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前兩次羽玄魔君也是吟詩作對,不禁讓我眼角抽動,饒是我一心只有血海深仇,也對此感到一絲無可奈何。
“霄兒,你執意要為父親報仇?”方才一語不發的娘親回首輕嘆,傾城之顏纏繞著一絲惆悵。
我望向娘親,堅定點頭,義無反顧:“是,兒子為父報仇,天經地義,還望娘親不要阻攔。”
“娘不能為你父親報仇,心中已是愧疚,又怎會阻攔於你呢?”
娘親螓首輕搖,青絲如瀑布垂沱,卻流不盡她面上的愁波,“只是有兩件事,霄兒要放在心上。”
“娘親請講。”我恭敬回應,舒了一口氣,只要娘親不阻攔於我,一切都好說。
娘親黛眉微蹙,天籟雖輕若雲霧卻直點關竅:“其一,羽玄魔君所言娘親也挑不出毛病,但不知有幾分真假,霄兒須得明辨是非,不可錯殺了好人;其二,貪酒業師武功詭異,若有自忖不敵,便不要逞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霄兒才和娘重歸於好……”說到最後,娘親望來清澈雙眸直擊心底,雖無一絲哀求軟語,卻比千言萬語更讓我柔腸百結。
是啊,我幾經周折才重獲了娘親的母愛與慈容,怎能有如此恨不顧身的心態呢?
我視娘親若稀世珍寶,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更逾越了我的性命,若失去了她,我定不會獨活於世。
但我又何嘗不是娘親唯一的牽掛呢?若我有個三長兩短,娘親同樣會痛不欲生。
若是不敵業師,父仇來日可報;但我如身隕,豈非拋下娘親於不顧?
這番話語如春風化雨,教胸中的仇焰不再熾烈灼心,我輕聲應承:“是,孩兒記住了。”
娘親一番溫言正如夏日涼風,教我冷靜清醒許多,方才被殺父之仇衝昏了頭腦,一則忘了辨識羽玄魔君說辭的真偽,二則隱隱存了哪怕不敵也要同歸於盡的心思。
“嗯,霄兒記得就好。”
娘親滿目深情,玉手撫上了我的面頰,“明日或有大戰,早些休息吧。”
那只玉手溫涼宜人,光滑纖凝,靈軟拇指輕輕摩挲,猶如體會著瑰寶的紋理,那雙妙目中流轉著無盡的繁思,既有欣慰也有擔憂,既有不舍也有決然……
未過多久,娘親短促一笑,竟有些弱質女子之感,轉身進了內堂。
望著那風中白蓮般飄搖婀娜的身姿,我卻沒有半分綺念,只感覺到了娘親復雜的思緒與糾結。
身為人子為父報仇,娘親自然無話可說,更何況她不能親自出手,教那賊禿以血還血、撫慰父親泉下英靈,更是讓她愧疚至極、無理阻攔;然而我的粗陋淺薄的拳腳、深陷瓶頸的功體,娘親亦是了然於胸,這叫她如何不牽腸掛肚、擔憂萬分呢?
我撫上了娘親臨幸過的面頰,回憶著玉手拂面的殘余愛意與糾結,長嘆了一口氣,回了房間,認真思慮要如何能夠既報了這血海深仇,又不致損傷性命、讓娘親徒增痛心,求個兩全其美之策。
翌日,用過早食後,便一直在房中打坐,采練元炁,養精蓄銳,娘親一直未曾打擾。
采練的元炁積蓄早已到達了極限,但仍有溫養心神的作用,是以未曾停止,直到午時過半,我攝神收功,出了屋子。
白衣仙子立於前坪,炙炎天光恍若不存,仙容無有一絲香汗,若非雪顏上的凡塵俗念一覽無余,幾乎讓我覺得面前的仙子即將羽化飛升,消融於天地間。
娘親與我相對而望,神色復雜,眉眼只微促,卻教我感受到了慈母由衷的憂心忡忡與牽腸掛肚。
良久,她才輕嘆道:“霄兒,記得答應娘的兩件事。”我並未言語,鄭重點頭,重重抱拳,而後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山路。
勿需回首,我也知道娘親定然在目送我離去;我也不敢回頭,害怕娘親的仙容減損了斗志。
沿路而行,上了官道,又行了一刻鍾,自官道上的岔路到了回日峰所在的逆波山腳下。
逆波山為靖嵐山脈的一座大山,距官道最近,數百步可至,其中最高的絕峰為回日峰,雲隱寺就建在回日峰上。
我仰頭而望,即使山峰高聳入雲,隱約間仍能看見恢宏佛塔,仿佛寶刹居於雲中。
自我腳下緩緩而上的山坡,矗立著雲隱寺的山門,比之真虛觀的蕭瑟破敗、腐朽蠹鏽,此山門巍峨佇立,四柱三洞,雕刻有寶相莊嚴的佛陀、清晰可見的佛印,瑰麗門樓上刻書“逆波山”,左右楹聯曰:雲居雲間雲隱;逆波逆川逆苦。
