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實在不擅長安慰女的,他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沒什麼用,只得耐心地等待那小娘的情緒平靜下來。
果然時間是治愈一切悲傷的最好良藥,多了許久,她漸漸停止了抽泣。
“幾更天了?把燈點上吧。”薛崇訓道。
小娘應了一聲,然後聽得“呼呼”地吹了幾口氣,黑暗中閃出幾點火花,不一會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後油燈上冒起豆粒大的一朵火焰。
有了亮光之後,薛崇訓便好奇地打量那小娘,昨晚在街上她打著傘、光线也不太好,沒有看清楚。
朦朧跳動的燈火下,只見她看起來十分瘦弱,膚色並不像長安的女人那麼白皙,臉上被曬得顏色有點深,於是看起來並不那麼美貌,不過她的一雙眼睛卻撲閃撲閃泛著燈的亮光,極有靈氣。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她穿的是長褲,上衣領子和唐人也有些不同,他忽然回過神來,問道:“你是吐谷渾人?”
小娘點頭道:“常叔叔走了之後,我在達化城沒有依靠的人,想存夠盤纏回去找我姐姐。”
薛崇訓聽罷伸手到腰間一摸,什麼也沒有,他低頭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大概是那個“常叔叔”的衣服,他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的東西都放在床頭的木案上。
他便拿起那塊玉,想了想並沒有給那小娘,直接揣進了自己的袖袋。
然後拿起那把刀鞘,拾起案上的小刀開始撬上面的金飾。
他一面忙乎一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娘道:“秦州酒樓里的人都叫我冬兒,我是冬天生的。”
“姓氏?”
小娘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慕容,常叔叔叫我不要隨便對人說姓什麼……”
薛崇訓干笑了一下:“吐谷渾很多姓慕容,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扭扭捏捏的、別人反倒容易懷疑你的出身。”
“你姓什麼?”冬兒回過頭問道。
薛崇訓道:“……我姓常。”
冬兒愕然道:“你騙我!”
薛崇訓臉不紅耳不赤,正色道:“我說真的。”
冬兒怔怔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才搖頭道:“你不是常叔叔!”
薛崇訓道:“嗯,我只是姓常而已……昨兒你是怎麼把我弄回家的?有人幫忙麼?”
冬兒還在看薛崇訓的臉,一面脫口道:“岔路口那家拉車的和我是熟人,我騙他說你是我的親戚,找他用板車把你拉回來了。”
薛崇訓眉頭一皺,心下有些憂心,但轉念一想:此時出去,既不能出城又沒地方去,更加危險;何況那拉車的苦力身在底層,很難和官府取得什麼聯系,至少短時間內幾乎沒可能。
想罷他便安靜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撬刀飾,總算撬下來幾塊薄金,他又找來錘子,將金子墊在一塊磚頭,敲打得不成形狀,完全看不出是什麼金子後,這才遞給冬兒:“拿著,或許你用得上。”
冬兒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
薛崇訓抓起她的小手,塞到她的手里道:“你救了我的命,這點東西算不得什麼,可能車馬盤纏也不夠,但聊勝於無。”
“你是江洋大盜?”冬兒怯生生地問道。可能是薛崇訓的舉止太怪異了,弄點值錢貨下來還要偽裝一番。
薛崇訓笑道:“你看我像?像江洋大盜的話你還有膽子把我弄家里來?不過我有仇家,所以你不要對人說,明白嗎?”
冬兒怔怔地看著薛崇訓點點頭,她的眼睛一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西邊有個地洞,有的人想弄一些不准出城的東西出去,就會從那里爬出去,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也是從常叔叔那里知道的,你可以從那里逃走!”
薛崇訓喜道:“當真?”
冬兒使勁點了點頭。
薛崇訓見狀心道:官府不知道那地方?
這可是防務的大漏洞,要是有敵兵掠城,用吐谷渾奸細做內應,打開城門,達化城不是很容易就被攻破了?
雖然冬兒說的地洞有諸多疑點,但此時他已是甕中之鱉,不是不能嘗試一下,當下便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冬兒卻遲疑道:“現在還沒天亮呢,城里宵禁了,我又沒有戶籍,沒巡查抓住了被當成奸細怎麼辦啊?”
薛崇訓緩過一口氣,努力平靜心情,也贊同道:“有道理,還是天亮之後才出去不容易被人注意……你帶我出城,待我逃出生天,作為報答,你要回故地的事兒完全可以交給我來辦。”
冬兒愕然道:“我……我要和你一起走嗎?”
薛崇訓一尋思,她昨晚才認識自己,要不是自己昏倒要死了博得了她的同情心,兩人完全就是陌生人,她這樣就能完全信任托付給一個陌生人?
