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武俠 江山雲羅

第十三章 聆音幾度 殘顏誰鏤

  一线天光似將黑夜捅了一個洞,卻未讓吳征心中陰霾稍有減輕。一連數日殫精竭慮,又是徹夜未眠,雖有內功護體精神仍是健旺,兩邊眼眶上已是明顯泛黑浮腫。

  美人在肩旁酣睡,奇長彎翹的梳睫凝寧而合,細潤艷紅的唇瓣彎若瓊鈎,飽滿如珠。吳征著實耐受不住在唇上狠狠吻了一口,仿佛要將胭脂般的唇色吸出來好好品上一品。

  陸菲嫣正睡得香甜,熟悉的熱度與氣息將她在夢中喚醒,不及多想,已是輕吐半截軟糯丁香送入男兒口中……

  嬌軀被抱起整個兒壓在吳征身上,著他魔手好一頓摩挲輕薄之下細喘吁吁,不由埋怨地瞪了他一眼道:“還那麼早,憑空擾人清夢,壞人!”

  “有話要與你說!”吳征在陸菲嫣腰眼處劃著圈圈,癢得美婦扭著腰肢閃躲,讓本就貼緊的胸脯一對兒美肉在身上又擠又揉,實在爽適得流連忘返:“咱倆的私情被人看破了。”

  “啊?”冷不丁地冒出如此駭人的一句話來,陸菲嫣驚得連閃躲忘了,幸虧吳征沒有嚇她的意思,臉上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才略作放心,期期艾艾道:“誰……誰看出來了?”

  “瞿羽湘。”吳征揉了揉眉心笑罵道:“三日之內,若是哪個婦道人家與男子顛鸞倒鳳,泄了又泄她定能看得出來。似你在吳府里長住,夜夜笙歌流連忘返,每回都泄得床單盡濕,一眼就叫她識破。”

  “啊?”陸菲嫣羞惱中又哭笑不得,在吳征胸口上錘了一頓粉拳埋怨道:“都是你都是你……怪你!就怪你!”

  瞿羽湘已是自家人,光教她一人看出還不是大毛病。陸菲嫣與吳征之情形同亂倫,且歡好之時吳征說的話可沒半點夸張,確實回回泄得酣暢淋漓,這可就實在太過羞人與丟人了。陸菲嫣簡直不敢想象瞿羽湘正式入了吳府後宅時會怎麼看她。

  “這是小事,還有一件大事。”吳征逗弄了陸菲嫣一會兒,讓她心緒不至於緊繃才道:“孟永淑失了蹤跡凶多吉少,呵呵,有意思的是,索雨珊來向我言道孟永淑假意被誘走追殺賊黨,卻又與賊黨混在一起。”

  “你說的兩件事有關聯麼?”陸菲嫣雙眉漸漸鎖緊,略過了孟永淑失蹤一事問道。

  “有!湘兒說索雨珊近日與人苟合,祝家主亦判定她有問題。”吳征將此前之事細說一遍,聽得陸菲嫣膽戰心驚:“祝家主明日或與蔣尚書一晤,錦蘭莊與他關系匪淺,去關說分明其中利害,也叫尚書大人緊張幾天。否則咱們與青城斗得不可開交,他老是置身事外樂見其成,可太閒適了些。”

  吳征終究未將僖宗遺藏托出,非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因干系實在太大,和盤托出極易在吳府內部引發矛盾自亂陣腳。陸菲嫣性子可並不清靜寡淡,雖已消除了對祝雅瞳的敵意,可一個大坑就在眼前,祝雅瞳還不肯交代明白看著險象環生,她未必忍得住。

  “怎會這樣!”陸菲嫣捧著吳征臉龐又愛又憐。兩人雖已結為一體,可吳征的小了一個輩分,年歲尚輕已是過早地背負太多。

  “猜不出來。”吳征勉強一笑道:“索雨珊日常也不與人接觸,臉上就一幅模樣,若不是湘兒險些就給她瞞了過去。連個清修的尼姑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啊,真要大亂了。近日在雨霽山上務必小心謹慎,我總感覺不踏實。”

  “我知了,我也會一直陪著你。”陸菲嫣在吳征額頭一吻,芳唇又香又軟,最能平抑男兒心中的不安與郁悶。

  “倒要和你說聲抱歉,這幾日突發連連,都尋不著機會和雁兒坐下來說說你的事。”原本計劃攘外先行安內,不想安內不及落實,一大串的事情便紛沓而來。

  “無妨。就算雁兒不同意我也偷偷摸摸跟著你,反正賴皮一回人家不走了,她總不能趕我走。”

  “嘖嘖,聽聞陸仙子傷勢痊愈之後信心日漲,怎地有了自信會讓神采飛揚,還會讓臉皮也厚起來?”陸菲嫣羞澀難抑地說出火辣辣的情話,那低眉順目,又惱又喜的模樣太過迷人,吳征實在愛得狠了。

  “去,那是和你學的。倒是你的湘兒什麼時候入府來?”

  “不能急不能急,這家伙現下色膽包天,過早來了吳府非得偷香我的菲菲不可。”

  “啊?她不是愛雁兒愛得命都不要了麼?覬覦我干什麼?”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況且吳府的主人偷香偷到了師姑床上,必是個浮華無形的浪蕩子。吳府里今後女主人多了定然夜夜大被同眠,既然都脫得光溜溜地坦誠相見,那親近一番又礙得甚事了?”

  “不要,我才不要,羞死個人。”陸菲嫣豈能不了解吳征,料定他心中已盤算了這般主意,羞得捂住了臉。

  “真的?”

  簡單一句問話,陸菲嫣卻慌亂又迷糊地答不出口:每一回都說不要,可又哪一回能拒絕得了他?

  ◇◇◇

  …………

  陸菲嫣大清早又去了雨霽山,吳征與祝雅瞳兩人密談了大半日,一念貫通時已是午後。晚間祝雅瞳還需去拜訪蔣安和,自去養足精力再做些准備。吳征一人無所事事,心情又煩惡糟亂得緊,索性也不回小院尋了處蔭涼亭子坐定,欲稍解愁結。

  不想心事實在太多,越坐越是不耐,焦躁中又無可奈何,隨手扯下了一枝翠竹發泄似地抽打著草甸子。竹枝雖細卻韌,再得吳征內力灌注威力比之普通的棍棒也不多讓,直打得草葉紛飛如雨。

  “看招!”身後傳來一聲女子嬌喝,隔了兩息之後才勁風大起,顯是高手所發。

  吳征聽風辨位也不回頭,扭過手臂以竹枝做劍唰唰唰地連刺三劍,不及擋架欲逼退對手。

  不想女子竟然也不擋架,款擺腰肢避開要害,任由吳征的竹枝點在肩頭,自家的玉簫卻是刺在他背心。吳征無奈地轉過身來笑道:“冷師姐怎地也學會這等無賴打法?啊!我死了……”

  看著吳征裝模作樣地手臂繞在背心捂住傷口,仿佛被刺之處正鮮血狂涌,還一臉的驚慌失措。冷月玦忍俊不禁,嘴角一撇露出個微微笑容道:“再來打過。”

  “不打了,今日打不過。”苦中作樂一回,吳征隨手拋開竹枝意興闌珊,搖頭晃腦地步入小亭一屁股坐下,雙手撐膝濃眉長聚不展。

  “我也心亂得很。”冷月玦將玉洞滴露擱於石案坐在吳征對面道:“義母大人有頭緒麼?”

  “沒有。”吳征啪地一拍膝蓋,刻意轉了話題道:“同樣心亂如麻,怎地冷師姐像個沒事人一般?若是與我心境相同,方才我就不停手了。”

  “這我知道!”冷月玦雙手支頜道:“你一向順風順水慣啦,陡然碰見大難題自然心神渙散。”

  “是嗎?”吳征不以為然地一撇嘴道:“這意思冷師姐不順風不順水了?天陰門的高足鍾天地之靈秀,難道還有什麼煩惱不成?”

