她若不缺或是不愛這些未必看一眼。碰到了喜歡的人,就是給碗粗糲的飯菜她也甘之如飴。令徒的年紀正是飄忽不定,易受誘騙之時,還請柔掌門勿要掉以輕心,以免誤了大事。”
“貧尼確實不懂,公主怎麼說,貧尼就怎麼做。”
“嗯。她的書信沒有斷過,我那侄兒的修為日漸一日地上漲,眼看就要到了關鍵處。柔掌門當也知道,皇兄已遣使前往秦,盛兩國約見會盟剿滅暗香零落賊黨一事,內里還有些隱情我不便明說。祝家的下場如何,或者說祝雅瞳的下場如何,成敗在此一舉!柔掌門萬萬小心在意,半點輕慢不得。”欒采晴收起嬉皮笑臉,蹙眉嚴正道。
“祝師妹……自從那件事之後便走邪魔之路,於大燕與門派雖有百利,不如一害。貧尼規勸無用,也不能容她再錯下去,坑害大燕與天陰門,自當盡心盡力。”
“不出五月之後,涼州三關之外的會盟,我會去,柔掌門也要去,祝雅瞳…
…也一定會去的!”
“公主說三國會盟?莫非盛國也會遣人來麼?”
“呵呵。”欒采晴毫不掩飾地哂笑一聲道:“皇兄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參與會盟的無非就是張聖傑,湊個數罷了。”
“這麼說盛國處不會有大的變數了。”
“不會,即使他們想,也不敢,今年給大燕的歲貢加了三成,張安易搜刮民脂民膏依時送到,再過個五年,該把他的國庫都搬空了。變數只在祝雅瞳!她本事太大,就算天羅地網也難保不出疏漏,所以不僅柔掌門要去,丘大將軍也要去,我還會與皇兄央請一些高手來,越多!越好!”
“公主,貧尼多嘴一句。暗香零落禍亂世間已久,百姓多受其害,連有些貴族也不可避免,孟永淑已死在成都。公主也曾言道他們是前朝遺黨作亂,貧尼以為此事才是頭等要事,若是只把心思放在祝雅瞳身上,會不會影響此事?”柔惜雪一語問畢,口中喃喃低念佛號祈福。
“我不知道。”欒采晴略有疑惑,又搖頭道:“本公主只知這一回已得皇兄首肯,以皇兄的雄才大略,兩邊都是考量周全過的。我要算計祝雅瞳已十分難辦,賊黨的事我沒工夫去管,自有皇兄操心。呵呵,照我猜測,祝家難免和這幫殺千刀的狗賊有關,否則一幫藏頭藏尾的賊黨,怎能做得如此家大業大!”
“唔……公主這一說,倒也有理。”柔惜雪詫異之色一閃而過,蹙眉若有所思道:“祝師妹向來行事詭秘,用心不純,倒與暗香零落頗多暗合之處……”
“哼……自從有了孩子,她跟個瘋魔有什麼區別?旁人不好宣之於口,本公主不怕說。前朝遺黨無非想著復國,祝雅瞳想的卻是建國,否則她那個兒子永遠見不得光!明面上看不出什麼,背地里誰知道她做的勾當?燕秦一戰,涼州平白無故多了糧草硬生生撐了半年,呵呵,哪里來的?我就不信沒有祝雅瞳的手腳。
本公主想得到,皇兄更猜得到,嘴上不說而已。二者目的一致,一個做明一個做暗有何不可?若不是暗香零落在世上百來年啦,照我說這就是祝雅瞳那賤人組建的賊黨!”欒采晴面色陰晴不定,咬牙切齒道。
“祝師妹雖犯了混,惡事做盡倒也不至於。”
“只可惜不是。否則這一回,本公主把她祝家上下全數活剮了。”
“善哉,善哉。”
“總之這一回天時,地利,人和,良機千載難逢!若再叫她逃了去,這一生再無機會。今後她孤身一人若要報復起來可就厲害了,本公主最多躲在皇宮里一輩子不出來。天陰門家業也不小,人手與防衛與皇宮比起來,可就要差了那麼些。
柔掌門或許不怕她,門人可就抵不了幾個回合,柔掌門明白麼?”欒采晴轉顏又笑,對柔惜雪逐漸低垂下眼眸,憂色漸濃滿意得很。
“當然明白。唉,公主有一件事說得不對。”柔惜雪無奈地搖頭道:“祝師妹功力通玄,貧尼也怕她。”
“嗯?請柔掌門細說。”欒采晴吃了一驚肅容道。
“在驛館里祝師妹對公主不敬,貧尼出手阻止。當下便知祝師妹功力又將貧尼拋遠一截!我上上回與她較技已是兩年之前,當時已十分艱難,驛館一戰更覺不如。以祝師妹修為精深進展之速,如今貧尼已不是對手。放眼天下,向無極不如她,即使丘大將軍也未必穩勝,刨去陛下的能為貧尼不知,還能壓她一頭的或許只有費鴻曦一人而已。武道無極途,再假以時日,天下或無人能制!”柔惜雪憂色更濃,不住地抿唇,居然掩飾不住心中的緊張。
“原來如此……但凡一個人心中有執念就會變得強大而可怕!”欒采晴梗著咽喉艱難道:“既然如此,只能以數量取勝!皇兄也已備下預案,屆時皇兄身邊的兩位也會一同去涼州!”
