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錦衣夜歸 漫舞長纓
江州城下舟船如梭,旌旗如林,刀槍如將雨的密雲。
城頭的守軍拼了命地廝殺,借助三江匯聚的地形還能堪堪堅持。但若目力不差,便能看出守軍已疲態盡顯。不僅比起如蟻攀爬的攻城軍少了許多,連軍械都已不足,城頭上甚至可見扁擔鋤頭充做軍器之用。
終於梁氏大秦的勢力,早早齊聚江州,如今退無可退。而孤立無援的江州城,已搖搖欲墜。
[御駕親征]的霍永寧穩坐中軍帳,此時帳內只有大將軍向無極陪同。江州至多不過再支撐旬日,此地一定,整個大秦都落入寧家手里,霍永寧也才能真正當一個裂土天下的皇帝。
喜事當前,霍永寧的手卻止不住發顫。皇冠龍袍加身,寧家歷代祖先為之努力的夢想即將實現,他卻沒有丁點的喜色。比起從前的豐神俊朗,此時已登基稱朕的霍永寧,兩年多來卻已白了半邊頭發,滿面憔悴。
大秦國將士五十余萬,大半在江州地界輸死博士,每陣亡一人,損失的都是大秦的國力。效忠於梁氏的十余萬軍,看來是要是江州共存亡。攻下江州城的代價又要多少?大秦國還會剩下多少軍士?霍永寧估算後的數字,甚至不敢去多想。
“皇兄,天色將晚了……是否夜戰?”向無極面無表情木訥著問道。
“休戰吧……”霍永寧長吁一口氣,頹然坐倒在龍椅上閉目養神,看著甚是疲倦,片刻後又豁然睜眼,咬牙切齒道:“休戰三日。傳旨:江州城但有降者,一概既往不咎,錢財土地歸其所有。有官者依歸原位,有功者……有大功者官升三級!”
“皇兄,三思。”向無極木訥的臉上罕見地露出吃驚之色。大秦國這兩年多來內亂頻頻,府庫大為吃緊。若不能取江州資材以充倉廩,又拿什麼來犒賞大軍?江州的[反叛]官員若復歸其職,又會引來多大的動蕩……
“朕何止三思……皇弟,咱們耗不起,再也耗不起了……一個打爛的大秦,遲早要被人生吞活剝。再耗下去,除非先祖復生,誰也救不了。”霍永寧疲憊地揉著額頭,目中泛起血絲恨聲道:“誰能想得到小畜生會留下這麼一手。這根釘子不僅扎在朕的國土,更扎在朕的心上!”
向無極閉了嘴,臉色也有些發青。
霍永寧絮絮叨叨地繼續沉聲低喝道:“涼州留了,江州也留了,偏偏他都不要,連帝位都不要!這世上怎地會有這樣的人!”
“是啊。小畜生沒心沒肺,硬是禁得住!”
“哼!朕看他不過是喪家之犬倉皇逃竄,歪打正著而已。”霍永寧說完默然片刻,這種話實在連自己也騙不過。他拿起玉璽蓋個張空白的聖旨遞給向無極道:“皇弟傳旨去吧。”
“遵旨。皇兄……”
“不必多說了!”霍永寧忽現狠厲之色道:“小畜生不死,朕不得安!放心,不管他在屠衝手上是死是活,朕自有妙計取他狗命!”
向無極拱手接過轉身出帳,兩人似乎都不願再提恨不得千刀萬剮的小畜生。在極其壓抑的氣氛里,也不願再多說什麼喪氣話。向無極心中其實還有疑問,就算霍永寧下了血本,以梁玉宇對江州耕耘經營的程度,以及梁家身為大秦正統的天然地位,江州會不會有內亂還未可知。吳征數次險死還生,現下身邊還有祝雅瞳陸菲嫣兩大高手庇護,羽翼已成,正面想取他性命難如登天。這人又詭計多端,想暗中偷襲,有了屠衝現身金山寺一事,今後怕也再難得手……
紫陵城里的吳府在夜幕里靜悄悄的,天光將亮前的至暗時刻,府中只亮著零星的幾盞燈火。
前府的仆從們睡得正香,吳府的規矩,不需他們早早起身。後院里的女主人們卻無人安歇!至傍晚歸了府,就先後自發聚在主院里,兩點紅燭陪伴之下,悄然守候了整整一晚。
等待的時光最是難熬,但院里一夜無眠,且人人精神抖擻,相顧間目中盡是興奮之意。
“陸姐姐,咱們吳郎現下能有多厲害?”玉蘢煙忍不住滿腹疑問:“姐姐曾說過,吳郎從來就比旁人厲害許多,他的修為在哪一品,同品級里從來都沒有對手。還常常比高一品的武人都厲害些。現下他到了十二品,會不會……會不會天下無敵?”
