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8章 撥雲見日
或許沒有人願意,但契約之日仍是無視我們意願而到來。盡管契約已經被撕毀,但鬼物們仍沒有蜂涌而入,只是等約定時刻到來,才緩緩從村口進入。
村民們准備著所謂的交涉,這檔子事他們已經做了很多年,熱門熟路,不需要助手,只不過以往都是雙方出示契約,他們可以指著對方契約上的文字,理直氣壯地說是時間未到,這次卻不能重施故計了。
在往年確認契約的長街上,一邊是恐懼與不安的村民們,另一邊則是形形色色的鬼物,有些是人類,有些則是飛禽走獸,共通處都是體無完膚,有著明顯的腐爛跡象,露出內里骨肉,嚴重一點的甚至爛去了半邊身體,眼神中存在著對生者的怨恨、對血肉的渴求,直直地盯著我們看。
“感覺真是惡心啊,真不知道那些亡靈法師怎麼受得了……”
我的心情猶如待宰豬只,好不起來,旁邊的茅延安不知是否因為已有了覺悟,看來仍是一派悠然,但立志要成為一個優秀亡靈術者的阿雪,卻是面色蒼白,擔憂地靠過來。
契約的交涉理所當然失敗了,在這種情形下,會成功才是怪事。鬼物群發出憤怒的咆哮,激憤地鼓噪,嚷著模糊的字句,要我們歸還珍寶,逐步進逼過來。在那大群鬼物當中,我沒有見到日前那名半邊骷髏臉的女人,但卻隱隱看到那幾名被鬼物群殺害的見習神官與騎士,顯然死在這附近的陰魂無法離開,也被吸納入鬼物群的一部份,如果我們不小心,這就是我們片刻之後的下場。
“等一下,住手,你們要的珍寶在這里。”就在鬼物群逐步進逼,要發動實質攻擊時,我排眾而出,將手中的一個包袱抖落,登時灑出了十多件金銀珠寶。
茅延安奸滑之至,要從他那邊找到什麼,極為不易,這是我命令紫羅蘭跟蹤與他同伙的金老頭,在昨天夜里發現他偷偷到了村子外圍的一處矮人廢窯,挖掘翻看,等他離去後,紫羅蘭就把洞挖開,將里頭的金銀珠寶帶來給我。
被埋藏在地下多年,這些金銀珠寶都沒了應有的光澤,但從手工、紋飾來看,仍然可以知道價值不斐,說不定對當事人還有什麼特殊意義,這就不難理解為何那女人會把這當作是最重要的珍寶,在死後仍念念不忘。
“把這些東西拿回去,以後別再騷擾地方了。”我大聲說著,鬼物群中的氣氛也有了改變,先是一股寒意凝聚,跟著,一件殘破的華裳袍服慢慢地飄現出來,那個骷髏美人在鬼物群中現身,森寒的目光先是朝我這邊瞥來,再轉往散落地上的財寶停留。
“拿了你的寶貝,好好安息吧,殺害你的那個男人,心里也很不好過,他這些年來……”有些不懷好意地這麼說著,我知道身後一定有人臉色變得很難看,但沒等我說完,那個骷髏美人的身影忽然消失,鬼物群發出了憤怒的鳴嘯。
“寶貝!寶貝!把寶貝還給我們!”
猜不透鬼物對這些財寶有何不滿,我壓根就想不透問題出在何處,面對一群撲涌過來的鬼物,我只能選擇轉身逃跑,但有人卻比我更快一步,而且……還是很多人。
以茅延安為首,整個霧谷村的村民,當聽見鬼物群再次尖嘯,立即拔腿逃跑,又快又急,由於鬼物群都集中在這里,包圍村子的陣形有了空缺,趁這時開溜,確實大有機會,只是倒霉了被圍在中心的我與阿雪。
“師父,我們……”
“阿雪!跟著我跑。”
逃命這種事,我們一向不陌生,有著紫羅蘭在前開路,用烈火與電光逼開鬼物群,我和阿雪衝出重圍。
“你、你這時候還抱著她?她的父親和爺爺呢?”
