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回家尋思了半晚上,便理清了關於張說提出的“長征健兒”的兵略思路。
記得李龜年曾經說過:一個人要想在某方面有所建樹,最重要的是明白自己的弱點;薛崇訓也搞清楚了自己在政治思維上的弱點:他這個人想問題很快,但是涉及到太廣太過繁雜的大局事情時就想不清楚,特別是細節他無法把握,只能找到個方向走一步算一步。
他得到前世記憶之前,是根本沒有什麼政治頭腦的人;回憶起前世後,思維方式容易陷入一種物質模式,比如微觀的布朗運動方式,認為細節是無規則的不可把握的,但是事情的細節也許是可以把握的,用估算的方式……
李玄衣李鬼手可能在這方面比薛崇訓厲害,可惜那人是隱士心理,很難收到帳中。
這回薛崇訓聯絡大員,找的借口還是音樂愛好。
上回宦官魚立本夜聽“鬼音”,還記下了曲譜,但不知是誰作的,正巧李龜年還在長安,薛崇訓便請了張說、魚立本、李龜年一同到府上探討“鬼音”之事。
他又邀請了蒙小雨到府上來一同演奏,聽說現在蒙小雨紅起來了,名聲越來越響。
一個歌妓,在大唐郡王和名士面前都說得上話,身價自然就被捧起來。
很多紈絝都很想聽聽蒙小雨的曲子,借以提高自己的品位……
名妓,就是這麼捧出來的麼?
幾個人約好了時間,便陸續到河東王府造訪,薛崇訓將他們請到後宅的“聽雨湖”之畔,在草堂里坐談論樂。
魚立本一臉淡然,但是看得出來他的心情非常好,薛崇訓請他一個宦官參與風雅之事,那是看得起他,沒有鄙視他的宦官身份。
宦官的心理,是一種極度自卑和畸形的自尊。
他很瀟灑地拂袖而談:“去歲中洛陽府中一個道觀夜聽琴聲,久不能忘懷。此曲人間聞所未聞,或曰乃名士李龜年所作;或曰李先生格調大氣,此曲略有脂粉之氣,不似出自李先生之手。至今尚未定論矣。”
李龜年看了一眼茶壺里的細筍一般形狀的茶葉,說道:“不知魚公公所言之樂,叫什麼名字?”
魚立本搖頭道:“未可知曉。”
薛崇訓笑道:“上回白七妹說她寫的,不知道她是不是認真說的……我也覺得不像出自李先生之手,像上回他送我那首《三河曲》,恢宏大氣,叫人聽得正襟危坐,就像有團烈火一般……”
李龜年忙抱拳道:“郡王過譽。”
這時候張說笑道:“聽薛郎和魚公公這麼一說,我們都想聽聽呢,不如拿譜子出來讓李先生演奏,我等洗耳恭聽如何?”
魚立本沉吟道:“調子很奇怪,光看譜不行,不如我先獻丑彈一遍,以李先生的才氣自然就明白了。”
李龜年笑道:“未知魚公公也是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魚立本對這樣的交際感覺很好,彬彬有禮地說道:“某班門弄斧耳。”
他一面說一面看向陪坐在一旁的蒙小雨。
這小娘應該不是薛崇訓的內眷,哪有讓自己內眷做三陪的事兒?
穿著打扮也不像個奴婢,何況奴婢應該站著侍候,怎麼能和大家不分高矮地坐在一塊兒呢?
“這位小娘是?”魚立本指著蒙小雨道。
蒙小雨甜甜一笑:“我是個歌妓,也是薛郎的朋友。”
魚立本恍然道:“能坐到薛郎府里,音律造詣一定不淺,我那曲子需要有個女子相和,你來和如何?”
李龜年忙道:“蒙娘定能勝任,上回她和琵琶,彈得非常好。”
蒙小雨用清脆的聲音說道:“李先生和魚公公都是行家,我是跟著你們學呢。”
魚立本從袖子里摸出琴譜出來放在茶幾上,便不再說話,只是閉目定神。
他那樣子在薛崇訓看來很是裝比,不過他自己肯定不覺得。
魚立本的身材很瘦,頭發已經花白了,但兩鬢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的衣服干淨得一塵不染,大紅色的袍服上還有折疊後的筆直印子。
魚立本應該是一個很講究儀態的人,或許還有點潔癖。
長安最近很久沒下雨了,天氣晴朗,湖面上波光粼粼,微風拂面,這里的風景很好。
過得片刻,魚立本開始調試琴弦,然後抱拳道:“諸位,我獻丑了。”
大伙一面回禮,一面很認真地聽著,也是出於對表演者的尊重。
這時一陣清幽的琴聲撲面而來……
饒是薛崇訓聽過這曲子,驟然身上也是一冷,炎炎夏日的溫度就仿佛在一瞬間降至了冰點。
鬼音,不是浪得虛名。
蒙小雨還在看譜子,魚立本彈奏了一會,抬起頭輕輕對她遞了個眼色,她便收住微笑,張開小嘴,隨著旋律和音起來。
這曲子實在是獨特,它表達的情緒好像很清淡,實則不然。
它沒有“楚音”里正大光明的纏綿悱惻感人至深的愛情,也沒有淒厲的情感傾瀉,更沒有對英勇不屈的歌頌……
它仿佛在無病呻吟,卻能將那種微妙的情緒感染人,憂傷得讓人窒息、憂郁得讓人胸悶,它在表達著什麼?
