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48章 奇怪的夢
張寧連夜要了一大壇酒,走到崖邊,對著黑的夜空說道:“答應了給你補上的一壇好酒。”說罷揭開蓋子,抱在懷里慢慢倒在地上。
他一向不信鬼神,但做完這件事後心里好像好過了一點。
轉身時只見姚姬正在院門口看著自己。
那小巧的古典院子前,昏暗的燈光中蕩漾著幾片白花瓣,晚上也不知是什麼樹上飄來的,只是在這樣的夜色中,姚姬的裙袂在微風中輕輕飄起,窈窕的身影一時間顯得額外淒美。
……
張寧在辟邪教總壇呆著一面等建文帝那邊的消息,一面以密信的形式指使沅水茶園的老徐做一些手腳:在記錄日常事務的卷宗上、寫下近期派遣吳庸和詹燭離到永順司參與暗訪的事由,編造他們意外身亡的細節。
等到建文帝傳消息過來時,姚姬感到很意外,確如張寧所料,上面下達的密文中言太子中毒的緣由未能查證、要她繼續主持辟邪教內事。
姚姬讀罷密信,遞給了在書案前正寫文章的張寧,讓他看一遍,然後不禁問道:“前幾天你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是怎麼猜到的?”
張寧擱下毛筆,想了想理清頭緒,不慌不忙地說道:“當時我認為上面不會動你,原因有三個,首先皇上一時不能確定太子中毒的緣由;其次辟邪教是建文黨羽中較大的一股勢力,而你在教內多年人脈很廣,如果撤換教主容易造成清洗內部而傷筋動骨,一時也難以找到合適的代替人選;最重要的是,我殺了吳庸等人的消息別人不知道,官員的身份對他們很有用,皇上目前還想拉攏我,如果將你關起來很可能會被馬皇後暗算,不利於收攏人心。以建文黨羽的處境,經不起多少折騰的。”
姚姬聽罷微微點頭,又嘆息道:“不曾料你們父子剛剛相認,就成了這樣。”
張寧不以為然,笑道:“殊不聞皇帝愛長子、百姓喜麼兒?太子長兄與皇上二十多年朝夕相處,又是皇後所生,更得皇上愛護本是情理之中。”
姚姬見他還笑得出來,細細的眉毛輕輕一挑,目光看了一眼張寧面前沒寫完的奏章,又問:“你打算如何向朝廷交代此事?宣德帝或左右文武大臣定會對你產生猜疑,如果派人查到蛛絲馬跡,你的官還能當下去?”
張寧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緩緩說道:“自從去年秋在這里與你相認,我就覺得一切都變了。我很想讓你離開這個地方,讓你過上好日子,可是當我一遍遍地思考該怎麼做時,卻非常迷茫……有時候我在想,如果能看到你發自內心的笑容,那死也無憾了……”
“你不要這樣說。”姚姬忙打斷他的話,臉色微微一紅,“也不要這樣想。”
書房的窗外又有幾片花瓣從高處轉悠著緩緩飄落,姚姬看了片刻,又自言自語般地喃呢道,“春天過得很快,轉眼晚春到來、百花老去。”
說罷也許她發現自己走神,神情一變,正色道:“你不要對這些奇怪的話,對長輩說話要有應該的尊敬。”
“是。”
張寧愣了片刻,繼續說道,“去年到現在大部分時候,我幾乎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過最近發生的事,讓我醒悟過來,只有一條路可走:起兵。”
“什麼?”
姚姬吃驚地看著他,“你瘋了?!現在起兵有勝算可言麼,就是這些年建文君的部眾心有萬般怨憤,也沒有人欲貿然起事,你的實力和威望比得上你父皇?”
雖然姚姬馬上就否定了他,但張寧此時已經被自己的激情給感染了,不必再徘徊不必再苦悶,他坐正了身體目光火熱地說:“皇上默默屈居偏遠之地二十余年無所作為,不是缺實力和威望,也不是因為當今朝廷太強大,是他缺乏了斗志與奮進的激情!我覺得只要敢去做,一切都有可能!”
姚姬神情復雜地看著他無言以對。
張寧握緊拳頭在桌案上磨蹭了兩下,低頭平息住內心的起伏,語氣安靜下來:“剛才我說得有些激動了,但並非一時興起,您要相信我。”
姚姬看著他:“男兒正當有志氣,我不是想潑你的冷水,可是你太年輕了,有些事明顯能看到結局你卻不明白,我怎能看著你顧頭不顧尾?”