“陛下聖明,當有萬全之策了!祝師妹……罷了,總之公主怎麼說,貧尼怎麼做。”柔惜雪合十行禮,低垂的妙目中水光流動,似淒然,似期許,似塵埃落定之後的安詳平和。
“嗯,該當准備准備,不久之後就要動身了……”
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只陣陣山風吹動滿山林木,嘩嘩作響地搖下枯黃的落葉!
……
“呵嗤……”須眉半白的老人擱下掌中狼毫,揉了揉鼻子笑道:“什麼人在念叨老夫的壞話?”
“什麼人還敢念爺爺的壞話?”劍眉高鼻的年輕男子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只盯著老人剛揮毫完畢的一幅字目不轉睛。
“那倒未必,背後罵爺爺的人可不少!不過最近天氣轉涼,就算武功深湛也要及時添衣保暖,不可逆天而行。好了你看,爺爺這一幅字怎麼樣?”老人拈著須搖頭晃腦,頗為自得。
雖猜不透老人的年紀,可看他須發半白,面上卻幾無皺紋,雙目炯炯有神,隨意開口卻聲若洪鍾,也知不過三十出頭的面相遠比他的實際年齡為輕。
上好的湖紙,得輝閣特制的香墨,都抵不過剛勁有力,劍拔弩張的“政通人和”四字。
年輕人品味良久才道:“爺爺這一幅字似有劍意,也似有畫意。融劍,畫二意入字,水墨明淡,雖是劍拔弩張,可政通人和更需平衡各家,凝聚人心,四字里頗有圓融。爺爺的筆意又深了!”
“嘿嘿嘿,好說好說!”老人繞著丈許長的書桌轉圈,連連貪看,越看越愛,一顆腦袋搖晃幅度越發大了:“稍有欠缺,嘿嘿,差不多咯,差不多咯。待再完善一點,這一路[紫毫驚風訣]就傳給你!嘿嘿,嘿嘿!”
“多謝爺爺!”年輕人大喜,又道:“孫兒定當勤加研習!也傳授家中兄弟。”
“隨你,隨你!”老人漫不經心答道:“家里就你對書法一道研究頗深,天份也高。其他人不懂書法,學不學都沒甚差別,學了也學不會。嗯,洛天池的字還寫得有點模樣,你讓他試試,旁的人麼也免廢心思了。”
年輕人還待答話,管家的高聲在院外響起:“老爺,陛下請您入宮見駕!”