我恨焰冷冷燃燒,無意參詳其中禪機,徑直拾級而上。
靜靜上行數十階,我默然發現,此處就連石階都比小桃山更加干淨,沒有青苔,沒有落葉,應是寺中僧侶時常掃灑。
行至半山腰,忽見一門樓,上書“留香坪”.門樓之後,一片青石磚鋪就的坪地,長寬約有二三百步,左右各有去路,左右兩側各有長長的石凳,應是供香客休息所用;地上銘刻著祥雲、佛印,三足圓鼎正立中央,約一人高,許多粗細不一的香根林立在灰燼中。
擡頭望去,寺院在上方百米台階的盡頭,影壁、外牆、禪房以及佛塔等,流光溢彩,金碧輝煌,高招低環,交相呼應,格局非凡,氣象宏偉。
我靜立香鼎旁以觀四周,心中暗忖,此坪寬敞無遮,利於大開大合、施展劍藝,也方便追索敵人。
說到底,此間畢竟處於兩州交界、地處邊陲,檀越往來終是稀少,更加上此時並非上香禮佛的時辰,也沒有僧眾打掃石階,正是尋仇問寇的好時機。
我坐於一側的石凳,靜靜等待業師歸來。
午時過半出門,我為了保存元炁,並未運用內功、大步流星而來,而是一步一印,約花去半個時辰——算算時間,我所等待的殺父仇人最多兩刻鍾就會出現。
過不多時,留香坪下如約而至地傳來輕微而復雜的聲響,似嘟囔似跌撞似妄語,不一而足。
我起身來到石階前十余步,挺立凝神,靜候來人。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只肮髒的右手,攀在青石磚上,借著支點將癱軟的身體扯了上來,趴在留香坪邊緣。
這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僧侶——雖然長著頭發,但從肮髒破舊的杏黃僧衣可以確認——他側臥在地上,將左手拖著的干黃葫蘆挪到面前,醉眼朦朧地含著葫蘆嘴兒“咕嘟咕嘟”地吸飲,酒水從嘴角漏到地上,積成一灘,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這副情狀,與羽玄魔君所說的業師有八九分相像,我亦不能再遲疑。
“嗆啷”一聲短嘯,我抽出含章劍,大步流星奔過去,劍鋒拖地,欲將那人頭大的葫蘆劈成兩截。
那僧侶仿佛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只顧酗酒,卻在二人只有幾步時翻了個身,堪堪避過揚起的劍鋒。
我冷目鎖敵,心中暗嘆:“果非常人。”這一下看似誤打誤撞,但時機過於巧妙,哪怕我劍藝平平,也絕非普通僧徒可以躲過。
邋遢僧侶雙手握住葫蘆嘴兒,掙扎起身,仿佛極其費勁,站得歪七扭八,一手將葫蘆別在腰間,一手撥開蓬亂的頭發,露出一口大黃牙:“嗝~ 貧僧……與失主素未謀面……為何要……砍我寶貝……酒葫蘆……”他睜著朦朧醉眼,口齒不清,卻十分在乎那酒葫蘆。
我掂了掂含章,低眉看著銳不可當的劍鋒,沉身問道:“請問大師法號可是貪酒?”
“貪酒……是誰?”
醉和尚搖頭晃腦,雙目迷離,仿佛神志不清,“啊……是猶如幻翳……大師賜予貧——僧的法號~ 原來貧僧……就是貪酒……”
“那就沒錯了。”我冷哼一聲,悍然擡頭,“敢問十五年前,你與其他業師於無名小村伏擊水天教教主傳人柳冥柳獄殘,是也不是?”
“十五……年前?無名……小村?”
貪酒腰間夾著葫蘆,別扭地掰著手指頭數了十五個數,“啊……沒錯,確是貧僧犯下殺戒的年頭,敢問公子是?”
他吐辭愈發清晰,似乎渾身酒意已蕩然無存。
“我?我是來為他報仇的人!”他既已自承罪行,我便無需掩飾自己的殺意與恨焰了,含章寒鋒直指咽喉。
醉僧將葫蘆挎在腰間,慈悲地打量了我一眼,雙手合十,高唱阿彌陀佛:“原來是貧僧所殺之人的兒子,罪業上門,貧僧愆不容赦,自當引頸就戮,施主請動手吧。”
含章劍的刃尖距離他不過數尺,但我從未想過他會如得道高僧一般臨危不懼,口稱佛號、不作抵抗,願意以死贖罪,當下不由一愣。
就在我愣神的瞬間,貪酒禿驢氣機猛然暴漲,眼中精光閃爍,只見他運起元炁,拔腿就跑,勢如閃電,轉眼已到留香坪邊緣!
如此未戰先怯、逃之夭夭,差點讓我氣笑了,好在我並非沒有想過他會奪路而逃,因此氣機早已鎖定,碧落黃泉卻不急出手。
我運起滄海一粟,閉目感應貪酒遠去的氣機,似乎已在留香坪左側的路上奔出數十步,而我也快要喪失對他氣機的鎖定。
就是此時!