“不知道,剛剛太亂了,我……我們不可以丟下她不管。”
懶得與阿雪多廢話,我只是牽著她狂奔,心中禱告那小鬼千萬別挑在這時候哭出來,不然阿雪分心,我們三人肯定十死不生。
鬼物群的數目實在太多,紫羅蘭雖然護著我們闖出,但最後仍被鬼物群環逼入村內逃竄,情急之下,我要紫羅蘭領著我們往矮人廢窯跑。
有個殘破的建築物遮擋,總好過在空地御敵,況且,說不定有什麼東西是紫羅蘭沒有挖出來的,或許就是鬼物群真正要找的寶貝。
“阿雪,把你這幾天學的練的全用出來,能擋多久就是多久。”
把鬼物群甩開一段距離,衝入矮人廢窯後,我要阿雪張設一個小結界,擋住追來的零散鬼物,爭取時間。
“腐臭的邪惡之風,聆聽析願,釋放黑暗的障壁。”幾天的特訓有了成果,阿雪的咒語唱完,一道黑色的防壁立即張設出來,攔擋在鬼物群之前。
衝勢被擋住,鬼物群的尖嘯聲刺耳難當,但阿雪的修為顯然相當有限,那層黑暗障壁在鬼物群的衝撞下,很快就出現了裂痕,崩潰是遲早的事。
紫羅蘭衝在前頭,進入那只剩幾面空牆的矮人廢窯後,立刻撲地挖了起來,從那個坑洞里,又挖出了幾件金飾,都是戒指、耳環之類的。
(果然之前挖漏了,可是……是這些東西嗎?這次再壓錯寶就完了。)
正在遲疑,外頭又亂了起來,從阿雪所遮蔽的另一個方向,霧谷村的村民們衝了進來,後頭就像掛粽子一樣,牽著一長串的鬼物群。
“哎呀!賢侄,你還在這里啊,外面好多鬼怪啊,我們衝不出去……”
“衝不出去?那你死在外頭就成了,干嘛還衝回來?你沒看見這里快撐不住了嗎?”
大叔和一群村民們在這時衝回來,兩邊的鬼物群一會合,壓力大增,阿雪張設的黑暗之壁崩潰在即,鬼物群朝她迫近,最近的一個已經不過數尺距離。
紫羅蘭吼了一聲,從地洞里挖出某樣東西,那是一具裹著殘絲寸縷的女性骨骸,看來就正是那骷髏婦人的埋骨處。
“就是這個東西……喂!寶物找到了,那個什麼名字的女人,你的屍體就埋在這里……”
這話起了作用,但似乎不是我要的那一種,當骸骨一見天日,鬼物群就好象受到某種激勵,攻勢赫然激烈了十倍,就像是那天鬼物群攻破神官們的光明防壁那樣,脆裂的聲響,一只像是白骨一樣的枯手,刺破了本就不支的黑暗防壁。
“師父!師……”
鬼物群如同萬馬奔騰般壓倒過去,將阿雪淹沒在數百陰魂的撲擊中。
“阿雪!”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連這一注都壓錯,骨骸並不是鬼物們所要尋找的珍寶。
阿雪被埋進鬼物群中,生死一瞬,我不能指望奇跡出現,眼角瞥見大叔的身影,立刻一把將他拉過,要他主動出去招認。
“你胡說什麼,外頭這麼危險,你要我出去?而且我什麼都沒做過,認什麼東西?”
茅延安仍是死下認帳,朝一眾村民中躲去,逃避我的外拉,但我卻沒時間陪他再瞎纏下去,往外頭跑幾步,大叫道:“喂!我不知道什麼寶物,但是你要找的凶手就在這里!”