  “我想吃冰沙。”

  “額……啊?”料不到冷月玦忽然來了這一句,吳征抽了抽嘴角道:“稍候片刻,我也想吃。”又瞥了眼案上玉簫,喚來仆從吩咐去取冰沙與筆墨紙硯。

  涼風偶入林,吹起竹葉一片沙沙作響,亦讓冷月玦一頭簡單扎起的青絲隨風搖擺。淡淡的女兒體幽被徐風送至,一如梔子花般清新微甜。不著痕跡地嗅上一口,吳征心中一蕩,倒是大解煩悶之意。

  “我的煩惱自小到大,可比你多得多。”冷月玦輕撫玉簫若有所思道:“我倒是羨慕你。”

  “不會吧?冷師姐不理世事一心習武,還能有什麼煩惱?我一個粗鄙漢子,整天想這想那煩的透了有甚值得羨慕?”兩人之間的話題越發多了,吳征正值心境紛亂之際,倒也樂意聊聊天。

  “想知道?”冷月玦面無表情只繼續撫摸著玉簫道:“那你先與我說說韓大人與瞿捕頭。”

  與瞿羽湘之事還是個秘密,無意之間讓冷月玦知曉,且當日的言語十分下作,吳征有些尷尬道:“雁兒我自小聽說她在西嶺邊屯之事便又敬又愛,當時便暗暗發誓必求得美人心,疼愛她一生一世。待到下山見了面之後,雁兒為人大氣,樣貌更是沒得說,哪一樣都極襯我心,更認定了她是吳家的媳婦兒。至於湘兒,呵呵,她是雁兒的閨中密友,一來二去熟絡了,雁兒便撮合這門親事,日後一同嫁入吳府也有個伴。不過那女娃子久在刑部言語隨意,倒叫冷師姐取笑了。”

  “韓大人在西嶺邊屯?當時你才……十歲?”冷月玦露出個古怪笑意,似在嘲笑吳征年紀尚幼就開始想著討媳婦兒。

  “啊。”吳征也自嘲地笑了笑道:“沒辦法,這叫緣分。話說當年我還是昆侖山上一個野孩子,天上掌管男女之愛的神仙可能哪日醉了酒,心血來潮就想牽根紅线。雁兒和我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愛神之箭射中連在了一起。”

  “胡言亂語!不可對仙佛菩薩不敬!”冷月玦板著臉訓斥一番,隨即面容一松道:“我就是羨慕你們這樣,可以做許多想做的事情。韓大人名聲不好你也絲毫不加顧忌,敢愛,也能去愛……”

  語聲漸低不乏淒苦之意,吳征啞然。

  多少民間女子期盼嫁入宮中成為皇子妃嬪,自此大富大貴人前顯耀。可對於某些女子來說,皇城的宮牆就是她們的囚籠,韓歸雁寧願背負破敗的聲名也不願被選入宮中,冷月玦也是一般。——那位還在冷宮中獨自淒寒的玉蘢煙,往日是不是也曾如此?

  怎地想尋些寬慰,反倒變成寬慰他人來了?吳征暗中自言自語一句,寬慰道:

  “燕太子對冷師姐青眼有加,天底下多少女子羨慕得要命?嘿嘿,現下能與未來的大燕貴妃……指不定還是皇後聊上兩句,說不定夠我吹上一輩子的牛皮。”

  “他?哼!”打趣話未能換來冰美人一笑,反而惹得她一臉譏嘲道:“若我不是出身天陰門於他大有助力,你當他會獻殷勤麼?天家無情,有甚麼可羨慕的!”

  “嘖嘖,這是來了大秦無所顧忌什麼話都敢亂說了?當心我去欒楚廷面前告發冷師姐,也好領些賞錢過日子。”

  冷月玦氣鼓鼓地皺著鼻子道:“你去說呀,看他不一刀砍了你的頭。”

  “我不會閃嗎?”

  “撲哧!”吳征側身縮肩做了個夸張的身法閃躲姿勢,終於讓冷月玦笑出聲來:“他若有你三……一成有趣,我也不至於數年來都悶悶不樂。”

  愣了片刻,冰娃娃才又搖頭喃喃道:“或許也不是沒趣,只是他滿腦子都是皇位,心思根本不會放到這里,只當我是件裝飾罷了。戴在皇冠上的寶石珠玉再怎麼耀眼,裝飾終究只是裝飾,誰會在意裝飾想些什麼,開不開心呢?”

  一連說了許多,吳征終於反應過來這些都是冷月玦的心里話,不由目瞪口呆。

  一來冰娃娃向來沉默寡言,不想不是天性如此,而是後天多經事理之後不得已而為之,一如他曾見某些人說了話要得罪人犯事,索性把嘴封了裝作啞巴。二來兩人相處不足一月,不知冷月玦為何推心置腹?

  略一思量也即明白過來。天陰門的同門俱是清修之人,能說得上話的極少,燕國境內敢說太子殿下壞話的更是一人都沒有。冷月玦這份苦在心里憋得久了,來了大秦又遇見年紀相近的武林同道,互相之間也認可彼此人品,心里話哪里還憋的住?

  “我能理解。”吳征頗有些憐惜之意,接過仆從送來的兩份冰沙道:“來,以冰代酒,敬冷師姐一碗。”

  “酒不能喝。”冷月玦淡然一句,竟有些落寞之感。

  “誰說不能喝?門規條條框框的束縛太多了,哪里遵守得過來?改日偷偷溜出去,我請冷師姐喝一頓。”吳征眼珠溜溜,一副做賊的模樣。

  “師尊說的不准。”冷月玦忽而壓低聲音道:“你常常偷犯門規麼?”

  “這個嘛。門規者,師門道德之下限,不過我以為也因人而異,像我這等自律自控當然分得清輕重,有些門規偶爾偷偷地犯一犯也不是不可以,嘿嘿。有句好詩叫: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妙不妙?如此神作都說了開心時需飲酒助興,一概而論決不許喝是不是過分了?”吳征歪理一大堆說得天花亂墜。

  “可是喝酒誤事。”

  “和好朋友一起喝自然不誤事,冷師姐今後就是成了燕國皇後,我也認這個好朋友。”

  “是麼?那一口一個冷師姐還要叫到什麼時候?”

  “額……”吳征幡然記起,數日之前冷月玦便不再稱呼自己吳師兄,而始終以你我相稱。不由心中也生起暖意道:“我錯了。昨日答應你要贈些詩詞好曲,左右無事,現下寫給你。”

  吳征取了鎮紙鋪開紙頁,冷月玦蘸水幫著磨墨。片刻齊備後吳征提起筆來落子,冷月玦隨在身後探首張望著念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你的字越發像樣了……”

  ◇◇◇

  …………

  蔣安和在大秦朝中為官三十余年,資歷之深不下任何一位當朝大員。即使青城與昆侖兩系斗得如火如荼,霍永寧又深受秦皇信任屢屢委以重任,可仍沒有一人敢看輕這位明面上從來不爭不搶,始終做個老好人的尚書令。

  朝中事務繁忙,黃昏時分蔣安和才拖著疲累的身體回了府上。如今也已是五十余的高齡,連年累月的辛勞積攢下來頗感力不從心。本擬晚膳之後便即安歇,明日一早仍需上朝,不想一封拜帖讓他雖不情願,也只得耐心等待。

  蔣府與尋常大臣建築雕梁畫棟,室內擺放著彰顯身份不同的奇珍異寶不同,琳琅滿目的種種畫作掛滿了廳堂。從梅蘭竹菊,春夏秋冬,遠山近湖,坊間民俗,再到仕女龍魚不一而足。這位從不爭先的重臣有一樣卻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名畫收藏之多無出其右者,連三國皇宮的藏品都及不上。

  用完了晚膳,蔣安和端了杯清茶在寬闊而四壁掛滿名畫的廳堂里逡巡。欣賞名家大師的巧奪天工是他畢生的愛好,亦是改不掉的習慣。與尋常不同的是,走了大半圈蔣安和便停下了腳步駐足在一副仕女圖前。