盛都紫陵城,北有降天江行成天塹,支流艷陽河穿城而過,哺育了這片富庶之都。比較長安與成都,紫陵城的文風之盛天下無雙!老人評價的“不懂書法”
放在別處也稱得上工整端莊,頗有小成。至於城中擅寫字作畫者不知凡幾,坊市間字畫倒占了小半,天下獨樹一幟。
老人穿過寬闊的潤筆路直入皇城,進御書房見駕。
“費愛卿來了?快坐吧。”
御書房里只有兩人,盛皇張安易面目和善,薄薄的唇角帶笑,可兩條濃眉如青龍盤臥,鼻梁高挺,不怒而威。若不是親眼所見,難以相信這位一生不安也不易,處處受到燕皇欒廣江欺凌打壓的盛國皇帝,居然能保養得如此之好。
“老臣來遲,陛下贖罪。”費鴻曦落了座,見另一名股肱重臣花向笛也在場,不由心中一凜。每每三人聚在一處,都有驚天動地的決斷定下,不由他不心驚。
“孫賢志又來了。”花向笛比起費鴻曦就老了許多,眉目一乜,頗為不滿。
“這一回是什麼事?”費鴻曦雖是盛國柱石,卻不需打理政務,消息慢了些。
“會盟,剿滅暗香零落。祝家現任家主祝雅瞳傳來的消息,這幫賊黨居然是前朝余孽,賊首騎乘的可是豹羽鵟!”花向笛隨手拿起身邊的黃帛擲向費鴻曦。
“祝雅瞳?這丫頭可是越來越有本事了!”費鴻曦接過黃帛邊閱覽邊道:“又遣禮部郎中來,這是下的旨意麼?”
“不必管這些。”張安易抿了口茶道:“這里頭可大有文章。對了,朕依稀記得費愛卿與祝家主有舊啊。”
“見過一回。”費鴻曦收起黃帛道:“當年她歷練江湖,孤身一人掃了降天江兩岸二十一處匪窩,又挑了七個沽名釣譽的江湖門派世家,依江湖規矩治罪!
嘖嘖,案底被她翻得一清二楚,下手也是頗有分寸,就是潑辣得沒人能治啦。”
“哦?”花向笛不是江湖中人,聽了也覺大感興趣道:“這些事正巧被您老撞上了?”
“這麼大的事,尤其楚地的別劍門,蔣家,曾家莫名其妙丟了幾條人命,還忍氣吞聲屁都不敢放一個,老夫當然要去看看。喏,這就看見祝丫頭東奔西走了。
她使的天陰門武功路數,又是這般美貌,一猜就是她,想想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費鴻曦拈須微笑,嘖嘖贊嘆不已。
“您老和她照了面?”
“沒,老夫也不敢得罪了祝家,只好暗地里跟著看看。她一路打上門去,宣告罪名,條條明明白白,然後或責罰,或取人性命,叫人摘不出毛病來。老夫也拿她沒辦法!”費鴻曦兩手一攤道:“事情越鬧越大,荊楚之地的門派與世家人人自危,下手段要置她於死地的人也不少,她終於還是在壺瓶山石門派那里吃了大虧。”
“這事兒我倒知道,石門派一夜之間死了不少耆宿高手,原來還是費老出的手。”
“石門派地處偏遠,在當地勢力極大,地方官兒都敢怒不敢言,作奸犯科的事情是不用提啦。派里武功是極好的,祝丫頭當時武功尚未大成,石門派又連連設了十幾個套子,終於還是落得要與人正面交鋒,石門派費勁了千辛萬苦就等這一下,她討不了好去。”費鴻曦唏噓道:“也不對。老夫即使不出手,她也能勝,只是身上就得帶重傷。老夫看她一個嬌滴滴的女娃兒,孤身一人怪不易的,只好出手幫上一幫。反正石門派那些惡事被老夫知道了,回頭也要治他們的罪。”
“她孤身一人能勝?費老莫不是看她花容月貌,有所偏向吧?”花向笛十分不信,快二十年前,祝雅瞳不過十余歲還能厲害到哪里去,以一人之力正面挑戰大門派,怎麼看都是死定了的。
“你是不知道,有錢人懂不懂?那一身奇珍異寶,嘖嘖,雷靂堂的[豪雨香梅]三百兩銀子一管,一掏出來就是五管,眼皮子都沒眨一下就這麼打出去了…
…老夫看得都抽抽!她當年都十一品修為啦,還是十一品里頂兒尖兒的高手,再這麼不要命的花錢……心疼她?老夫還心疼那些錢呢!你花家生意做得大勉強能花得起,老夫是鐵鐵地花不起!”
“哈哈……”一席話說得張安易都笑起來:“想不到祝家主也是位妙人,巾幗不讓須眉!”