“應該不成!”陸菲嫣笑意妍妍,連說起吳征的不足都是一臉喜色:“十二品比起其他又不同。到了這個境界,想再有寸進都格外艱難。但經年累月的修行,每進步一點點,差距都大得很。我和丘元煥交手不過五十來招就落在下風,當時若打下去,我會重傷,他連輕傷都不一定有。吳郎雖是天縱之資,想一下子就天下無敵不太可能。嗯……其實能站在這個境界的高手,天分都是沒的說,修行路上本就比旁人要厲害許多。”
“有道理。”韓歸雁聽得大點其頭道:“陸姐姐十一品的時候,祝夫人也贊她十二品之下絕無敵手。當年在涼州,長枝派的陶精武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在陸姐姐手下連三十招都過不去。十二品修為的這幾位,誰也不比誰差什麼。吳郎回來了,要提醒他不可自滿才是。”
“自有祝夫人看著,要咱們操什麼心。”
“就是,祝夫人平日待吳郎疼到骨子里,但一到修行,簡直比最嚴的師傅還嚴格,就算吳郎到了十二品,多半也不會讓他偷懶。”
不時的交頭接耳間,更是忍不住的嬌聲輕笑。若不是祝雅瞳有了嚴令,諸女也知事關重大萬萬不可為外人道,吳府早已張燈結彩,辦一場比最喜慶的節日還要盛大的歡宴。
“倒也未必完全不可能。”陸菲嫣莞爾一笑,神神秘秘道:“柔掌門的授徒之能據說天下無雙,有她指點,說不准吳郎一舉當世無敵,也未可知。”
諸女一同輕聲笑了起來。柔惜雪這麼一個清心修行的出家人,也不知怎麼的就動了凡心。吳府後院多了這麼個人物,實是妙事一樁。諸女早有想知道內情,被陸菲嫣一提,紛紛又被勾起了好奇心。
“等他們回來一定好好問一問。哎呀,不成,祝夫人在馥思居等吳郎,多半要考教他的修為。我看祝夫人這些日子一說起吳郎就忍不住氣呼呼的,咱們可不敢把他長留在這里。”
“吳郎來不及問明,直接問新入府的妹妹不就得了?都是自家姐妹,還怕什麼?”韓歸雁一本正經道:“她若是不肯從實招來,別怪本夫人家法伺候,給她個下馬威……嘻嘻……”
“咯咯……”
天光放亮之前,伸手不見五指。吳府後院忽然閃出四條人影,他們不入正門,各自翻過院牆落在府內。領頭的高大男子忍不住心中激動之意,當先向後院行去。
男子正是吳征,可想而知家中女眷們必定都在等他。這一趟回府,心中激動頗有恍若隔世之感。
步入院子也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見狀還是一愣。屋內的女子們一齊站起身來,見了吳征,滿腹千言萬語,竟也一句都說不出來。
吳征三步並作兩步,先行跪倒叩首在林錦兒面前施禮道:“師娘。”
“征兒,快起來,快起來。”林錦兒仍著素衣,淚水吧嗒嗒地滴落,難能一臉喜色扶著吳征注視他的面龐,確認般問道:“成了?”
“幸不辱命。”吳征鄭重點了點頭道:“弟子終能不負師尊的期望,配得上昆侖掌門之位!”
“沒有,沒有,征兒早就是當之無愧的昆侖掌門!”林錦兒抹去眼淚,又是欣喜,又是心疼道:“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俠之小者,除暴安良!征兒身具不凡的天命,終究要做一代大俠,也是苦了你終日奔波操勞。”
“昆侖養我成人,教我為人,弟子自當肝腦塗地。那些惡人,弟子一個都不會放過,必叫他們血債血償!”