陰魂的意識里,除了對生者血肉的渴求,就是對復仇的執著了。這句話喊出來的效果,絲毫也不亞於剛才挖出骨骸的那一刻,鬼物群停下了動作,不約而同地朝這邊看來,隱隱約約,那名骷髏女性更在鬼物群中浮現出來。
計劃奏效,我急切地大叫道:“你忘記了嗎?在樹底下,那個拿手帕悶死你的男人,現在就在這里,聽見了嗎?不要遷怒別人,要報仇,你就應該找那個男人……”
已經失落的久遠記憶,仿佛在我的大喊中,重新在鬼魅的腦海中復現。隨著印象漸漸清晰,她的外表也開始起變化,從灰白的手骨開始,骷髏模樣的半邊身體迅速生出了血肉,回復成生前的模樣。
鬼物群沒有動作,我聽見阿雪隱約發出的叫喊聲,顯然還安好無事,機不可失,要闖出這個死局,就只能利用這機會。我轉過頭,尋找那即將被我出賣的對象,只見茅延安藏在一眾村民的身後,偷偷對著我搖手。
很明顯的意思,但現在已經不是套交情的時候,我伸手指前,朗聲道:“殺害你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陰風慘慘,鬼物悲嘯,伴著我的指控一起送了出去。順著我所指的方向,一個男人因為罪行被揭發,兩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對、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我那時候並沒有想過要殺了你,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多年罪行被揭發,心防崩潰的男人跪在地上,涕淚縱橫地痛哭失聲,情境悲涼。
這情形與我的預期完全不同,因為我原本估計,以大叔的厚臉皮,不太可能這麼容易就認罪,而最失算的一點,就是跪下來認錯的罪人並非茅延安,卻是站在他身前的金老頭。
眼看著金老頭跪地痛哭,不住磕頭,這太過詭異的情形,將我給弄至目瞪口呆。
(怎、怎麼會這樣……)
金老頭痛哭懺悔的內容,和之前大叔說的一模一樣。他滿是皺紋的蒼老額頭,用力碰叩在地上,向死去的妻子求饒,說著當初無心錯殺之類的後悔言語,那激動的神情假不出來,可以確認他就是真凶。
如果說剛才我的指責,讓鬼物們的記憶開始回溯,那麼金老頭的懺悔,就是把所有失落的記憶環節補完,所有鬼物都好象從狂暴狀態中清醒過來,停下動作,分開出一條路來。
“師父!”阿雪大步跑過來,搶奔到我懷里。我抱著她往旁邊退去,小聲慰解,看身上滿是塵土與細小血痕,剛才距離生死關頭只是分毫之差,如果我晚一步……
在阿雪之後,那個骷髏美人仿佛飄動似的栘了過來……現在她的身上已經沒有骷髏部位了,完全是一個美麗的婦人,鬢發微亂,裙擺飄揚,足不點地栘到那個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身前,聽著他的痛哭,眼神一下迷惘,一下閃著深刻仇恨。
“求求你,原諒我吧!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能夠安心,當初、當初我真的沒有想要殺你,我只想把你弄昏,可是……可是我怎麼知道,我才走開一下,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已經……”
典型的殺人者自白,就像很多只是想讓受害者別呼救,卻意外悶死人的綁架犯一樣,了無新意的意外。而在他的懺悔聲中,婦人說話了。
“寶……寶……寶貝……把……寶貝……還、還給我,把寶貝給我……”因為太久沒有開口,起初的幾個字沙啞難聽,像是兩塊骨頭交錯摩擦,直到後來才連貫在一起,讓人聽懂了她的意思。
是啊,凶手已經找到了,那麼他當初到底搶走了什麼價值連城的寶物呢?這是我很想知道的事。
“寶、寶貝……你的寶貝已經……”金老頭顫聲說著,支支吾吾還沒說個大概,後面人群忽然起了騷動,一人排眾而出,搶到前頭,一下就跪在金老頭的旁邊,看著那名婦人,跟著痛哭出來。
“你……你就是我娘親?爹從來沒有告訴我……”首次見到生母,金漢良的反應很正常,但他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們相顧失色,再次為霧谷村所充塞的不可思議而震驚。
“我、我不知道是你……那天,你和爹在樹林里,我以為你是舊債主……我和爹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我也有了喜歡的女人,我不想再躲債逃跑,所以爹走了之後,我發現你還有氣,就、就……娘親,請你原諒我!”
這真是駭人聽聞的懺悔告白,盡管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卻已經足夠了解。當年金老頭用手帕悶昏人之後,她其實只是昏去,並沒有死亡,但尾隨金老頭之後看見這一幕的金漢良,起了歹念,將人勒殺,金老頭回來見到屍體,只以為自己下手錯殺,根本沒想到兒子也牽涉在內。
被親生兒子殺害,凶案之後,冤魂死而不散,一縷怨氣牽動周遭山川陰靈,群起活動,終於導致了往後多年霧谷村的慘劇。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阿雪該是聽明白了,但卻明顯地不願意相信,更難以理解人性為何會丑惡到這種程度?發生這麼悲慘的案子?