  畫上的女子扭結著長發梳起朝雲近香髻,正值夏季被悶熱的天氣一激,鬢角邊似還有香汗之漬。兩枚點漆般的鳳目半合著,脈脈含情。左臂橫過柳腰,持著的合歡扇正巧遮住右肩,但低襟的羅衫仍露出左邊小半圓滑乳肉。

  蔣安和捋著胡須搖頭晃腦地欣賞片刻,終又無奈地搖頭嘆息自言道:“老咯。

  即使絕色提不起甚麼興致來,且這一位……尋常宮女怎及得她點滴的厲害。來意不明,不太好對付啊。”

  “大人,祝家主到了。”

  “開中門,老夫親自去出迎。”

  面對祝雅瞳的到訪,這麼一位三國國君都要賣面子的人物,蔣安和並未擺出長者與重臣的架子。府邸中門大開,蔣安和當先行出,見階下一名女子娉婷立定,雖身著盛裝穿金戴玉,仍顯素雅大氣。微揚著螓首一雙妙目流連,謙和之中亦顯自信與尊貴。

  “民女見過蔣尚書。”祝雅瞳矮身一福不卑不亢。

  “祝家主太過謙了,快快有請。”蔣安和加快步伐步下階梯。兩人雖是初次單獨會面,相互間俱在釋放善意。

  “久聞蔣尚書名家畫作珍藏天下無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這一幅可是前朝大師嚴叔貓的《九玉圖》真跡?蔣大人當真大氣!”廳堂里掌起連排大燭燈火通明,既是有求於人,祝雅瞳自當先投其所好。她雖不擅畫作但見多識廣,從一片名家大作中挑出幾幅識得的不難。

  “祝家主好眼光,滿廳之中唯《九玉圖》最為珍貴,佩服,佩服。老夫自幼愛畫,竊以為大師之作若納於藏閣之中不見天日,豈非明珠蒙塵暴殄天物?只可惜大師筆下的九玉女子雖極具神韻,仍不比美人在前,活色生香。”蔣安和捋著胡須與祝雅瞳一同對畫作指指點點,頗有自得之色。

  “我前些日子曾聽過一句話:盛世古董亂世金。蔣大人這許多珍藏來之不易。”

  祝雅瞳淡淡一笑,美艷不可方物。瞬間將畫中的九名美人給比了下去。

  “好一句盛世古董亂世金,可做祖訓!不瞞祝家主,老夫曾幾度懷疑為何一名女子年紀輕輕能統領數百年的祝氏望族。短短時日不過兩面,老夫折服。”

  祝雅瞳說話技巧甚高,一句簡單的夸贊蔣安和畫作收藏,不僅稱了蔣安和的心頭好,更贊揚秦國長治久安方有如今的盛世,可謂將大秦朝廷上下給稱贊了個遍。蔣安和官居尚書令身為柱石之一,對上不負聖恩,對下統御有方,怎不聽得身心舒暢。

  “有感而發,蔣尚書謬贊。”

  寒暄客套了幾句,兩人分賓主坐定,蔣安和道:“祝家主今日大駕光臨,不知有什麼用得著老夫處?還請明言。”

  祝雅瞳心中暗道:身為一品大員,身段卻處處放得這般低?當是綿里藏針了!

  “特為一樁大好的生意而來。”祝雅瞳說完端起茶碗,不急不躁地撅唇吹了吹,輕飲了一口。

  “祝家富甲天下,近日更與昆侖派一同在成都城里風光無限,不知祝家主看上了老夫哪一處地面兒?老夫不敢滿口答應,但談一談總是可以。”蔣安和笑呵呵道:“不想有生之年能與祝家之主談一談生意,老夫不甚榮寵。”

  “蔣尚書好氣魄。”祝雅瞳贊了一聲,又喝了口茶才道:“近日饒北城令吳大人巧思,民女倒真是大賺了一筆。民女雖是女流之輩,卻又不愛金銀珠寶,有了些活錢總喜歡花將出去。不知蔣尚書與錦蘭莊之主關系如何?民女若是看上了錦蘭莊的地面兒,不知蔣尚書能否施以援手?”

  “錦蘭莊?祝家主當真是好魄力!”南城車水馬龍可說得上是寸土寸金,祝雅瞳開口就要占地極廣且日進斗金的錦蘭莊,光涉及的金額就嚇死人,著實讓蔣安和也吃了一驚道:“不知祝家主要錦蘭莊干什麼?”

  “川中錦繡名滿天下,民女此前未曾到過大秦,還覺與長安見過的絲綢無有不同。這一趟來了大秦才知是井底之蛙,川女心靈手巧,加之川中蠶絲無論質地,光澤均無可挑剔。是以民女有意將蜀錦傳揚至中原各國,放不負美名。”

  “這個……祝家主恕老夫直言,蜀錦多有商人售賣於各國,祝家不是也有這份生意麼?且養蠶浣絲數量有限,即使祝家主有心,想讓芸芸眾生皆著蜀錦也一樣辦不到。”

  “蔣尚書一言中的。僅僅是一處地面最多只是買賣,可稱不上是生意。”祝雅瞳欠身施禮贊了一句道:“民女既然敢說是生意,自然對蔣尚書有莫大的政績好處。祝家別的本事沒有,最擅的便是經商。錦蘭莊只是一個門面,背後仍需有大量籌備要做。養蠶浣絲川中已然頗為普遍,但仍有不足之處。諸如些荒僻偏遠之地,生活勞苦只愁一日三餐,且路途遙遠運力難及。莫說每日只著急著尋食果腹,便是織出絲綢來也難以運至成都。蔣尚書您看,若是民女出資教授技法,再布置車馬轉運,不出兩三年,不僅貧民有余資而漸富足,蜀錦亦可產量倍增!蔣尚書執掌六部,當不需民女多言才是。”

  六部之中原本應不分輕重,可蔣安和身為尚書令,怎不知民為國家根本?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因食不果腹的貧民傷透了腦筋?需知暴亂之賊多為些活不下去的貧民。若能令貧民溫飽,不說每年的作亂之事要少上許多,便是朝中撥出的救濟糧米都能省下一大筆開支。蔣安和官居六部之首,更是一筆大大的功勞在身。祝雅瞳雖是獅子大開口直指錦蘭莊,但是給予的回饋更是大得驚人,誠意十足!

  “祝家主玲瓏剔透,佩服佩服!”蔣安和見慣了大場面,一聽便知其中門道,當下仍不動聲色道:“只是錦蘭莊的主人雖與老夫有舊,要說指使他做這做那老夫卻辦不到。老夫倒有一言相諫,祝家主惠及民生的義舉只需振臂一呼,自然從者雲集。錦蘭莊可有可無,何必去觸風口浪尖?”

  蔣安和勸諫不無道理。祝家的商號雖覆蓋三國且都保持著足夠良好的關系,根基畢竟不在大秦。蜀錦暢銷三國,在大秦地界兒上這一塊利益早已被瓜分得一干二淨,祝家實力再強這麼貿然插手,難免引起公憤。強龍不壓地頭蛇,錦蘭莊背景深厚且早已掌控著大秦絲帛話語權,祝家即使有昆侖派助力蠻干也不是好辦法。

  “明人不說暗話,此刻言不傳六耳,蔣尚書又何須瞞著我一個婦道人家?祝家做事不習慣拖泥帶水,要做便是講究快與准,從頭做起費時費力,蔣尚書還請再考慮一二。”祝雅瞳露齒溫婉一笑,直言錦蘭莊就是這位尚書令大人話語中卻不容退讓。

  “哎,祝家主真是……”蔣安和捋著胡須無奈呵呵笑道:“好吧,我也不瞞祝家主。錦蘭莊昨夜有賊人入內行竊,所幸護院發現得及時未曾缺了甚物事。今日老夫正責成刑部加緊捉拿竊賊,若是此時與祝家主商談此事,豈不是顯得老夫欺侮人了麼?”