一曲罷,蒙小雨忽然哭了起來,薛崇訓忙掏出手帕遞了過去,好心問道:“怎麼了?”
蒙小雨可憐兮兮地抽泣道:“不知道,我好難受……對不起諸位,我失態了。”
薛崇訓道:“好了,別哭了,只是一首曲子,它是在述說別人的情緒,你別陷進去。那不是真的,只是一首曲子。”
蒙小雨淚眼汪汪地看著薛崇訓點頭“嗯”了一聲。
魚立本的手指按在琴弦上,也是久久無語。
李龜年很肯定地說道:“此曲絕不是出自我和門人之手……不可否認寫譜之人的才氣,但這種音律聽多了有害無益。”
薛崇訓問道:“此話怎講?”
李龜年道:“偏頗(激)、隱晦的東西,會讓人陷入絕望悲觀之中,讓人失去心平氣和的修養。音律會影響人和物,昔者煬帝窮奢極欲,為了吃到上好的鴨肉,喂養牲畜時用珍藥還不夠,每日又叫宮妓給牲畜演奏音律,聽說這樣喂養出來的鴨肉細嫩可口……”
薛崇訓聽罷頓覺隋煬帝這個人真是很有創意,但不知道傳說的事兒是不是真的。他又想:真是白七妹所作?她難道是李龜年說的那樣偏頗陰郁?
他又想起了白七妹,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被仇人打掛。記得她很愛笑,很愛裝純,難道內心里和這首曲子一樣?
就在這時,一個奴婢走到草堂邊上說道:“稟郎君,夫人回來了,一同的還有孫王妃。”
孫王妃?薛崇訓對於這個稱呼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之後才明白是孫氏,李妍兒她娘。孫氏怎麼會到自己家里來?
薛崇訓忙起身道:“告歉告歉,岳母大人來了,我去去就來,請諸位稍事片刻。”
李龜年經常出入官員權貴府邸,見多識廣。
今天薛崇訓請的這些人,一個宰相、一個當紅宦官,肯定不只為了研究什麼音樂。
上回的聚會也是這樣,大家都走了,張說留在薛崇訓府上說事兒。
正好現在薛崇訓有事,李龜年便趁此機會說道:“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辭,多謝郡王的款待。”
薛崇訓也不多留,抱拳道:“今日實在抱歉……來人,送客。”
蒙小雨發現李龜年有意無意地看了自己兩眼,也意識到薛崇訓和朝中的人可能有啥正事,便也跟著告辭。
只有張說和魚立本還穩起的,沒有走的意思。
他們倒不是臉皮厚,是猜到還有其他事兒沒說。
薛崇訓一面叫家奴送李龜年和蒙小雨,一面對留下來的二人說道:“二位等我一會。”
魚立本道:“你我並非外人,不必太客套,薛郎趕緊去接岳母大人吧,我和張相公先喝茶等著……這顧渚紫筍真是好茶啊,很難買到極品的呢。”
薛崇訓笑道:“我家里還有不少,一會送你一點。”他說罷便走出草堂,叫那奴婢帶路,過去見老婆娘家的人了。
薛六是很會辦事的,早已把孫氏帶到了後宅門樓旁邊的一間倒罩房里休息。
等薛崇訓過去時,什麼都安排好了。
他走進門,當下便躬身說道:“岳母大人光臨寒舍,有失遠迎,失禮之處請您多多包涵。”
孫氏見到薛崇訓有點驚訝:“你不是和張宰相他們一起嗎,現在趕著過來了會不會耽誤事兒?公事要緊!”
薛崇訓道:“不是什麼正事,只是與好友數人閒談音律而已。”
李妍兒聽罷高興道:“黑……夫君一會也帶我去吧,我想聽他們彈琴唱歌呢。”
孫氏頓時板起臉來:“你真以為閒談?薛郎與朝臣交往便是正事……再說妍兒是內眷,不能隨便見客,除非薛郎叫你去,一定要記住!”
李妍兒只得怏怏地“哦”了一聲。
孫氏又道:“本來道歉的應該是我,不請自來真是很失禮。不過我擔心妍兒不懂規矩,又不能把她留在宮中太久了,所以左思右想就請殿下恩准我出宮居住少許時日,也好多多管教一下妍兒。”
薛崇訓道:“您是長輩,快別這麼說,您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