“好,好。征兒莫要太過焦急,當心身體。”林錦兒從小帶著吳征長大,一貫視同己出。欣喜吳征今日的成就,同樣心疼他背負了太多:“師娘在這里就是要看著你重振昆侖,報仇雪恨。征兒這般爭氣,師娘又有什麼不放心的?你也不要擔心師娘,師娘會一直看著你。”
“是。”
扶林錦兒坐好,吳征回首側身,顧盼一下子撲進他懷里。
吳征又升起恍若隔世之感。那一年在昆侖山,蟄伏多年後於門派之比上初鳴啼聲,激動的顧盼也是這樣毫不忌諱,於眾目睽睽之下撲在他懷里。
青梅竹馬的一同長大,還有從前給她的許諾。吳征武功大成的那一刻,第一個想起的不是祝雅瞳,不是陸菲嫣,不是奚半樓林錦兒,而是顧盼。
“盼兒莫要擔心,待你長大啦,昆侖的難處便過去了。師兄要你一世開開心心,無人能傷你……”
再一次說出從前的莊嚴承諾。緊趕慢趕,在顧盼成年之前,吳征終於可以頂天立地,終於可以言出法隨地做到我在身邊,無人能傷你。
“嘻嘻,人家還記得清清楚楚。大師兄,就算最艱難的時候,盼兒也信你一定能做到。”
比起幼時昆侖派遇見的困境,之後面臨的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就連吳征自己也有過懷疑,有過動搖,不知道能不能撐過每一道險關。
吳征捏了捏顧盼秀氣的鼻尖,笑問道:“自己偷偷跑去陷陣營的時候,也信麼?”
“哎呀……”顧盼嬌嗔地扭著身子道:“一樣信。鬧歸鬧,心里一樣是信的。”
“嘿,那就好。今後師兄親自來保護你!”
放下顧盼,吳征回身招了招手讓柔惜雪上前。顧盼正滿心好奇地想看一看這位傳說中的天陰門掌門現下是怎麼一副模樣,耳邊傳來一道嬉笑的聲音道:“皮薄餡兒大。”
小丫頭縮了縮肩,方才一時激動顧不得許多,飽滿的胸脯全擠在吳征身上。春游時祝雅瞳調笑自己的話,被吳征曖昧地傳了過來,驚得她小心肝撲通直跳。又見旁人一無所覺,略微安心。這一手傳音入密,不入他人之耳,正是修為大成的能為。
“惜兒你們都認識了。”吳征訥訥撓著頭,有些難以啟齒,不知該從何說起。家中諸女的情感一貫都清清楚楚,早早就互相知曉。柔惜雪就來得十分突然,要他說清楚來龍去脈一時也有些犯難。
“姐姐快請坐。你也真是,路途奔波,回來了也不趕緊讓人坐下。”陸菲嫣忙招呼柔惜雪坐下,有責備吳征不知疼惜女尼重傷剛愈修為尚淺,經不得疲累之意。
回想在長安城驛館,大秦燕國武人齊聚一堂比武教技。彼時陸菲嫣疾患纏身,被正當巔峰的柔惜雪輕易一招打倒,二女四目對視,不由心中又是一番唏噓。
“金山寺的一切,我們都知道啦。”韓歸雁在身後摟著發窘的柔惜雪,甚是親昵,先讓柔惜雪定下了心:“從前的事我知之不詳,也分辨不清那麼多對錯是非。我就知道既然一顆心都待郎君好,都為吳府著想,郎君又喜歡,咱們就張開懷抱歡迎。姐姐不必擔憂,這人雖然喜歡的女子不少,但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絕不會僅憑美色,也絕不會虧待了誰。姐姐還和從前一樣安心住下,莫要拘謹。”
“我……我……”柔惜雪百感交集,擔憂雖散去大半,一時半會兒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以她的精明與老於世故,這些陣仗卻又從未經歷,竟然說不出話來。
韓歸雁與陸菲嫣相視一笑,知道女尼自幼孤苦又常年修行,這種家庭融融之樂讓她一時適應不了。眼下最能讓她放松下來的方法,就是不要把目光都聚在她一人身上。