“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娃兒,家世又是沒得說。不在家里養尊處優跑出來闖江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冒了多少風險,闖了多少生死關,老夫是不明白為了什麼這般作踐自己。”費鴻曦感慨著往事道:“幫了她還惹來一頓白眼數落。
老夫當時就想,這丫頭往後哪家男子能管得了?這不,年紀也不小了不嫁人,回頭燕秦大戰之前,人家已把祝家的家主之位拿在手里,無論身份還是武功修為與老夫平起平坐。今後再見面,也就稱一聲前輩罷了。真動起手來,老夫也不知道還打不打得過……”
“費愛卿功力精深,祝家主畢竟還差了火候,當是比不過的。”
“比武老臣還有幾分自信。若是生死相搏麼,嘿嘿,除非花家肯掏錢,否則老夫這條命要交代在她手里。”
“哈哈哈……”張安易豎起一指對費鴻曦連連點著,搖頭道:“會盟啊……
朕說里頭大有文章!昔年臨朝坍塌時曾有這麼一件事”
張安易將其中細節分說清楚後道:“欒家的賊子忍不住了,可見大限將至。
他自己若不是心知肚明,不會這麼心急!涼州會盟必然攪動風雲,朕就希望越亂越好,才能從中取事。祝家主這等人才,若能見上一見就好了,費愛卿,朕的意思請你想方設法送達……也希望聖傑能明白……”
“老臣領旨,陛下放心,早已備下了道路。”
說起被軟禁在長安的質子,御書房里沉默了下來。會盟之事,以盛國所處的身份地位,再派任何人去都無用。派能人是送羊入虎口,說不定又給扣下,派個無用的家伙空費糧米,去的只能是質子張聖傑。
“殿下雖在長安受苦,但他心智極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雖往來書信里只言片語都透露不出來,燕人懼怕殿下通風報信,還將書信只依意思,另寫文字表述,改得面目全非。不過以殿下的聰慧,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陛下還請暫且忍耐不必擔憂,即使來往消息斷絕,哪一回到了最後殿下不是辦得妥妥當當?”花向笛寬慰道。
“嗯。”張安易閉目靠上椅背道:“朕知道的,朕忍了一輩子,還有什麼不能忍?朕被他欺凌了一輩子,怕他,真的怕他!聖傑在長安定然也是戰戰兢兢,朝不保夕。但朕相信聖傑與朕一樣,雖怕,卻不會什麼都不做!欒家只是一干竊賊,朕……會反抗的!”
“嘖,你看看你,好端端地提這些干什麼?”費鴻曦埋怨花向笛道:“這些事誰不知道?”
主弱如此,臣屬依然忠心耿耿,君臣之間似乎有一條奇妙的紐帶,維系著彼此的信心與信念。
“無妨,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張安易睜目笑道:“聖傑為國受苦受難,朕也只能再為他做一件事了。”
“陛下,保重龍體啊。”費鴻曦愁眉不展,至此再不見瀟灑,萬般凝重,雙目里已有淚光,花向笛也是如此。
“愛卿放心,朕修習你的養氣功夫,身體好得很。朕,一定會比欒賊活得更久一點!”張安易目光空遠,有種看破世情的無奈與灑脫,更有義無反顧的決然。
……
“皇兒想去?”欒廣江低著頭翻閱著奏章,如往常一樣一心二用隨口問道。
“是!這一回三國會盟非同小可,盛國必然遣張聖傑前往,兒臣若去,秦國來的必然是梁玉宇。兒臣願秉父皇霸者之氣,震懾二人。這一回非兒臣莫屬!”
欒楚廷跪地俯首,堅決的聲音擊在地上轉為沉悶。
“沒想到暗香零落是賊黨,朕都疏忽了啊。”欒廣江書寫了幾句,擱下筆道:
“前朝余孽當挫骨揚灰,你去也好,此事不僅是天下人的事,也是欒家的事。先祖豪烈,親手覆滅了臨朝,現下再送他們的子侄去地下相會也是一樁沒事。不過這一回可不僅是要對付賊黨,還有一件要事。”
“什麼?”欒楚廷愕然抬頭,道:“兒臣不明,請父皇明示。”
“不忙。”欒廣江意味深長地望著兒子緩緩道:“大燕江山千里,遠勝秦與盛。盛國的儲君已然毀了,余子庸碌,都不是你的對手。秦國也差不太多,梁玉宇才干遠不及乃父。朕西征雖不算成功,總算將涼州打得龜縮一團。朕為你打下這一份基業,你要去涼州可以,朕想再問你一句,你現下可有准備好統領朕麾下虎豹兒郎,可有帶著他們百戰百勝的智慧……與勇氣了麼?”