對所有人來說,這應該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對於金漢良尤其是。他並不是那種殘忍凶暴的狂徒,那次殺人,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是希望能夠換取以後的平穩生活,但沒想到鑄下大錯,親手殺害未曾謀面的親生母親,更種下了日後的不幸因子,被封鎖在霧谷村中,連妻子都喪生於鬼物群。
看著他跪在地上,掙扎著往前爬,試圖抱著母親雙腿痛哭的樣子,便是我也能感受到那種深切的悔恨,阿雪更是把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多看。
那些原本眼神蒙朧、動作渾渾噩噩的霧谷村民,也像受了某種刺激,眼中漸漸有了神采,看著這一幕,或是嘆息,或是流淚,仿佛回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
群眾在周遭的數百鬼物也是一樣。當怨氣消減,由本來受到影響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不少鬼物開始慢慢往外退走,有些甚至當場就冉冉消失。
就只有大叔,他不知何時退到一旁,斜斜背靠著一株樹木,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切。我不知道這些事有什麼好笑,但出現在他臉上的那種表情,除了冷笑,我找不到別的形容方法。不管怎麼說,危機已經解除,更於藏在霧谷村的寶物究竟是什麼,我想我已經明白了。
“娘,你原諒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真是豬狗不如……”金漢良槌胸頓足地痛哭著,和身旁不住用力磕頭懺悔的父親相比,是另一種悔痛的表現,而他所說的話,另一邊也完全聽進去了。
沒有任何枉死者的不安、痛苦表情,曾經有半邊是骷髏的面孔,現在臉上只剩下溫柔而平和的笑容,用一種幾乎是神聖的寬恕口吻,撫慰著兒子的悔痛。
母愛,有時候真是一種沒道理的偉大東西,千里迢迢追蹤而來,就是為了奪回被丈夫抱著走的兒子,雖然慘遭橫死,亡靈卻仍對此念念不忘,可是,這麼深的怨氣,在見到兒子後又立即煙消雲散。
“孩子,娘親不怪你,你……是娘親的寶貝。”
白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發,傳遞著母親的愛心,輕柔的動作,仿佛正散發著聖潔的光華,那一瞬間,阿雪止住了啜泣,呆呆看得出神,就連我們腳邊的紫羅蘭都盯著這一幕,停下了動作。
愛,可以抵銷怨氣,這也就無怪常常有人整天嚷著:地老天荒,惟愛不滅。在這樣的波動之下,周圍的鬼物不是離開,就是消失殆盡,當最後一個鬼物形影淡化無蹤,婦人的身體也漸漸透明起來。
“寶貝孩子,你好好保重。”說完這一句,婦人露出安詳的微笑,整個身體化作一道和煦白光,在涌來的霧中冉冉消褪。
“娘!娘你去哪里?別丟下我們,孩兒還有很多話沒有……”金漢良倉皇的叫著,但卻不能挽留些什麼。人死如燈滅,已經逝去的東西,不可以多逗留在現世界,這是不會改變的規炬。
當霧氣稍稍淡了些,我看金漢良和他父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正想上前去和他們父子說幾句話,哪知道他就像沒看見我一樣,扶著他父親,踉艙地朝村子走回去。
“喂,金兄……”
金漢良沒有理我,而不只是他,包括霧谷村民在內,曾經一度回復生氣的他們,又變得渾渾噩噩,像是一群活死人似的,慢慢地走回村子。從背後看去,那種搖搖擺擺的步伐,倒與那群受控制的鬼物有幾分相像……
這樣一想,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我吃驚地望向周遭,赫然發現盡管鬼物群已經散得一個不剩,但圍繞整個霧谷村的濃霧,卻沒有消散的跡象。怨氣已散,為何濃霧依舊?難道……
我的想法,在一眾村人們快要走回村子時得到證實,在金漢良與金老頭要進入村子時,一個人影從旁邊的霧氣中走出來,加入他們,一起走入村子。
那個人我認得,阿雪更為著那熟悉的背影失聲叫出來……那正是金漢良的妻子,已經在鬼物群中碎屍慘死的女人,現在卻好象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就這麼與丈夫、公公回到村里。
“為、為什麼會這樣?師父?”
阿雪的疑問,我已經知道答案。快速轉過身來,我瞪著茅延安,他仍然斜斜倚靠著樹干,表情懶洋洋的,像是看到了一切,卻又像是視若無睹,見到我的目光,聳肩一笑。
“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這次的祭典已經結束,照過去的經驗,還有一個時辰霧就會散,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這個霧谷村,一開始就已經沒剩下半個活人了,對吧?”