他想罷說道:“要不你先帶我出去,然後在達化城等我,我答應你平安之後一定會來找你。”
一陣沉默之後,冬兒忽然抬起頭道:“常叔叔帶我一起走吧!”
薛崇訓有些驚訝,看著她的眼睛,頓了頓道:“那好,就這麼決定。天亮之後咱們便出發。”
或許她早就無法忍耐這里無依無靠的生活了,聽了之後竟然有些興奮,急忙站起來要收拾東西,“哎呀,我的衣裳還在酒樓里……這里是常叔叔以前住的地方,我的東西都沒在這兒呢。”
薛崇訓道:“什麼也不用帶。”
冬兒想了想又道:“我得先回酒樓一趟,給主人說一聲。”
薛崇訓忙道:“不必了,我們越快越好!”
她卻搖搖頭:“我是李大娘家的奴兒,早上不去她會以為我逃走了,非得叫人遍地找我不可……她收了不少吐谷渾人做奴仆,也知道城西那個地洞……我有點害怕,不如先給她說一聲,就說親戚來了要耽擱半天,先穩住她然後咱們再逃走!”
薛崇訓聽罷沉吟道:“……好吧,一會你快去快回,免得夜長夢多。”
冬兒看了一眼窗戶,說道:“你餓了吧,我先給你做飯吃。”
她忙活了一陣,便斷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羹上來。
薛崇訓坐到案前,提起筷子,光线不太好,他實在不知道這碗糊糊是什麼東西。
昨天一大早被村民送到達化城,搞得一天一晚都沒吃東西,現在他的肚子實在是餓了,也不管碗里究竟是什嗎東西,便一邊吹一邊喝起來。
有點咸咸的,其他的味道便嘗不出。
本來以為到了縣衙能吃一頓山珍海味的,結果招待他的是四五個拿兵器的壯漢……
倒是在這破舊的屋子里,一個吐谷渾小娘用粗茶淡飯招待了一頓,不管東西好吃不好吃,起碼很熱乎。
此時薛崇訓的心里泛出一股酸酸的感受。
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信,目前的狀況雖然十分不妙,好在起碼還有希望,有地方可回。
“你也吃。”薛崇訓招呼道,“還有嗎?”
冬兒有些尷尬道:“沒有糧食了,你不必管我,我到了酒樓里能有飯吃。”
薛崇訓低頭一看空碗,自己竟然稀里呼嚕地吃干淨了,早知道只有一碗應該分一些給她的。
過得一會,外面傳來了“喔”地一聲雞鳴,窗戶也泛白了。冬兒便道:“我先去了,你在家里等我,多歇一會兒吧。”
薛崇訓點頭道:“快去快回。”
冬兒出門之後,薛崇訓便四處查看,觀察周圍的環境。
他又想起姜長清的事,那貨為何要冒著滅族的危險暗算自己?
就算姜長清是前太子的人,此時還有什麼必要害薛崇訓?
如說必要,去對付太平公主才有用。
總之薛崇訓是猜不透其中關系,本來這地方他就是第一次來。
薛崇訓正在苦思的時候,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他忙警覺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上,從門縫里向外面看,只見是兩個衣衫破舊的人,薛崇訓這才松了口氣。
其中一個說道:“聽說大唐要和吐蕃打仗了,以後我們吐谷渾人在這邊恐怕日子更難過。”
另一個忽然驚訝道:“咦,怎麼有官差來這里?”
“趕緊走!”
這些吐谷渾人在唐朝過得久了,漢話說得比他們自己的人還順口,幸好是說漢話,薛崇訓才聽得懂,他聽到有官差,急忙從門縫里到處看,但一時什麼也沒看到。
他不敢猶豫多想,急忙回顧屋子,走到後窗跟前,輕輕打開窗戶,從窗戶上爬了出去,然後又把窗戶小心關上。
他身上穿著一身吐谷渾苦工的破衣服,戴著一頂草帽,低著頭從破房子中間向北一陣疾走,周圍全是密密修建的簡陋房子,這情形讓他想起貧民窟。
走到一道土牆邊上,薛崇訓忍住疼痛,翻過了牆,又沿著外面的一條巷子通過,來到大街上。
只見街上人來人往,也有許多和他穿同樣破爛的苦工來往,混進人群才讓他稍稍心安。
外面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很顯然姜長清等人也心虛,並不敢大張旗鼓地搜索一個郡王!
這時他尋思道:冬兒的屋子里定然留下了許多线索,那些尋來的官差通過线索幾乎就可以斷定她有牽連了!
一番查訪,恐怕就能找到她所在的秦州酒樓去。
薛崇訓想要不要去酒樓找她,是否會自投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