  “竟有這等事?”祝雅瞳訝異道:“主意打到蔣……錦蘭莊頭上,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不過無妨,區區竊賊比起民生大事來聊勝於無而已。”

  “呵呵,祝家主既然說得坦白,老夫也坦誠相告,且看這廳堂里諸多字畫價值不菲,錦蘭莊里也確有老夫的一份子。祝家主剛來大秦不久就要拿了去,也未免太過了些?”

  “蔣尚書要如何才能割愛?祝家盡力滿足便是了。”祝雅瞳的咄咄逼人極顯刻意也是無奈之舉。地窟里僖宗遺藏之事說不出口,像蔣安和這等老狐狸越是拐彎抹角越是容易讓他看出蹊蹺。還不如直截了當擺出志在必得的強勢,反正祝雅瞳的名聲傳得遠了去了,向來不是好相與的主。

  “嘿嘿。”蔣安和冷笑一聲閉目道:“既然祝家主盛意拳拳,老夫就開個價兒:聽聞祝家藏有兩幅前朝奇畫《蘇山紫微圖》與《江山一葉舟》,不知可否割愛?且老夫素來喜好畫作,自身筆力在當世也稱得上略有薄名,年富力強時曾風流一時頗好美人。祝家主國色之姿,若能半寬羅衣讓老夫照樣繪制一幅美人圖亦慰平生之憾。這三樣若是祝家主答應,錦蘭莊老夫便做主送與祝家主又如何?”

  自來了蔣府便咄咄逼人一幅志在必得的模樣,蔣安和提出浮華無形的要求倒不是貪花好色,實則是一種凌厲的反擊與警告。祝雅瞳雙眉一跳不怒反喜道:

  “蔣尚書教訓的是,民女心下急迫頗有得罪,還望蔣尚書多多海涵。《蘇山紫微圖》與《江山一葉舟》雖是珍品,但正如蔣尚書所言,留存於祝家不過明珠蒙塵,贈與蔣尚書方可發光增彩。至於第三樣麼……民女不過泛泛又已人老珠黃,不如作價賠給蔣大人如何?”

  “嘖嘖嘖,以祝家主的姿色,不知該當如何天價才得相等?”

  “祝家這一項生意,錦蘭莊獨占三成,且絲帛到了成都由錦蘭莊先行挑選,剩余的才由祝家自行處置如何?民女著意錦蘭莊本就欲與蔣大人一同行此善事,倒是與大人之意不約而同了。”

  兩幅名畫價值不菲,但比起錦蘭莊的價值卻又算不上什麼。蔣安和留的後招本就在第三個條件上,嘴上恭維之外還趁機哄抬價碼。而祝雅瞳亦著實大氣,由錦蘭莊先行挑選意味著最好的料子依然掌控在手,錦蘭莊於大秦國范圍內的利益分毫無損。至於錦蘭莊換個好地方重新開張,以蔣安和的本事不算太難。大秦國之外原本蔣安和就插手不得,但祝家有這份能耐,等於蔣安和憑空多了其中三成的利益,加之惠及民生的大功勞,讓出錦蘭莊一塊地皮穩賺不賠。

  “祝家主當真是女中豪傑!”蔣安和也不由刮目相看,起身向祝雅瞳拱手歉道:“方才之言得罪了,還請祝家主莫往心里去。”

  “蔣大人方才說的什麼?民女未曾聽清,莫不是民女的請求大人答應了麼?”

  祝雅瞳嫣然一笑。

  “祝家主誠意十足,老夫若是再提甚麼要求可就欺人太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老夫諾了!”

  “多謝蔣大人厚愛。兩幅畫作民女即刻遣人送至成都,第三項則擬定契約刻日完備,屆時還請蔣大人牽线搭橋與錦蘭莊主人共同簽訂如何?”

  “勞煩祝家主!”

  寒暄了幾句天色已晚,祝雅瞳起身告辭。蔣安和親自送出府門望著美婦儀態萬方地離去,心中暗道:錦蘭莊老號開辦已有二十年,如此迫切莫不是里頭還有甚麼秘密不成?怪事,怪事。

  祝雅瞳歸了吳府喜憂參半,見著等候許久的吳征道:“蔣安和應承了讓出錦蘭莊。”

  看她說得輕松,吳征卻知定然受了不少刁難,小心問道:“給了什麼條件?”

  “如我們此前的商議,三成份子外加錦蘭莊的優先權。另外還順走我兩幅畫作,嘻嘻。”祝雅瞳俏皮道。

  “喲,蔣大人要的畫作必然價值連城,隨意就被順走,祝家果然財大氣粗。”

  “那兩幅也算不上什麼貴重之物,只是奇異,他一說倒提醒了我。一幅叫《蘇山紫微圖》,一幅叫《江山一葉舟》。俱是僖宗年間著一位宮廷畫師慶家康依著僖宗之願繪制。慶家康貴為國手,筆力自然是沒的說的,只是這兩幅畫沒人看得懂。祝家收藏之後也是一般如此,不過既與僖宗有關說不准能發現些什麼遺藏的线索。我喚人取來成都之後先臨摹一份再給他也就是了。”祝雅瞳搖頭道:“可惜我對畫作毫無興趣,此前也未曾看過這兩幅畫。”

  “我事後想了想總覺得太過著急了些,恐怕惹來蔣安和懷疑,反為不美。”

  “哼!我巴不得他有所疑慮。”祝雅瞳冷笑一聲道:“人人皆有私欲,我雙手捧上足夠的價碼與一份大功勞與他,無人不喜名利雙收,他若不接定然藏有不為人知的私心!付柳贇藏身在錦蘭莊一事現下我們拿不出證據,也摸不准與蔣安和有多大的干系。他若不知沒理由不接,他若心知肚明更不敢不接。有所疑慮?

  他敢疑慮反倒叫咱們抓住了馬腳。”

  “有理!那你看他方才的樣子如何?”吳征連連點頭,與祝雅瞳一齊展開自由心證!

  “不像知曉的模樣,不過這人城府極深,將我瞞了過去也不稀奇。”祝雅瞳來回踱步不住輕輕搖頭,又好生一番思索才道:“當是不知付柳贇的身份,沒有道理。若蔣安和與賊黨有所關聯定然藏得極深,輕易不會露出破綻來。付柳贇擺明了與他有親輕易便會聯想到他頭上,當不致平白無故惹人懷疑才對。”

  “即使欲擒故縱也不會如此,一來沒人會因此就被輕易瞞了過去,二來,呵呵,我倒覺得當日未去煉威堂,是我們占了點小便宜,讓賊黨亂了回陣腳。”吳征也是苦苦思索意圖抽絲剝繭,於紛繁無序中找出些許线索來。

  “蔣安和處也不可放松,萬一賊黨反其道行之呢?總要遣人盯著才是。只是這位尚書令大人位高權重,想盯就沒那麼容易咯。”

  吳征腦海里冒出個人來,要論盯梢的本事,舍她其誰。

  “還有一件事,明日我讓師妹們與你同去雨霽山,倒要看看賊黨還能玩出什麼料想不到的花樣來!”

  ◇◇◇

  ……

  事情總算有了著落,從錦蘭莊地下的僖宗遺秘里當能查到諸多线索,有了希望便有了方向,吳征這一夜睡得甚是香甜,清晨雞鳴時醒來也覺神完氣足。

  枕邊的陸菲嫣素面朝天玉體裸呈,許是近來每日早出晚歸太過疲累,好看的鼻翼里還發出時斷時續的微微鼾聲,頗具少女的可愛。吳征在她身旁又貪看了大半個時辰,才抓起一撮青絲,在豆蔻般細翹的乳尖上來回撥弄。

  鑽心的麻癢帶著入腦的酥酥電流將陸菲嫣從睡夢中喚醒,撅著唇瓣不依道:“干嘛又欺侮人家?”