“全對,這是個死鎮,包括金老頭、金漢良,還有你看到的所有村民,全部都是死靈,這是一出好戲,兩邊的演員都是亡靈,只不過有一邊自己不知道而已。”對於我的質問,茅延安笑得很輕松,搖手道:“霧谷村的亡靈祭典,每個一段時間就上演一次,這次我們恰逢其會,怎麼樣?是不是比一般的戲曲故事好看?很有臨場感吧?”
“怎麼會?”受到了重大衝擊,阿雪睜大眼睛,道:“金大嫂呢?她難道也是……”
“沒什麼難道的,她也是亡靈。”
“那……他們的那個小嬰兒……”
“嬰兒也一樣會死,當然也有嬰兒的亡靈啦,世上還有比這更小的嬰靈,這種尺碼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你是將要成為大巫師的女人,別那麼大驚小怪嘛。”
茅延安說得輕描淡寫,表情一派輕松,就差沒有哼起歌來,但是以阿雪的個性,這些話語對她而言,卻是最殘酷的事實,我看見她顫抖著身體,努力調整著呼吸,直過了好中晌,才用一種快要哭出來的無助表情望向我,問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
我把這難堪任務推回給大叔,而從他口中說出的,就與我的預料沒差多少。
“其實,霧谷村的事,發生到現在起碼已經百多年了,就在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年,大批怨魂襲擊了霧谷村,在那天晚上,就把霧谷村屠戮殆盡,無分男女老幼,沒有半個活口。”
“那……那為什麼會……”
“人死了變鬼,鬼會投胎轉生,這是常規,但不是什麼事都會照常規來。有些時候,人死了會因為某些理由,不願意轉生,時間一久,甚至忘記自己是死人;又或者,受到某些外力束縛,被鎖在一個地方,永遠也不能離開,重復著死亡那一刻的夢魘。”
霧谷村就是這樣的例子了,茅延安說,因為靈魂受到束縛,離不開這塊被詛咒的上地,所以每隔一段時間,當濃霧籠罩山區,陰魂們就會重新聚合在廢墟中,重新上演一次當日被屠村的恐怖情景。
“每次亡靈祭發生的時候,如果有外人,就會把外人也牽扯入內,殺害之後,又多了新的陰魂被拘束在此處,百年來為了尋寶而葬身於此的追跡者,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個,不過多年以前,我也來過這里,和朋友一起來的……”
那是茅延安還在南蠻玩搖滾樂時的事,他與兩個樂團成員的好友,一起到了霧谷村,親眼目睹了鬼物襲擊,要屠村的事,但那一次,他們三人完成了過去沒有追跡者達成的任務,不但識破了這場騷動的雙方都是亡靈,更找出了百年前凶案的真凶,第一次破案成功。
“當時我們以為徹底把霧谷村的亡靈解放了,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
不知道是一方歉疚過深,還是另一方怨恨太深,亡靈們並沒有就此消散,甚至其後當光之神宮的高僧誦經,亡靈們也拒絕受到超渡,就這麼渾渾噩噩地被囚於魂之牢籠,每隔一段時間,就重復同樣的悲哀慘劇。
“亡靈的記憶很片面,因為我們曾經破過這件案子,所以金老頭記得我,但卻不記得他自己已經死了,我偶爾會到霧谷村來,想看看他們是否離開了,只是到現在他們仍在這里,沒有改變……”
“既然這樣,你該早點說啊。”想起我之所以誤判情形的理由,怒道:“事先又不講,那天又說什麼這是別人的故事,表情又那麼怪,我還以為……”
“哈哈,我沒說錯啊,這確實是我朋友的故事,是賢侄你一廂情願當我是凶手而已,看吧,刻板印象果然危險啊。”
“大叔,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不太理解,那個骷髏女人不是已經……已經釋懷了嗎?為什麼會……”
“嗯嗯,當年我們破解案情成功時,也是以為事情就這麼了結了。”茅延安點頭道:“但是幽冥的世界,比我們想象的更嚴苛,並不是每一個鬼物在解開心中遺憾後就可以解脫,有時候,當初的怨氣太深,即使有著寬恕與愛,仍是不足以衝破無數怨念累積的死之螺旋。”
無盡的死亡,無盡的悲劇,就在濃霧中反復上演,形成一個永不休止的死之螺旋,這就是亡靈世界的法則,過去我曾經聽說過,但實際遇到,那種無法言喻的殘酷、沉重感覺,仍是壓得胸口一陣不順。
“第一次看很有真實感吧?不過看多了就沒感覺了。”茅延安聳聳肩,從樹旁邊拿出三把早就預備好的十字鎬,扔給我們,“開始挖吧,現在你們知道了,這村子是群鬼聚集之地,極陰之處,每次亡靈祭都會在這里屠殺一次,日積月累的結果,地底可能會突變出一些好東西,別錯過了。當一個好的追跡者,就要隨時隨地都能找到可以挖掘的東西啊。”
大叔說到做到,已經開始用十字鎬挖地了。這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因為初次遇上亡靈祭的我,盡管還維持冷靜,卻無法淡然處之,身體手腳有些僵硬,動作遲緩。
“大叔,師父……我們、我們不能做什麼嗎?”阿雪放下手中十字鎬,急切問道:“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讓他們安息,不用再這麼重復下去嗎?他們……明明都已經死了,一邊已經承認過錯,另外一邊也寬恕了,為什麼就不能安息升天,要這樣子被困在這里呢?”