“其他的事情先不忙於一時,眼下還是顧好你自己最是重要。”陸菲嫣先吳征溫柔間也白了他一眼,吳征方才傳音入密,瞞得過旁人,瞞不過她:“祝夫人在馥思居等著你回來,還是快些去吧莫讓她久候。這段時日安安心心修行就好。柔姐姐這里的事情我會安排好,依你的意思,明日雁兒就發軍令將陷陣營遷來紫陵城外十五里處駐扎。柔姐姐還是能每日教導將士們武學,玉姐姐也把二十四橋院總舵搬去營里,彼此有個照應。就是要勞煩柔姐姐,每日事兒著實不少,莫要忙壞了身體。”
“不會不會。”柔惜雪忙搖頭道:“將士們的武功已都教過,接下來以他們自行修行參悟為主,偶有指點即可。我有的是工夫幫玉姐姐打點二十四橋院,不忙的。”
“噗嗤……”韓歸雁笑出聲來,點了點吳征額頭道:“你跟人胡說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好端端的欺負人。”
論年紀,柔惜雪略長於玉蘢煙,女尼嘴里一口一個姐姐,定然是吳征使壞。
吳征攤了攤手,指了指冷月玦與倪妙筠,意即都是她們倆干的壞事。冷月玦竊竊而笑,倪妙筠漲紅了臉,哪敢把四人顛鸞倒鳳胡天胡地的事情說出來。
“好啦好啦,別磨磨蹭蹭,趕緊去,這里一切有我們。你也知道燕國調兵遣將意欲南侵,時日緊迫!待到了出發之日,自會提前去馥思居知會你。”
吳征略有遺憾,其實還想和女眷們多聚一聚,互訴衷腸,更想看一看柔惜雪要怎樣融入這個大家庭,從窘迫與緊張不安變得習以為常。但正如陸菲嫣所說,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跨入十二品不是結束,一山還有一山高,要殺了霍永寧與向無極,眼下的自己還遠遠不夠。
“我去了。”臨走前吳征點了點瞿羽湘的鼻尖。這拉拉姑娘自打柔惜雪回來就一直在竊笑,雙眸越來越亮,那點鬼主意吳征一看便知。
“去吧。”
“安心修行,莫要自滿。”
離了院子向馥思居行去,吳征越發惴惴不安。方才女眷們算是放了他一馬,沒有奚落他[喜新厭舊]等等。就家中兩位十二品高手坐鎮,吳征卻選擇了柔惜雪助他衝關,縱然有種種合理的緣由,也難免有說不過去的地方。何況祝雅瞳待他的感情非同一般,光是如此重要的時刻愛子選擇旁人而不是她,就夠祝雅瞳遺憾的了。這種遺憾隨便一時想不通,都夠氣上好一陣子。
也不知道祝雅瞳獨自呆在馥思居里,是籌備接下來時日的修行,還是氣憤難消,怕控制不住發作起來在人前不好看。
吳征獨自行走在暗夜,仿佛天地之間他就是黑影,無處不在,又虛無縹緲無跡可尋。在馥思居前抬頭一看牌匾,心中自有一股暖意。
祝雅瞳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自己也得接下來,她付出的東西實在已太多。氣兒憋得太久,莫要氣壞了身體,要打要罵朝自己撒了氣也就是了,怎舍得讓她窩在心底傷身?
還是翻牆而入。
有兩位絕頂高手坐鎮,吳府周圍再沒有不開眼的人前來窺探。吳征還是不想開門的吱呀聲打擾夜晚的靜謐,更不想不算好聽的聲音驚了祝雅瞳。
運足了目力,微光下也只有草木影影綽綽,祝雅瞳不見影蹤。要是往日,在這座院子里可絕不會躲著自己。
看來真是氣壞了。
吳征現下不是從前需要祝雅瞳隨時提心吊膽,恨不得含在嘴里,捧在胸口護著,只消離開一時半刻就要擔憂的孩子。祝雅瞳既然不露面,只好想辦法把她找出來。要是這就回了頭,才會徹底把她氣炸了。
然而若是找不出來,祝雅瞳的火氣一樣會更旺。吳征摸了摸鼻子,抽了口氣,心中還覺壓了塊大石頭。
吳征忽然警醒!在桃花山上祝雅瞳大殺四方,她可不僅僅是空口自稱天下第一殺手,那里的滿地屍骨都是佐證。現下祝雅瞳不露面,可能隨時躲在暗中,發動難以抵擋的一擊。吳征已不是從前需要人保護的小孩子,他也是十二品絕頂高手。祝雅瞳藏匿不見,也在提醒他,現下她已把自己當做堪與匹敵的高手,要全力對付。