  “該起啦!”吳征左閃右躲手指抓著發絲撥弄不停,終讓陸菲嫣無力招架,將嬌軀投入懷中才讓碩乳緊緊貼著他胸膛,兩枚潤珠被反壓著深埋乳肉藏起才脫離逗弄。

  “我知道。你養足精神了麼?”陸菲嫣亮出一口白牙本想在吳征耳朵來上一下,驀地念及今日他也要上雨霽山,若是留下牙印叫人看了出來大為不美,這才轉了目標在吳征胸膛上不輕不重來了一口。

  “有絕世美人一同顛鸞倒鳳,還相陪同眠哪能睡得不香?”近期事務又多又煩,兩人之間歡好的頻率減了不少。昨夜心中大石放下一半,兩人歇下也早,倒是美美地鏖戰兩回酣暢淋漓,大慰此前之憾。吳征夸贊了一句又道:“何況還為我鋪平雨霽山的道路,今日風風光光輕輕松松地去采摘果實,再沒睡得比這一覺更快活安穩。”

  “終於能幫到你。而且從今日起我再也不用躲在一旁!”陸菲嫣露齒一笑打心眼里開懷,又在鼻中長長呼吸了一口似是放下一樁心願道:“我在你背後看你人前顯耀,我也很開心。”

  “來日還你一份大禮以表酬謝之恩。”

  吳征目泛詭詐戲弄。以兩人的情意哪里還需謝來謝去?陸菲嫣心中警兆大起緊張道:“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秘密!保管你從前沒試過,也保管你暢爽得飛上天去。起啦!”

  一同洗了個春光無限的鴛鴦浴,吳征坐在窗前任由陸菲嫣為他梳攏綰起頭發,穿上昆侖派內門大弟子的青白錦袍,別好佩劍。吳征張臂自視一番嘆息道:“原本這一身穿上,又是雨霽山定鼎之日,該當萬眾矚目於一身才對。可惜身後還有個大美人,任我賣相再好也沒人看……”

  再高貴的女子也沒有不喜被贊一聲容貌的,陸菲嫣芳心竊喜道:“那我扮作個小乞兒躲在人群里,總沒人分你風光了罷?”

  吳征回身在陸菲嫣身上掃視一圈,怪聲怪氣道:“小?哪里小了?你倒是說清楚!”

  “去去去,人家回了。晚些在府門口等你。”在吳征面上一吻告別,陸菲嫣在後院無人處輕飄飄地翻牆離去。

  卯時一刻,吳府中門大開,吳征一身鮮亮威風凜凜地出府,身後不僅跟著戴志傑與楊宜知等師門同輩,還有柳寄芙,鄭寒嵐,倪妙筠,索雨珊,姜如露與冷月玦一眾天陰門武林同道助陣,聲威不凡!階下林瑞晨,陸菲嫣,顧不凡等師門長輩也已在等候著共襄盛舉。

  十余匹駿馬清一色的純黑,大增肅穆之氣。諸人一同翻身上馬,吳征兜過

  “寶器”抱拳道:“多謝諸位前輩同道捧場!”輕夾馬腹當先而行,頓時馬蹄聲隆隆響起,一行人向著雨霽山絕塵而去。

  大秦武林門派結盟一事雖被青城派攪了一場偌大風波,最終還是平息了下去。

  秦皇一道嘉獎聖旨反增昆侖威勢,“英武俠義”的牌匾雖還未制成張掛在吳府門口卻是人人皆知。昆侖派的做法更是厚道,不僅未以旨意壓人,陸菲嫣一連數日來與諸門派挨個商談,約定的回饋多多,正是做到了令江湖同道名利雙收。誰人還會反對昆侖派領袖群倫,執大秦武林牛耳?

  雨霽山上也早早地人山人海。雖未有約定,但人人皆知已到了誓盟之時。不僅門派首腦到齊,弟子中也不乏許多前來觀禮與見識世面者,比之此前人數多上了一倍,將聚會的平台擠了個滿滿當當。

  “駕~”一聲雄壯的大喝似給這場大戲揭了幕。駿馬踏地聲如雷震,但見十余匹駿馬正從山道上席卷而來,氣勢之壯聲勢之大猶如千軍萬馬一般。稍候將近,但見吳征一馬當先奔至平台處一扯韁繩,馬兒人立而起發出聲咆哮般的“灰兒~”。

  身後諸騎也停下腳步一字排開,激起一片風煙!

  “吳征待昆侖派諸位師長,天陰門諸位同道,見過各位!”吳征下馬環環抱拳一禮。

  雨霽山上不少江湖青壯,見了這位傳說中的昆侖高足一呼百應,更有諸多只聞其名的武林前輩甘居其後,不由熱血上涌,胸中生起豪情一片!

  吳征見過禮虎步如風,當仁不讓地在居中的主位前站定朗聲道:“朝中諸事繁忙,晚輩有官職在身無可奈何,並非怠慢各位前輩!今日得空來此,當先謝過!”

  早有仆從端起備下的酒碗魚貫發放,人來的太多難以足備,有些年輕熱腸的漢子索性高舉起酒壇,正待與群雄一道開懷暢飲。

  吳征亦是豪情滿胸臆,先干了一碗以表歉意,旋即拋下瓷碗摔個粉碎,抓起身邊酒壇道:“暗香零落荼毒世間,晚輩又是痛惜,又是憤怒,故而請家師出面遍邀同道締結盟約,定要將賊黨一網而擒,替天下蒼生除害!幸得諸位江湖同道響應,更有燕國天陰門前輩同道前來助陣!諸君既已來此,當共襄義舉,滿飲此酒,共立誓約!”

  他舉壇環視致意,百忙之中不忘偷瞄冷月玦一眼,看看她今日飲是不飲。不想冰娃娃面無表情淡然望天,與天陰門諸女一般兩手空空,沒有飲酒的意思。

  “且慢!”柳寄芙越眾而出施禮道:“吳賢侄美意天陰門上下心領了,只是清修之人向不飲酒還請見諒。佛祖在上不打誑語,天陰門亦願為天下蒼生出一份力。”

  “好!清規在身晚輩怎敢勉強。貴國長枝派丘掌門曾統兵圍剿賊黨,令賊黨睡不安寢食不下咽,倉皇如喪家之犬。如今更有天陰門施以援手,晚輩在此指天為誓,除惡務盡!”吳征忙躬身施禮後再度大發豪言,倒不是一味出風頭裝氣派,實在是暗香零落太過可怕,若不殺得干干淨淨,寢食難安的就該是他了。

  “吳大人這麼快就以盟主自居了麼?”人群中傳來一陣鶯聲,迭輕蝶分開人群現身道:“好豪氣!我一個女兒家都不由熱血沸騰,想與吳盟主一同殺上幾個賊黨告慰枉死的英靈了呢。”

  吳征心中冷笑一聲渾不在意!青城派不可能缺席這場盛會,但正如祝雅瞳所言:“即使向無極與迭雲鶴親至亦無能為也。”昆侖派這一場做得太過漂亮,上至廟堂之高,下至江湖之遠無人能有反對意見。加之秦皇的聖旨幾已明示聖意由昆侖派來領袖群倫,向無極與迭雲鶴就不可能觸陛下的霉頭,一個迭輕蝶還能翻出浪花來?

  “在下有感而發而已。至於盟約一事由昆侖派發起,師門更幾番鏖戰對賊黨頗有了解。此刻不是自謙之時,在下就大膽說一句,昆侖派有此能有,亦有此擔當!不知迭小姐認為然否?”

  “然啊,小女子對此可沒有半點意見。只是盟誓之前敢問吳大人一句:賊黨隱於暗處無孔不入,不知昆侖派可否做到正大光明?若是有親眷好友亦是賊黨暗子,昆侖派當如何處之?”

  “迭小姐這話什麼意思?”吳征雙目一眯心中升起警兆,一股不祥預感冒上心頭,泠然道:“齊心協力是為根本,賊黨更需除惡務盡,只是若空口白話自亂陣腳……迭小姐,你也未必擔當得起。”

  “大庭廣眾光天化日,更有如許多江湖前輩共同見證,小女子焉敢妄言?”