阿雪的眼中,有著極熱切的期盼與渴求,但我卻無法回應,因為在我的知識里,死靈可以被消滅、可以被召喚驅使,但像這樣子的魂獄螺旋,卻沒有中斷的方法。
“不可能的。我不是說過了嗎?別說是你,當初就連慈航靜殿的高僧,親自持咒誦經,都沒有辦法超渡這些怨靈,只能為雙方立下契約,當亡靈祭到來,交換契約了事,不用演到屠村。”茅延安搖搖頭,嘆道:“丫頭,人世間就是有這麼多的不平等與不合理,雖然沒道理,卻就是存在在那里,人們無法改變,就只能學著接受。你不過是個弱小的黑魔法師,連光之神宮高級僧侶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麼認為你能做到呢?看開點,幫大叔挖東西吧。”
很現實的話語,卻是讓人沒辦法反駁,阿雪沉默下來,和我們一起拿鎬子開挖。
氣氛很怪,我的心情也很混亂,直到不久後茅延安叫了一聲,我們兩個合力在該處挖到幾塊大小不等、晶瑩澄澈的碧藍色晶石後,我才發現阿雪和紫羅蘭不知何時不見蹤影了。
“大叔,你有沒有看見……”
問話才出口,我忽然感覺到一種波動,某種魔力運行的波動,由村子那邊傳過來,是什麼人在那邊持咒施法了?
答案實在太過明顯,當我和大叔朝那邊望過去,一道道青紫色的螢光,由地面緩緩升起,在霧氣中抖蕩浮沉,任何具有黑魔導知識的人都看得出來,那些就是具象化、卻失去原來形體的陰魂。
一道、兩道……青紫色的螢光,像夜晚出現的星火,越來越多,最後數百個陰魂群聚發光,紫綠奇幻,莫可名狀,森森鬼氣,在一種詭異的美感中,更有著說不出的顫栗感。
我們不知道陰魂為何群眾起來,卻看見一道輕盈倩影,身後跟著一頭豹子,在濃霧中緩步行走。
“那個笨女人,她想做什麼?”
我一時間也猜不透,只見到阿雪揚起手臂,口中好象在念些什麼,跟著,那些四處飄蕩的紫綠魂光就像得到了指引,紛紛朝她移靠過去,繞著她手指畫出的小圈圈打轉。
“這是……”
阿雪的手指點、撥、挑、揚,每一種不同的動作,都配合著咒語的變化,這是相當高明的施法手段,顯示這幾天她確實暗中勤練不輟。而當那些閃爍不定的魂光,與她白晰柔嫩的手指一觸,就像遇逢烈陽的初雪,立刻分崩瓦解,散得分毫無存。
螢光、鬼火,消散於蒼莽霧嵐中,阿雪輕旋舞動,指間畫出種種曼妙的姿態,遠遠看去,確實是很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象,但當我們領悟到她正在做些什麼,卻是為之大吃一驚。
“她在……吸攝這些陰魂?”