天下第一殺手名不虛傳,僅僅是藏身就給吳征巨大的壓力。吳征抹去額頭不由自主沁出的汗珠,低頭想了想,放步行去。
馥思居里有一處與眾不同,在堂屋的左側砌有兩座灶台。祝雅瞳懷念在長安城時第一回親手下廚,為愛子調制羹湯,是以特地在吳府里依樣畫葫蘆。
吳征料定祝雅瞳不會藏身堂屋。今夜她分明存了考教之意,堂屋里多有不便。整座院落最好藏身的,就只有這處容易忽視,外人看來毫不起眼,對祝雅瞳卻有刻骨銘心回憶的灶台。
轉過屋角,果見一個優雅多姿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灶台旁。
吳征笑了笑,道:“娘躲在這里。”一時不知說什麼,只好裝傻充愣看能否喚起祝雅瞳的寵溺之心,讓她消些氣。
“不在這,你找得著嗎?”祝雅瞳冷冰冰道,伸手不見五指的天光下,也能讓人察覺她面寒如冰。
計策失效,吳征暗道一聲慚愧。能找著人,憑的是他對祝雅瞳的了解,絕非有所察覺,修為可謂高下立判。吳征剛要張口承認,猛見嬌俏人影膝不動,足不抬,已憑空飛起電射而至。
這一下來得好快,眼前虛影晃動,難覓真身時,兩枚纖纖玉指仿佛兩柄鋒刃,直插吳征眼珠。
吳征亡魂大冒,一股死意頃刻間籠罩了自己。若是躲不過去,祝雅瞳的手指會生生剜了雙目。
在吳府里修行的日子,吳征幾乎每日都要與祝雅瞳對練。他敢鼓起勇氣面對丘元煥,能在屠衝手下支撐近百招而雖敗不亂,全因有與祝雅瞳練手的經驗。
但祝雅瞳從未這樣對他下過殺手!這一招,仿佛要取了吳征性命,將他立斃於此。
吳征也今非昔比,念頭剛起,身隨意轉,雙掌左封右推。左掌橫切在祝雅瞳二指中央將這一招完全封死。右掌平推,正接住祝雅瞳的後招。舉手一送,祝雅瞳一個翻身,輕飄飄地躍過吳征頭頂剛才落下。
“哼!還算沒有偷懶。”
吳征心頭剛一松,以為祝雅瞳看自己武功大進略消了點氣。就見美婦雙足一錯,立了個[新月出海]的式子。
新月如佳人,出海初弄色。
這可是祝雅瞳拿手武功[美人如玉掌]的起手式,威力絕倫。看她剛才的出手不容情,接下來一樣不會留手。十二品高手之爭,勝負只在一瞬之間,不出全力,不足以分勝負。可往往又既分勝負,也決生死!
吳征不敢絲毫大意,抖擻精神,立了個[布鼓雷門]的式子,准備以[天雷九段]接招:“從來不敢偷懶。”
“呵,才一招而已。你能活得下來再說。”
吳征從來沒有比這一刻更確信祝雅瞳是真的想要自己的命。
[桃腮杏面],[春半桃花],[眉目如畫],一連三招。每一招都似在說一位絕代佳人,但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殺招。[桃腮杏面]若是打得實了,不免血濺滿面。[春半桃花]足以削去半個腦袋。至於[眉目如畫],爭斗時自是用鮮血作畫了。
比起這些,吳征更能感受到祝雅瞳咄咄逼人的殺氣,這種敏銳的觸感自他終於踏入十二品之後隨之而生。每一招都直取要害,每一招都毫不容情,每一招都是祝雅瞳畢生功力之凝聚,每一招都讓吳征覺得若不能接下就有性命之憂。
黑燈瞎火,祝雅瞳來勢奇急,卻又絕無勁風。吳征只能運足[道理訣],查覺周身氣流略有異狀,便見招拆招。在桃花山上眼見祝雅瞳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知道她的厲害。此刻更是身當其難,更覺她的武功深不可測。
轉瞬間交手了二十余招,只覺祝雅瞳單臂一抖玉掌如風向胸口拍到。這一掌勁風不起,可吳征深知這一掌若中得實了,當場就要胸骨盡斷,五髒俱碎。他不敢怠慢,祝雅瞳掌勢來得極快,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吳征右腕一翻隔住來著,但覺一股內力排山倒海般逼來!