  迭輕蝶探頭探腦一番奇道:“怎地不見長枝派孟前輩?小女子有話要與她說。”

  吳征心中一緊,直至現下才明白迭輕蝶誘使自己救走劉榮的目的所在!

  大秦武林同盟是一枚大大的棋子,威力無窮,與朝堂之上更是一枚重重的砝碼,青城與昆侖誰見了都眼饞。

  吳征此前高歌猛進,在奇羅山大破賊黨是關鍵的一步,能在雨霽山上呼風喚雨萬眾歸心正是有了此戰作為基礎。其中孟永淑的功勞更不可忽視!然而青城派也抓住了她身份的敏感所在,正瞄准遭受凌辱卻莫名其妙保下性命的怪異之處窮追猛打。意欲在關鍵時刻摘了熟果。劉榮已無價值,青城派隨手棄了來換孟永淑,可謂一本萬利。

  這一點莫說吳征未曾防備,就算步步料定因陸菲嫣之故也是必須中計的。俞人則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全都占盡,容不得吳征不落套。

  “孟前輩有要事在身並未一同前來。”吳征面目凝重地搖搖頭,心中早已罵得天地塌陷:俞人則,老子操你十八代祖宗!

  “哦……”迭輕蝶微覺失望,孟永淑可是吳征的左膀右臂,原本的計劃是今日便要逼得吳征當眾卸去這條有力的臂膀。不想孟永淑居然會缺席?不過事情還是要辦,她笑了笑道:“吳大人見諒,並非小女子有意攪局,只是事關重大不得不請孟前輩出來對質。既然孟前輩不在,與吳大人說也是一樣。”

  “孟前輩曾身受賊黨之厄,天可憐見才保她一條性命。自此之後探查賊黨更是不遺余力,天下共敬仰之,迭小姐,你說話可得小心在意。”吳征寒聲道,警告意味極濃,更先挑明孟永淑之事占據有利地位。

  “孟前輩得脫大厄當是喜慶之事,小女子原本也未多想。只是近來有個人告知小女子,孟前輩能保全一條性命內有隱情。吳大人,這個人說的話當是可信的吧?”迭輕蝶似笑非笑,與她說的話正是大增詭異。

  “我不知道他可不可信,但我信得過孟前輩。”吳征心中憤怒,面上仍鎮定道:“孟前輩一事我自會給一個交代!”

  這句話說得十分無奈,卻也別無他法。

  劉榮若還在迭輕蝶手中,吳征自可全盤否決一概不論,來個死不認賬。可俞人則算計太過深遠,料定吳征不能坐視劉榮還放在迭府必會救人,順勢就將劉榮這枚燙手的山芋送了過去。這一回迭輕蝶所言之人擺明是劉榮,吳征左右兩難,青城派抓住痛腳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若是孟永淑處被吳征死死護住,下一步棋要與劉榮對質掀出當年之事,又該如何應對?

  一念至此吳征不由一愕:救回劉榮之後並未有進一步的動作,本擬掀出舊事來,迭家私藏劉榮多年,在劉榮身份曝光,暗香零落更是為陛下忌憚之後仍不如實供出,也是一樁大忌!原本以為迭雲鶴與俞人則有所忌憚不敢如此做,可看他們今日的手段,分明是准備尋個替死鬼背鍋,以小博大!私納面首藏於外宅,這個替死鬼必然是迭輕蝶無疑!也不知是迭輕蝶未看出其中門道,還是被灌了什麼迷湯。

  “哦~ ”迭輕蝶話音一轉道:“交代?要多久?賊黨人數不明怕不有成百上千人,若是都等吳大人給個交代,要猴年馬月才得剿滅干淨?吳大人又如何服眾?”

  著著痛處,字字誅心!

  “迭小姐這話什麼意思?”吳征寒聲道:“孟前輩於奇羅山身先士卒,斬殺賊黨無數。其身體更受難以磨滅之創傷,呵呵,迭小姐莫不是有所懷疑?”

  “原本是沒有的,只是報信之人說的話太過有理,小女子也不得不有所懷疑。”

  迭輕蝶雙手後背曼聲道:“譬如孟前輩因何保全性命?又譬如她為何對賊黨如此了解?再譬如了解賊黨卻竟是找些小嘍囉,看著打破奇羅山,卻又抓不住一個賊首,也沒能獲得一點賊黨信息。吳大人,小女子當是言之有理吧?”

  俞人則盤算許久的計策怎會沒理?別的還好,吳征要硬往迭輕蝶強詞奪理之上拗也可,只是身體受之殘虐又被放了出來實在無有合理的解釋。青城派擺明了拋出迭輕蝶做棄子,昆侖這邊又要搭上誰去換?陸菲嫣?

  “待孟前輩回來,自會與你對質。”吳征放下酒壇步步逼近迭輕蝶道:“迭小姐,你不明所以此前的話我不來怪你。但在下要告知你一句,孟前輩不容受辱,你若再以猜測之言隨口胡謅,莫怪在下不容情面!”

  言畢吳征目光四面環視,想以此前積累的威望鎮場。只需群雄無人附和迭輕蝶,今日這一關還有安然度過的希望。所幸的是孟永淑失蹤,今日無論如何與她對質不起來,否則長枝派弟子勢單力孤在大秦國受了辱,吳征這口鍋可就太沉太重了。

  “那……請吳大人把那一位先請出來吧,我與他說。”迭輕蝶雖被逼得不住倒退,仍笑盈盈道。

  “迭小姐可考慮清楚了?”

  吳征長吸一口氣,正擬若迭輕蝶不依不饒,只得請她借一步說話避開人群闡明利害,不想山下忽然響起一聲尖銳而癲狂的長嘯。

  苗條的人影頭戴黑紗斗笠,雙足交錯疾若奔馬,全速奔行時尖嘯不斷,足見內力悠長深厚。

  人影須臾便奔至半山腰,旁人認不得,吳征卻認了出來。那臀股豐翹,胸脯平平,勁風吹起黑紗時露出一臉刀劈斧鑿般猙獰,不是孟永淑又是誰?吳征心中大跳:怎地這時又來了?

  孟永淑在山道間忽左忽右地狂奔,仿佛認不清路途。距離愈近,尖嘯聲本漸漸更加凝實地傳至山頂,卻愈發含混不清不知在念叨著什麼。烈日當空,雨霽山上卻仿佛被恐怖的陰影籠罩,群鬼哭叫。

  “你被人賣了還不自知?待會兒再與你說!”吳征籍著孟永淑吸引人群目光之機向迭輕蝶低語一聲,怒瞪虎目當先迎上高聲道:“孟前輩!”

  孟永淑轉過山腳被這一聲呼喚吸引,豁然扭過頭來向著吳征狂奔,口中的尖嘯如狂犬亂吠。

  “孟前輩怎麼了?”吳征剛迎上前去,陡見孟永淑高躍而起,雙掌如鈎向自己抓來。

  這一招空門大開完全不著章法,吳征一皺眉頭左掌相隔,右掌二指徑點她肩井大穴。不想孟永淑出招雖亂,力氣卻大得不可思議。吳征只覺一股奇大的力道推來竟然擋架不住,百忙之中連點她肩頭三處穴道,孟永淑依然如瘋似狂雙爪亂舞,正抓著吳征擋隔的手臂撕扯,點穴全然無效。

  吳征變招奇速,潛勁發出手臂肌肉似游魚之滑脫開魔爪,只是袖管被嘶啦一聲扯得粉碎。孟永淑雙爪不及變招,忽然大叫一聲張嘴向吳征脖頸咬來。

  因瘋狂而猙獰的面目,恐怖的刀傷,如狼般齜出的尖牙,犬撲般飛縱的身姿,其狂若癲!吳征與她不過咫尺之遙,見了這般恐怖的形狀不由心中大駭,慌忙伏低躲過飛撲,單足反向飛起一腳將孟永淑踢得連連打滾。

  “孟前輩,我是昆侖派吳征啊!”