“兒臣不明白。兒臣只知父皇鞭梢所指,萬死不辭。”欒楚廷倒不是說場面話,而是蒙在鼓里摸不著頭腦。
“這個回答不好。咳咳……咳咳……”欒廣江咳喘了一陣,面色由紅轉白,又轉紅潤,只是顯得血色過重:“先祖以武奪天下,雖以文治國,仍尚武風!欒家時代皆是絕頂高手登上皇位,為何?能刻苦修煉攀登絕頂,這一份心性,勇氣,智慧與堅忍人所難能。只有這樣,坐上這張龍椅的才能千秋萬代。你的修為還差一些罷?可有想過為何遲遲難入極途?朕跨過天塹入十二品時,可比你現下還要小上四歲。”
“兒臣已盡全力,實在比不得父皇天縱之才。”
“論才干,你雖稍有不及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差的就是那一點點勇氣!所以朕問你,你可有帶著麾下虎豹兒郎百戰百勝的智慧與勇氣了麼?”欒廣江一席話說完,又是毫不克制地一陣咳嗽,即使在親兒子面前也從未這樣失態。
“兒臣明白!兒臣定當統領群雄,揚威涼州。”
“是麼?這一回去的不僅是你,重要的還有福慧公主,丘大將軍,柔惜雪,李瀚漠,戚浩歌……”
欒楚廷越聽越是心驚!丘元煥與柔惜雪的身份不用多說,李瀚漠與戚浩歌更是欒廣江的貼身護衛,等閒都不露面。這四位都是十二品絕頂高手,千軍萬馬的交戰中或許起的作用不會太大,可放在涼州會盟之時足以佛擋殺佛!遣出這四人同行已是了不得的大事,足見欒廣江志在必得!再加上個福慧公主欒采晴,這位姑姑雖是女流,向來足智多謀。若不是性格懶散,在朝堂上也是一等一的重臣。
這些人在父皇口中是“重要”的,剩下的那些“不重要”的人里想來也是人才濟濟,只是被這五位的耀眼光芒給壓制了而已。欒楚廷忍不住腦門滴下冷汗。
“兒臣知了。”欒楚廷咬了咬牙,直視燕皇目光道:“請父皇明示,兒臣拼盡全力絕無閃失。”
“這樣才很好。朕約了梁興翰與張安易,如此如此,你姑姑熟知內情,她自會指點與你。明面上的事情以你為主必須辦好。至於這件事,你姑姑為先,但你務必傾力協助與他。兩件事哪一件有了閃失,你們倆罪不可赦!現下……你還要掛帥去涼州麼?”欒廣江不住咳喘,笑得饒有深意,不急不躁地等待長子的回話。
罪不可赦,也就是儲君的身份沒了,一切都煙消雲散。欒楚廷肩負莫大的壓力,冷汗不住從額角滴落,良久才終於抬頭堅定道:“父皇教導兒臣要破除萬難一往無前,兒臣絕無反悔,願立軍令狀!”
“可以!這才是欒家的兒郎!”欒廣江贊許點頭道:“去南山別苑找你姑姑吧,她那人不聽使喚,你還是親自去好些,待准備得足了就回長安來整頓出發。
至於軍令狀就不必立什麼字據了。”
欒楚廷心中一凜,是非成敗在此一舉,有沒有軍令狀已不重要,忙三下叩首道:“兒臣此舉不僅為大燕,為父皇,亦為兒臣自己。若能借重壓之機增強心性登上武道極途,方不負父皇信任與厚望。”
“呵呵,這就夠了?咳咳咳……咳咳……”燕皇艱難笑著,意味深長地搖頭道:“光做到這些事還不夠,即使你憑此晉階十二品也不夠。還差了那麼一點點,也是最難的一點點,你心里明白的。去吧,去吧!這一趟涼州之行若能想明白有了決斷,你才是真正的大燕未來之主。”
虎賁軍風餐露宿。
無論兵員的精銳,糧草的足備,這都是一支實打實的精兵,向來行軍極快。
可是這一趟梓潼之行卻極不順利,一路磕磕絆絆,看著就要誤了約期,無法及時趕到梓潼。
行軍第三天起便有消息傳來,賊黨似乎聞到了異樣的氣味,向來只敢小打小鬧的賊黨忽然活躍了起來,不時有膽平民百姓或者些土豪鄉紳遭難。又過了四日,賊黨更是膽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洗劫鄉村,有些高手還潛入郡城里作亂。
一時之間大秦國里生出許多慘事!