吳征不敢硬拼,翻腕一送,身隨勁起,飄飄然躍在院中的樹杈上。
祝雅瞳仰首向天,只見吳征踏在幾條嫩枝上,身形隨著枝椏起起伏伏,心中不由一喜,嘴上仍冷冷道:“下來,你莫不是要和我比輕功?”
高手對答傳音入密,自然不入外人之耳。吳征苦笑了一下,從樹枝上躍落。以吳征自幼苦修的輕功之高,柔惜雪重傷之後,他於當世足以進入前三之列。但要與祝雅瞳比較起來,不必比較就知遜色半籌,比也是比不過的。
“二十六招而已,你不會就這點本事吧?”
吳征吁了口長氣,不敢再心存僥幸收起心中紛繁雜念,依舊擺開[布鼓雷門]低聲喝道:“再來!”祝雅瞳雖使的拿手武功,畢竟還不是絕殺之招,若這樣都不能勝,自己這修為也就是十二品中叨陪末座的份兒。爭勝之心一起,畏縮之心盡去,連目光都凌厲了幾分。
“這才像點點樣子。”祝雅瞳俏面如霜,沒有半點饒過吳征的意思,抬手就是一掌。
這一掌比之先前的[美人如玉掌]更為繁復得多,威力也大得多,正是天陰門絕學[千手觀音掌]。美婦只出一掌,卻連綿不斷,舊招未完,新招如影隨形又起。比之屠衝在金山寺里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萬萬千千的掌法還要更加高明。
吳征定身不動,連雙目都已定住,仿佛一尊泥木雕塑,待觀音顯化千只玉臂俱在面門前時才低喝一聲,單掌一立,如利刃般刺出。
千萬掌影立時消失無蹤,祝雅瞳雙掌合十,如優雅端莊的菩薩,嗔罵道:“你喊什麼?”
吳征剛剛晉階,又陡逢當世數一數二的大高手,從前有些習慣難改。他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兩人在此修行是吳府機密,甚至吳征還存於人世也是吳府機密,自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其時兩人近身肉搏,呼吸可聞,發招迅疾無倫,卻往往只使半式便即變招。每一招都悄無聲息,卻又蘊含無窮內力,威力驚人。
天陰門招式已輕靈為主,祝雅瞳使開雙掌,更是如周天星斗鋪天蓋地之勢。吳征功力本遜,更未能對十二品內力掌控純熟,幾乎招招都是守勢。
轉瞬間兩人拆了百余招,吳征懼意盡去,[道理訣]神功發揮出來,一身內力充盈,信心大增。[道理訣]本就擅長間不容發之際敗中求勝,反應之速又勝於世間諸般武功,本就極適合貼身肉搏。若非祝雅瞳武功實在驚人,吳征本可求個平手。
但祝雅瞳未使[迷夢八式]絕招,武功也多少打了些折扣。一來一去,吳征已不再全是守勢,十招之中亦可反擊兩三招。
酣戰之間,祝雅瞳忽然飄身而起,玉足下點。吳征翻腕去抓,不想祝雅瞳美腿一旋一曲,不僅避開這一抓,反以這條手臂為憑依,輕盈如在掌中舞一般單足曲跪,一腿橫掃,竟是使出[魔劫曇步]來。
天陰門鎮派武學一使開,吳征便覺壓力陡增。祝雅瞳居高臨下,任由他使盡渾身解數難以甩脫。那原本籠罩著他的周天星斗仿佛一起下壓,要將他活活吞噬。
吳征這才全然感知祝雅瞳的恐怖之處。在桃花山上她力當群雄,之後通過[道理訣]雙修又有進境,比當日還要更加強大。且祝雅瞳毫無留力之心,除了未使[迷夢八式]之外,招招都是致命絕技。
吳征深知今夜若不能勝了祝雅瞳,就算她不下殺手,自己最終也會內力耗盡癱倒在地。且十二品高手之爭,哪能舉重若輕拿捏分寸,說不准一個不慎就落個重傷的下場。但要勝祝雅瞳又何其困難?