  想要喚醒癲狂的孟永淑如痴人說夢。小腹挨了一腳更讓孟永淑滿是血絲的雙目里狂怒之意大作,惡狠狠地瞪視著吳征,仿佛捕食時吃了小虧的猛獸,正擬將獵物一口一口撕成碎片以消心頭只恨。

  “征兒不可大意,她……她瘋了!”陸菲嫣心中大跳,強自鎮定下來判定孟永淑雖癲狂現身,倒是此前死局的唯一開解之道。吳征名滿天下,但真正見識他能為的少之又少,現下還正是他一展身手的好時機。孟永淑受當年重傷之患,功力遲遲無法寸進,而吳征與自家雙修卻是一日千里。在長安驛館時孟永淑神智清明尚且奈何不了吳征,現下如癲似狂又能如何?一念想通,陸菲嫣忍不住出聲提醒。

  “你們莫要過來!”吳征全神貫注躲過孟永淑一記撲咬,在她肩頭一點騰身而起翩若驚鴻般高躍。孟永淑一撲落空,亦如蟒蛇翻身般倒縱躍起,口中喝喝連聲,不肯讓獵物輕易逃過!

  人群中竊竊私語不斷!原本吳征與迭輕蝶爭辯激烈正因孟永淑而起,吳征已落了下風。不想孟永淑忽然現身已是個癲婆子,那丑怪惡心的面容更是人人不喜,心中倒有些相信迭輕蝶之言。吳征與孟永淑斗得激烈,卻始終不肯下殺手只是一味躲避倒引發諸多不滿,也有些人趁機指點起門中後輩來。

  “小女子之言怕是沒錯了的,吳大人還在等什麼?莫不是吳大人拍胸脯擔保的人是一個瘋婆子麼?”迭輕蝶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朵,無疑將了吳征一軍!

  吳征有苦難言。自孟永淑回歸吳府與之一晤後,吳征對這名身殘志堅,心念天下弱女子的前輩好生相敬。孟永淑顯是失落於暗香零落之手,此時放她上山自是攪局之用。賊黨的目的此前與祝雅瞳已分析得極為透徹,借孟永淑之手挑起昆侖派與長枝派的齟齬。可當下形勢如此詭異,迭輕蝶帶來的困境只有讓孟永淑身死才能了斷。且涉及僖宗遺藏之事,更不能說出孟永淑被俘失蹤,又慘至於此的原因。當真左右為難!

  “神仙局?”吳征萬萬料不到青城一系與暗香零落居然同時打起了孟永淑的主意,一路將他逼入死角再無可退。觀孟永淑的模樣更似一只瘋狗,旁人或許不知,吳征卻曉得這與中毒不同。中毒若是救治得當還有希望,若是瘋狂如此,則無藥可救。

  吳征哽了哽喉嚨,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入眼眶,喃喃低聲道:“孟前輩,對不起!”

  瘋爪亂舞,吳征搶在孟永淑左側拔出長劍,嗆啷一聲劍嘯如龍,劍光耀如烈日,昆吾劍再無猶疑一往無前地穿透孟永淑左胸將她釘在地下。

  吳征手握劍柄,見孟永淑傷口處血如泉涌,幾次三番想要掙扎起身終究脫了力勢所難為,想要說些什麼卻是嘴里也血流汩汩,除了沙啞喉音什麼也說不出來。

  吳征眼淚滑落死死咬著唇皮,看著孟永淑的生命一點一點逝去。扭曲的面容隨著血液奔流漸漸平和,渾濁的雙目也泛起清光,似有解脫之意。丑惡恐怖的容貌此刻看在吳征眼里,卻是說不出的甜美可愛,模糊的視线中,似是她年華初綻之時貌美如花,青春逼人。

  孟永淑漸復清明,回光返照般抬起右臂奮力劃了個十字,又脫力軟垂而下,牢牢盯著吳征的雙眸期盼之意益發濃了。

  “前輩之志,吳征永世不忘!”吳征哽著干燥冒火的喉嚨,將她的左手抬起按在胸口,心髒跳動得有力而激烈,砰砰震動著掌心。孟永淑露出個寬慰的笑容,目光忽簌地渙散開來,終於瞑目長逝!

  吳征抱起她屍身一步步靠近群雄,將遺體雙足踏地,行似頂天立地,才含著熱淚道:“孟前輩昔年曾受暗香零落之厄,傷愈之後並未沉淪。她曾對晚輩言道:時光不等人,早一日剿滅賊黨,早一日便少些受苦的女子。”吳征捧起孟永淑面容道:“各位都看一看,身帶這般傷痕,心系天下弱女子的會是賊黨?各位再試問自己一句,若以己代他,各位會不會如她一般的堅強?又會不會立下大志願?”

  場面著實太過震撼,群雄之中最負名望的林瑞晨,柳寄芙,陸菲嫣等人均行至孟永淑遺體之前深躬一記。索雨珊亦近前合十低念佛號道:“貧尼錯了,此後在佛祖面前懺悔思過,亦願孟施主脫一切苦難,早登極樂。”

  “索前輩有心了。”吳征亦代孟永淑回禮道:“非前輩過失,莫要往心里去。”

  眼見有些人雖願表態信任孟永淑,但更多人還在觀望,吳征打斷了群雄欲行禮以示敬意的舉動後道:“孟前輩已仙逝,入土為安,晚輩欲三日後將她葬在此地。諸位前輩還請見諒,晚輩要去安排孟前輩後事先行一步!”

  將屍身尋了一處山明水秀之地放好,又取來許多翠竹松枝掩蓋屍身,一人道:“吳大人,我這里有一瓶藥可保孟仙子十日不腐,大人您看……”

  吳征點頭應允抱拳謝過,不是不想答話,實在越想越悲難以開口。借著孟永淑去世與她容貌的震撼,雖暫時攝住群雄,可俞人則布下的好局不會善罷甘休,暗香零落也不會放過她——即使孟永淑已死。

  這樣一個值得敬重的女子,最終死在自己手里,不知是一種悲哀還是慶幸。

  而自己為長久計更無法為她開口洗脫冤屈,心中針扎一樣的難受。六月末的季節,吳征身上陣陣寒意,比之寒冬臘月落在身上的雪花還更加痛徹心扉。

  心中雖亂,吳征卻未失了分寸。林瑞晨與陸菲嫣等人還需主持接下來的會盟事宜不便離去,吳征向長輩們施禮之後才緩步踏出平台,臨近山道時再壓抑不住心中憤懣,發足拼力狂奔而去。陸菲嫣看他腳步沉重心中不舍,卻也無可奈何。

  吳征正發力狂奔,速度並不快,只是想將一身氣力發泄出來。忽覺身後香風襲至,一只冰涼柔荑拉起他的手道:“當心摔了。”

  “謝謝你。”吳征孤身一人又心神大亂,冷月玦知長輩們脫不得身,遂知會一句跟了上來。天陰門人在吳府受敬甚多,柳寄芙也未拒絕。

  “莫要太難過。”冷月玦目泛同情之意,小手加力捏了捏才放開道:“孟前輩的事我知道的不多,不過我信你,她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恩。”兩人掉了個兒,吳征變得沉默寡言。

  “你昨日才與我說,做人最重要是開心瀟灑,怎地才過去就忘了。”冷月玦頗具耐心不以為忤,溫柔勸道。

  “抱歉,我現下心情太差真不想說話。”吳征甩了甩頭歉然道,恍惚之間體會到冷月玦此前拒人於千里之外是何等心境。

  “好。”

  兩人不再說話一路奔回吳府。吳征向祝雅瞳說明山上的一切,祝雅瞳心思敏捷聰慧自知吳征的為難之處,一時心疼不已。本想陪在他身邊寬慰一番,眼珠子一轉又道:“你很累,去歇一歇罷。剩下的事我來安排!”