形勢不妙,若不嚴加制止必然引發民怨沸騰。各州郡盡力滅除賊黨的同時,虎賁軍也因此改了行程,從兵發梓潼轉為沿途清剿。但是賊黨們大多武功不弱,遇見官軍不是對手就做鳥獸散,給清剿帶來無數的麻煩。
忽然發瘋的賊黨讓人全然摸不著頭腦!臨朝余孽若想復國,這種做法全無幫助。作亂固然會讓百姓們苦不堪言,可大秦國的官軍與各州郡官吏並不是無能之輩,亂局無不很快被撲滅,一些小縣與鄉村或許力不能及,可一旦官軍到來也能迅速平亂。
民怨很快就能平息下去,隨後再一宣傳,還能給大秦朝堂帶來極高的聲望增加。短時間的小動亂不僅動搖不了大秦國的根基,長遠來看完全是反作用。暗香零落這一搞事平白增添了無數的生死仇家,把名聲臭的個徹底,從此在天下寸步難行。還談什麼復國?
不過暫時來看,意圖復國的賊黨與大秦朝堂都是輸家,唯一占了點點便宜的就是吳征。自從沿途剿賊開始,杜扶風再也不敢對吳征冷言冷語,連臉色都不敢甩了。對吳征一行人更是恭敬有加!
沒辦法!路遇賊黨,以虎賁軍的戰力當然能勝,可賊黨若要逃就只能徒呼奈何。虎賁軍千辛萬苦地打探情報,設伏,好容易圍住了一群。可賊黨雖然發了瘋,都不是傻子,不會在大道上與虎賁軍的駿馬比賽腳力。一旦遇襲就是高飛高走,再密集的箭雨也難免有漏網之魚。
這時候吳征一行人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有祝雅瞳與陸菲嫣兩位坐鎮,賊黨能跑出去的人全是上天垂青或是閻王爺不收的。吳征與冷月玦弱了些,可兩人的輕功絕佳,分進合擊,縱有高手不好力敵,只需稍稍阻攔片刻,祝陸二人轉眼就到。連楊宜知與戴志傑也大大地出了風頭,名門子弟,以一對一的戰力而論,即使修為還不夠高,也是遠勝普通武人,已被杜扶風暫時編入虎賁軍擔任百夫長之職。
“這幫狗賊,連血都是臭的!”一場大戰剛止,賊黨一百三十七人盡皆伏誅,軍伍暫時休整。顧盼在河邊洗淨了[苦離別],近來殺的人太多,即使是精心打造的兵刃也多有損傷,忍不住心疼地咒罵道。
昆侖弟子里除了早早成名的吳征,此行就以顧盼最為耀眼。初次對敵時,不僅一對銀鈎使得圓轉如意潑水難進,舉手投足間頗有大師風范。且下手之狠辣精准,對敵的冷靜沉著,殺招的干脆簡練,險些讓吳征嚇掉了下巴。戰後攜同陸菲嫣向祝雅瞳連連道謝,若不是得了這位的真傳,哪來飛速的進步?
“還有得辛苦呢!”吳征恨恨地啃著干硬的饅頭,行軍休整不過兩個時辰,之後又要繼續前行。這一路大小戰斗打了十九場,剿滅賊黨也有六百多人。可是何時才是個盡頭,誰也不知道。
“哎喲,平白無故地跑出來這一趟,又是顛簸,又是飽經風雨,真是……”
祝雅瞳也有些哭笑不得地埋怨著,與吳征對視一眼心意相通:最好賊黨就這麼失心瘋下去全數殺個精光,畢其功於一役。
兩人又是相視一笑,河水潺潺流過,清脆的水聲與河風帶來難得的平靜。
陸菲嫣目光灼灼盯著平緩的水面。澈可照人,水底的游魚都清晰可見,美婦連連抿唇,又咽著香唾,終於忍不住問道:“還有兩個時辰,你們……最想做些什麼?”
祝雅瞳,冷月玦與顧盼對視一眼,幾乎一同歡呼起來道:“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