吳征奮力震了數震,祝雅瞳如影隨形仿佛黏在自己身上,幾番發力都甩不脫。且祝雅瞳內力深厚,幾下反震過來,反震得他胳膊隱隱生疼。
正落下風之際,吳征忽然向地下一倒仰面朝天。祝雅瞳暫失憑依下落,但雙足一點小腹,一踩胯間,招招不離要害。吳征背脊發涼,想不到祝雅瞳居然這般狠心,居然會對命根子下手。幸而他早已想好對策,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雙腿上踢。
兩人凌空對了幾腳。祝雅瞳如料敵機先,早猜到吳征要發力將她踢起空中,借她無所憑依之時脫離羅網。這幾下對腳便使了纏與黏勁,踏著吳征的小腿落了下來。
不想吳征怪招更多,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合身一撲,雙臂大張抱向祝雅瞳雙腿。形同市井流氓打架一般的無賴招式居然有了奇效,祝雅瞳大占上風自不肯被他抱住,否則男子力大,糾纏間得不到便宜。美婦雙掌齊發拍向吳征胸口,吳征等的就是這一招,百忙間頓足立定,也發雙掌拍去。
兩人掌力一對,吳征立在地面,反將祝雅瞳飄飄然震了出去。松了口大氣,總算擺脫[魔劫曇步]的跗骨之難,只見祝雅瞳沉著臉在地上一點,又飄身而近。
幾無片刻喘息,兩人又站在一處,翻翻滾滾交手了三百余招。吳征雖始終落在下風,心思越發清明鎮定,舉手投足間漸具宗師風范。激戰間,吳征忽然心中一跳!
天陰門的武功,有冷月玦,倪妙筠,柔惜雪在,又與祝雅瞳長期對練,他幾乎已爛熟於心。祝雅瞳今夜使的未必都是天陰門武功,約有四成是她自創的絕招。但有一招見所未見,且十分怪異。
只見美婦側身,左掌駢起二指點向吳征胸口,不待招式用老便即風一樣旋身一轉,單足立地,反身一腳踢向吳征小腹。這一轉極快,一腳踢得極為隱蔽,使開又是行雲流水順暢之極,但仍稍稍露出個破綻。
祝雅瞳的武功,全身上下俱無破綻,這一招就顯得尤為矚目。美婦第一回使出此招時,吳征就有察覺,但要應付已頗為吃力不及細想。待得第二次見到,再也不能不存了念頭。
破綻就在她左掌徑點胸口再旋身的一瞬間於腋下偏左處,稍縱即逝!此為人體要害,若被捉住良機,足以直插心髒!吳征心中砰砰直跳,兩人交手近半個時辰,祝雅瞳沒有留手之意,數次令他險死還生。若不捉住這個破綻,勝機全無,若捉住了,祝雅瞳又怎能安然無恙?
他略一分神,祝雅瞳掌風又到,吳征慌忙閃避間,勁風就從耳邊掠過,腦後一涼,竟有百余莖斷發飄飄落了下來。恰巧長夜已盡,天邊露出一抹紅光,日頭騰地跳出山尖灑落萬道霞光。
吳征正面向東方,被陽光一刺,仍略有不適。只見祝雅瞳身著短襦長裙,嬌軀一側,嫩生生的左臂駢指朝自己胸口點來。
盡落下風,章法已亂,目力受損,吳征再無猶疑,本能間後退半步忽然反身暴進,以左掌作刀向祝雅瞳唯一的破綻腋下刺去。
這已是祝雅瞳第三次使出此招,吳征心念一轉早已模擬過數次,對後招也有數種應對之方,料定手到擒來。不想祝雅瞳這一旋身並未坐實,也未起玉足後踢,而是以背脊向吳征撞來。
吳征亡魂大冒。這一招不僅是怪招,更是祝雅瞳的絕招,在如此近的距離,如此精巧的布局之下,天下間沒有人能阻擋祝雅瞳欺近身來。借著陽光,吳征見祝雅瞳的短襦之內穿著旗袍,雙肘已向胸口錘來。內力到處,足以震碎五髒。
而吳征左臂一繞,仍然左掌作刀直刺美婦心髒。
如此破釜沉舟的殺招,吳征明白會用在何時。桃花山上,若是丘元煥未曾領旨退卻,祝雅瞳重傷力竭之下,十成十就會用這一招與他同歸於盡!
可眼下卻是世間最為親近的兩人,都使出全力無法再變招收手的兩人。兩記肘捶與一記掌刀過後,莫非也要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