  “恩。”吳征心情煩躁,剛失去一名敬重的前輩,更不願又在祝雅瞳面前露出焦躁不耐,遂轉身回了院子。

  在屋里枯坐一個下午直到黃昏時分,吳征始終倚在床頭鞋襪不脫,一動不動。

  腦子里一團大亂全是胡思亂想,欲要冷靜下來理一理局面,也稍慰孟永淑喪明之痛,卻總也不能做到。

  房門吱呀一聲推開,冷月玦捧著托盤入內一掃,訝異道:“你沒吃東西?”

  “吃不下。”吳征呼了口長氣,晃了晃腦袋下得床來接過托盤道:“怎地勞你親自來?”

  “柳師叔,陸前輩等人捎了話今夜不回府上,留在雨霽山為孟前輩守靈。我來告知你一聲。”冷月玦將午間的飯菜收拾在一邊,又將新烹制的四菜一湯擺好道:“我餓了,你陪我一起吃好麼?”

  “我想喝酒。”吳征拔了瓶塞對著嘴灌了一大口,喘著粗氣道:“我還是不想吃,陪著你就是了。”

  “我從前也有一樣煩悶之時,就會找些不著邊際的雜書來看,倒是能略緩心境。今日輪到了你……”冷月玦小口小口吃著,嘴里塞了飯食含混不清,倒有種罕見的可愛:“我不會逗人開心說笑話,那就說些我從前的事情,你聽著我那麼悲慘可憐,比起你來可慘的多了,說不准就開心起來?”

  “哈。還說不會逗人開心。”吳征勉強一笑道:“冷笑話大師。”

  “冷笑話?這個說法倒有趣。”冷月玦偏頭一想,續道:“你沒反對那我就說了。我沒你聰明也不太會說話,若是說得不好你莫怪我,若是有甚疑問或是說得沒趣,隨時打斷也無妨。”

  吳征又灌了一大口酒道:“你肯對我說心里話,我開心得很。人人有不同的經歷,每一份都會有趣的很。”

  冷月玦婉然一笑道:“好,你肯聽我已經很開心了。”

  “我的幼年與你倒有相似之處。冷家破落了許久,我娘也只是個小妾。我們母女倆小時候處處受人白眼,有時候衣食都不足。我從小受了欺侮也沒處述說,漸漸的就變得少言寡語,也不愛與人親近,若是見了生人恨不得低頭快些走開。

  你雖然沒爹沒娘,但是自小就受尊寵,倒是比我好得多了。”

  “世家里有些規矩實在讓人討厭,然而世情如此也是沒有辦法。我家今後無論如何都不會這樣。”吳征猜得到冷月玦幼時的孤苦,有些憐憫道。

  “那讓我先替你家的夫人們和孩子們開心一下。”冷月玦笑得燦若春花,兩行潔白整齊的貝齒在吳征印象里還是初見,其開懷時的美態直令夕陽一黯,靜了靜心緒她又道:“我娘是個農家女,沒見識也沒讀過詩書,從小只有她疼惜我。

  可惜她心胸不開闊勢利得緊,把冷家上下都恨到了骨子里。那些怨念我聽得也煩,可是沒有辦法,久而久之,索性連話都不太願意說了。”

  “相比之下,我倒真的過得比你好多了,呵呵,還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

  “其實我心里倒沒什麼怨恨,只是覺得榮華富貴是過,平平淡淡也是過,待長大了做些女紅幫著補貼些家用,又何必去看人嘴臉。只是沒想到我居然是個練武的好材料,被師尊收了做徒弟。還記得那一天從小自大沒有那麼開心過,師尊還說原來我也是會笑的。”

  “板著個臉就少人能及,笑起來更是好看極了!”吳征豎指贊道,滿腦子都回味著剛才的驚艷一笑。

  “你這人,不管說人話還是鬼話,都一樣稱心。”冷月玦又是露齒一笑,忽然撅起了唇道:“冷家雖破落了,可從此之後沒人欺侮我。這些年來我雖沒什麼知心好友,倒是過得舒心,也不需去應付些什麼,只想著好好修行效忠師門,以報師恩。可惜啊,太子居然看上了我。”

  “能嫁給太子本是天大的好事,哪有什麼可惜的,你不必想得太多。”

  “原本我也是這麼想的,爹爹雖在我入天陰門之前待我不太好,總之是自己爹爹。他老人家臨終前曾囑托於我盡力光復冷家門楣。若能做了太子殿下的妃子,又有師門之威,當能輕易辦到才是。”冷月玦目光空靈思緒飛到了遠方道:“可是每一回我和太子在一起,總是諸般的不自在,久了之後再見著他,就和幼時見了生人一樣只想快些逃去。一件天下人都會期盼的好事,為何到了我身上就變成這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

  “皇宮里規矩太多,適應一段或許就好了呢?”

  “不,你不明白。”冷月玦忽然揶揄笑道:“你不是女人,你又當不了萬乘之尊,所以你不明白的。”

  吳征摸了摸鼻子無奈笑道:“好吧,那你說說看。”

  “女子更重感覺,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太子三不五時邀請我入宮,或許也有讓我提前適應的意思?可我去一回就討厭一回,去得越多越發討厭。我來成都之前也曾……嘻嘻,這事兒不能說。反正我不喜歡那里,一點都不喜歡。我也不想當什麼太子妃,什麼皇後,更不想和他在一起!他是太子之尊,無論出入都是前呼後擁,他也能對我關心這個關心那個。可是你知道麼,至今沒有一件稱我的意。就像……他對大燕的每一位臣子一樣,哪位臣子更有能耐,他就更殷勤些。他無論怎麼待我,怎麼隨我的意,看我的眼神永遠都不會變!是的,永遠都不會變!”

  “永遠都把你當做一件物品,一件工具,你遲早是他的,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天家無情啊!”吳征慨然一嘆無限憐惜地望著冷月玦. 從初見時覺得她可以抬高身份地拒人千里之外,到成都城再見時逐步發現她有趣的一面,再到今夜才知她亦有喜有悲,不是件上天雕刻的美貌玩物。

  “是的。我能看得出來,所以我一點都不喜歡他。他為我做一百件事情,都不如我剛來成都城時,你為那貨郎求情說話來得記憶深刻。”冷月玦長舒了一口氣露出開心笑顏,吐了吐舌頭道:“來成都的一月當是二十余年來最快樂的日子。

  有驚喜,有驚奇,還有段奇幻之旅,嘻嘻!你是我見過最有趣,也最有才的人,雖然小毛病不少,心機也深,倒也足可稱得上是位君子。我也總算想明白,為何我那麼不願嫁入皇家。”

  吳征放下酒瓶正襟危坐無比凝重,他知道這是一個女孩兒家最寶貴的心事,既能聆聽,足以珍之重之。

  “我這一生都像水中浮萍隨波逐流,旁人安排我做什麼,我便要去做什麼。

  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如此。我一直在遵令,所以我才羨慕於你。還記得我剛來時游荷塘麼?我是浮萍,你卻是蓮葉,俱都在水中,可你有根。風起雨落之時蓮葉左右搖擺,可只要莖稈不斷,蓮葉還是在那里,呆在它想呆的地方。”

  說著說著,冷月玦目中泛起淚光道:“我好累,我也不想再聽令於人,讓我做什麼就必須做什麼。可是,我沒有那份本事。”

  語聲漸低,吳征舉起酒瓶晃蕩了幾下響起水聲叮咚道:“想不想喝一點?”

  “想,今夜我一定要喝!但不是現在。雖聽人說酒後吐真言,不過我的話還沒說完,正事還是莫要說醉話為好。”冷月玦取出玉簫道:“你昨日送我的曲子每一支我都喜歡,除了《笑傲江湖》也最喜這一曲,昨夜我就練得熟啦,現下吹給你聽好麼?”

  “得聽仙音,幸何如之!”

  冷月玦再露齒一笑,撅唇貼上簫管,玉指輕顫迸出一連串瀟灑歡快之中亦復自嘲的曲子來。

  “紅塵多可笑,痴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對酒當歌我開心到老……”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