對於靠控制陰魂吃飯的死靈術者來說,捕捉、吸攝陰魂,本就是家常便飯。但陰靈終究是不屬於現世界的凶物,長時間靠近,對身體損傷很大,所以一般來說,死靈法師部是將陰靈拘束於法器當中,像是萬魂幡、萬靈血珠這些東西。
不過就實戰角度來看,直接以肉體為容器,吸納陰靈於體內,收發由心,行動如電,這是最有利的做法,所以有些高階的死靈法師直接吸納陰靈於體內,數目則依修為高低而不同。
“原來如此,還有這個辦法啊……只要把陰魂強行收攝,死之螺旋就會中斷,亡靈祭就不會上演了。”茅延安摸著下巴,微笑道:“不過要吸也該吸些素質高一點的,這種程度的陰靈,戰斗力不強,吸了不是好浪費嗎?”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還不趕快去阻止她?”
我焦急得要往前奔去,以黑魔法的常識,阿雪現在做的事沒什麼大不了,可是一個初級的小術者,頂多只能負荷個位數的陰魂,而她試圖吸納的……卻是百倍於正常值的數量,隨時可能失控,被陰靈爆體而亡。
“急什麼?要爆早就爆了,現在還沒爆,就任其發展吧,有哪個死靈法師是不碰陰魂的?”急奔出去的我,被茅延安一把拉住,勁道大得異乎尋常,迫得我踉艙止步。
“大叔,你……”
“看看雪丫頭吧,那些陰魂已經被她吸了大半,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痛苦啊。”
確實,從這邊看過去,阿雪的表情十分安詳,看不出半點體內魔力衝突的痛苦模樣,唇邊那抹淡淡笑意,旋舞纖腰時的輕盈姿態,美得仿佛燦發一種聖光,雖說實際縈繞在她周身的,只是一層運行黑魔法時產生的黑氣,但卻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種難得的……慈悲。
很難想象,一個修練邪惡黑魔法的死靈術者,會做著慈航靜殿高僧都不能完成的事,給人這樣的慈和感覺。說出去不但不會有人相信,就是說給天河雪瓊自己聽,她都會當作是笑話吧。
“奇怪,為什麼她能一次吸這麼多,初學者不該……”擔心之余,我也有幾分存疑,會是天河雪瓊的力量漸漸蘇醒了嗎?不然阿雪為什麼能夠……
“當然有我們不知道的理由啦,何必這麼在意呢?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雪丫頭或許是從大日天鏡里得到了好處吧……”
“你、你說什麼?”震驚之余,我一手反抓住茅延安的衣領。
“我在向你賀喜啊,傻小子,吸納陰魂這種事,就像吸毒一樣,只要有過一次,以後就停不住了,你過去不是一直硬逼人家去練黑魔法嗎?現在終於穩當踏出第一步了,這難道不是可喜可賀嗎?”
大叔臉上的圓滿笑容,幾乎可以書成一個半圓形的弧线,但看在眼里,卻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眼角瞥見那邊阿雪已經將陰魂吸攝殆盡,我心中忽然有一種感覺,和霧谷村的濃霧相比,籠罩在我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濃霧,更濃也更深……
就如茅延安所說,一個時辰後,所有霧氣漸漸清散,露出了晴朗的天光,我們收拾行囊,帶著那幾枚由矮人廢窟地底挖出、據說很有價值的晶石,預備離開霧谷村,繼續趕路回阿里布達。
心情上有些混亂,不過整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望著那幾乎已經消失的霧氣,過去幾天發生在這里的種種,讓人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不想深究,我轉頭看看阿雪,她正和紫羅蘭玩在一起,臉上的笑容就與我們初入南蠻時毫無分別,但可以想見,這段時間以來的經歷,在她的笑瞼之下,一定累積了很多讓她只能暫時用笑容來掩飾的東西吧。這念頭讓我感到些許心痛,只是在波紋蕩漾開來之前,我就把這感覺壓下,不允許自己多去想。
“好了,賢侄,我們出發吧,霧已經散了,再不趕路,就來不及趕回阿里布達了。”
確實是這樣,在阿里布達還有新的敕命等著我,盡管我期待那只是份悠閒優差,但事實往往背離我的期盼。一拉韁繩,我率先策馬衝了出去。
“走吧,阿雪……還有大叔,我們開始趕路吧,前頭還有其它冒險等著我們呢。”
“沒錯,大家一起去征服神奇寶貝吧!”
“……喂,大叔,神奇寶貝是什麼東西?”
“喔,你不需要知道,追跡者這一行干久了,你自然就會曉得了。”
“我聽你這頭放電老鼠在臭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