他張了張嘴,不知如何說服姚姬。這時姚姬站了起來:“你且先辦眼前的事,在這里寫好奏章,我回房去了。等你清醒一些了後再來見我。”
張寧想起姚姬剛才斥責自己不夠尊敬長輩,這時便起身作禮道:“恭送母親。”
辟邪教總壇這個地方與世隔絕,十分清靜,著實能讓人更多地思考問題。
但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當晚張寧就失眠了,各種念頭紛紛擾擾地冒出來。
吳庸之死,無論理由編造得多麼合理,照樣會有蹊蹺,宣德帝在無法確定實情之下,也許不會殺張寧,但至少不能再讓他握著實權遠離京師。
一個閒職或者罷官留一條活路?
官場上他仿佛看到了張鶴甚至楊四海等人譏笑的表情,家鄉他仿佛聽到了四鄰的流言……
然後有一天姚姬就莫名其妙地失去音訊,或許被關起來了、或許死在了某次陰謀下,生死未卜渺無音信……
而張寧將帶著血案的提心吊膽和對姚姬的哀嘆苟且活著,仿佛這副身體的生父建文帝一樣,在不甘與悔恨中早早地老去。
不知什麼時候才昏昏沉沉睡著的,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時間忽然快了起來,他在一面鏡子前驚訝而恐慌地發現自己的頭發逐漸變白、皮膚逐漸生出皺紋、背也慢慢弓了起來;然後不知怎地,又看到了無盡的黑暗,星系在廣袤的空中飛舞;接著看到無人煙的地表上一些原始的生物在活動……
自己好像存在在某個地方,又好像不存在。
意識里記得地球生命誕生之前,宇宙已經經過了數十億年的變化,那幾十億年的漫長時光,自己在何處;而老去變為塵埃後的無盡時間,自己又在哪里……
醒來時,忽然見著人工制作的床和家具,猛地松了一口氣。只見門外明媚的陽光,片刻後他醒悟過來,太陽正在西邊,一覺睡到下午了?
沒一會兒姚姬的近侍小月就走到門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愣了好一會兒,接著忙屈膝作禮:“公子醒了?教主吩咐等你睡醒後,叫你到教主的房里面見。”
“我馬上過去。”張寧坐起來穿衣服,見小月要來侍候,便又說道,“你去幫我打水來洗漱,等下給我把頭發梳成發髻。”
忙碌著收拾停當,張寧便趕著去上房見姚姬。
不料剛進屋見禮,本來安靜坐著的姚姬頓時站了起來,瞪著眼睛看著他:“平安,你……你的頭發怎麼白了?”
張寧聽罷納悶,左右看了看,珠簾外頭沒有一面鏡子,遂不客氣地撩開珠簾走進暖閣,在梳妝台的鏡子前照,銅鏡里的人像比較模糊,但湊近了看能看清楚,果然發際不知怎地有幾縷白發。
他頓時心道:還在夢里?
但很快覺得自己很清醒,忙撩開自己的袖子看手臂上的皮膚,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
他便微微松了一口氣,不過是幾縷白發而已,估計這段時間心緒太煩亂了,沒什麼要緊的。
回頭見姚姬站在身後,他便鎮定地說道:“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老了,不想還真帶出來幾縷白發。”
姚姬忙好言勸道:“你也不必太擔心了,一切順其自然罷,心放平一些。”
“嗯。”張寧點頭應了一句。
姚姬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輕輕提醒:“暖閣里是我歇息睡覺的地方,我們到外面說話。”
張寧走出暖閣,沉默了好一會兒,腦子里仍然想著怎麼勸姚姬幫著起兵。
其實在明朝已經漸漸進入太平盛世的大局勢下,起兵造反難度很大,是不是能成他自己都也沒底,但是他的性子就是這樣:沒想到就算了,一旦認定想做什麼事非得做到底不可,有時候毫無道理,就像小時候非要把一兜沉重的紅薯背上山。
不過既然想要起兵,總得拿出點辦法來。
這個時候造反,大部分良善百姓有活路餓不了肚子,是不會跟著干的;初期只能靠姚姬,因為只有她才能號召一幫沒有合法身份的人起來。
該怎麼才能說服她?張寧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我突然想起在南京聽到的一個故事,母親可有興趣一聽?”
姚姬的神情放松下來,看著他的目光帶著疼愛,故意露出一絲微笑,點點頭:“你說來聽聽。”
每次見面都說這段時間發生的幾乎無解的難事,把張寧的頭發都愁白了,姚姬以為他想談點別的放松心境,一雙清澈的美目便溫和地注視著他,一副傾聽的樣子。
而且有個讓自己樂意的人這樣陪著閒聊,說一些輕松的話題,姚姬覺得是一件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