我放開束縛,碧落黃泉於焉運使,軀體如同遵循著天地至理一般巧妙而動,我雙目一睜,發覺自己已然瞬身至貪酒的身前,而他正朝著我飛奔而來。
機不可失,我自不會平白錯過,斜斜遞出一劍,眼看他就要自行撞在鋒利無比的劍尖上。
業師那雙濁眼中的劍芒愈發明亮,即將穿透他的軀體,屆時必會當場殞命。
間不容發之際,他迅速斂去眼中驚愕,速度驟降,斜體側身,堪堪避過鋒芒。
必殺的一招被化解,我卻泛起了一絲笑容——他避過了被劍身對穿,腰間的葫蘆卻不由自主地揚了起來——含章劍順勢一刺一揮一挑,削鐵如泥的鋒芒立時將干黃葫蘆斜斜切成兩辦,渾濁酒水頃刻潑在地上青磚。
貪酒禿驢去勢頓止,卻沒有出招,反而不顧體面——如果他還有的話——慌忙趴下,仿佛飢犬喝水一般舔舐青石上積留的酒水,痛心疾首地含糊道:“酒……略略……貧僧的命根子……”嗜酒到如此地步的和尚我也是聞所未聞,倒無愧於他的法號。
陽光還未褪去熾烈,酒水很快蒸發,貪酒才依依不舍地站起來,又將下巴殘酒抹進嘴里,連同泥沙也一同咽下,如此肮髒飲食之舉,教我面露嫌惡。
我正欲詰問,業師一改貪戀之色,徑直將手上的殘酒甩過來,我不禁惡心地皺眉,微微側身避過。
貪酒眼神一凝,趁這個當兒再次運起元炁,身形閃爍,從留香坪上方的石階奔向雲隱寺。
我雙眼微眯,故技重施,直至氣機鎖定隱隱欲斷,才任由碧落黃泉以身帶神,刹那間後發先至,停在貪酒上方幾步台階,含章斜斜向下一指,阻住了他的上衝之勢。
業師似乎早有准備,這回並未與寒芒差之毫厘,而是在我現身的一瞬間便生生停住身形。
我居高臨下,貪酒沉湎黃湯的病態一覽無余,高凸的顴骨上方掛著干癟的眼袋,只見他充滿血絲的雙眼微微眯起,運氣疾聲呼喊:“孚罔主持,佛門淨土豈能容他人行凶!?”
嗯?
這是搬救兵了,雲隱寺還有高手?
我心中微凜,警惕身前身背後,以防貪酒的援手猝然發難。
只聽一道蒼老的聲线如同黃鍾大呂從天而降:“阿彌陀佛,既在塵世中,何談清淨土?”
我心下了然,這名法號孚罔的主持功力不低,但聽其所言,卻是不願為貪酒擋下此劫。
貪酒仍不死心,狀若瘋癲,厲聲狂吼:“貧僧身為業師,代替天下佛徒入紅塵嘗業果,你豈能坐視貧僧身死?!”
“阿彌陀佛,業果上門,正是業師證得如來的機緣時刻,老衲不便插手。”
洪亮禪音斷絕了貪酒的希望,他破口大罵道:“老禿驢,當年哄老子去接猶如幻翳的佛旨是怎麼說的?!要護持老子在塵世中證得果位!現在翻臉不認人了是吧你!?出爾反爾,你即將墮入鈎舌地獄!”
然而,任憑他如何叫罵,孚罔再未發一言。
他氣急敗壞,我冷眼旁觀,只死死鎖定業師的氣機,以防。
“大人,大人,留香坪有人械斗,還是不要看為好?”
“老夫身為朝廷命官,有何看不得?”沒想到貪酒叫不出主持,叫出了其他人。
一個年輕僧侶和半百老者的聲音,後者倒是有些耳熟,應該是昨日在田間與孚咎監寺共游的龍淵學士。
不過我並非放在心上,眼前的業師才是重中之重。
貪酒和尚大罵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徒勞無功,這才沒再多費口舌。
他雙手合十,眼珠亂轉,忽而沉聲道:“無心佛子!我們四大業師護你入紅塵,還不獻身相救?!”
無心佛子?
又是哪位?
也在雲隱寺中麼?
我一時疑惑。
貪酒捕捉到了我眼中的疑惑,嘿嘿笑道:“施主還不知道吧?無心佛子就是你的娘親!”
娘親?竟與業師有過交集?我一時有些錯愕,被這猝然得知的消息弄得愣了愣神。
階下的貪酒抓住了這一瞬之機,故技重施、梅花三弄——再次施展輕功逃跑,極速向山下掠去。
我微微嘆了一口氣,此回卻不能任由他再逃下台階了——否則他奔入山林,我人生地不熟,無異於大海撈針、無法追索——黃泉碧落瞬息而至,我適時在留香坪外緣截住了他。
見鋒利寒光遙指自己,貪酒和尚終於長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看來施主鐵了心要置貧僧於死地,此事無法善了,只能拼個你死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