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瑞雪兆豐年哩!”院子里的丫鬟喜悅地嚷嚷著,清脆的聲音就像喜鵲報喜一般,讓人聽著心里額外舒坦。
薛崇訓披上大衣,拉開房門一瞧,只見鵝毛般的大雪正鋪天蓋地地撒將下來,院子里、屋頂上,仿佛轉瞬之間就蒙上了潔白的一片。
這是洛陽今歲的第一場雪。
他額外地注意到,轉眼已是臘月間了……景雲二年,就要這樣過去了嗎?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擔憂、有惶恐、有畏懼,還有消沉與迷茫?
當還處在景雲二年的時候,他起碼能有個時間概念,變故不會在今年發生,今年是沒有事的;可是一旦進入了景雲三年,會在什麼時候發生?
在預見與無法預見之間徘徊,在確定與不確定之間徜徉,命運那雙看不見摸不著的手,讓人如芒在背。
我能做什麼?一個凡人,面對歷史的大潮,就像只身立於波濤洶涌的大江之中,撲騰幾下能讓江水倒流?
但是,一個聲音在他的心底響起:絕不認命!
傷春悲秋只會讓人軟弱;長吁短嘆只會讓人消沉;左顧右盼只能讓人遲步不前!唯有保持力量與自信,才最是有用。
“老天沒有愛恨分別,把萬物當成草扎的狗,命運靠自己去掌握!”薛崇訓自言自語道,聽說自我暗示可以調節心態。
就在這時,那個臉上有個蝴蝶胎記的董氏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水從廊道上過來了,她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薛崇訓軟軟地道:“郎君,外面冷,先進去吧,我侍候你洗漱。”
這個女人非常容易滿足,薛崇訓只是不嫌棄她、給她吃好的穿好的,哪怕地位很低,她成天也是高興非常,眼里就只剩薛崇訓一個人了。
屋子里燒著溫暖的爐火,暖洋洋的氣息就在背後。薛崇訓卻冷冷說道:“我不用熱水,端條凳子到院子里來。”
“郎君……”董氏無不關切地怔怔說道。
薛崇訓大步走到院子中間,斥退左右的丫鬟奴婢,伸出手時,看著那雪花飄在手心里。
董氏無法違抗他的意思,只得依言搬了條矮凳出來。
薛崇訓走到院子角落的水井旁邊,便開始拔身上的衣服。
董氏大驚,初時還以為他要跳井,馬上又覺得不太可能,只得失色地看著他,不知他要搞什麼。
薛崇訓很快脫掉了大衣和襖子,最後把褻衣也拔了,上身已裸露了出來。
風非常寒冷,他的皮膚上馬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顧牙關咯咯直響,他回頭對董氏說道:“從井里打水,侍候我洗個澡,以後每天早上都洗一次,再去練武。”
董氏臉色紙白,猶豫著說道:“要是郎君生病該怎麼辦?”
“我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廢話,沒人會懲罰你。”薛崇訓咬緊牙道,“來吧!”
薛崇訓總是對她這麼說,叫她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已經習慣聽從他了,雖然很舍不得讓薛崇訓平白無故地吃這樣的苦頭,但還是用水桶打水上來。
薛崇訓道:“從頭上淋下來,沒事,挺過一下子就好了,我以前也冬天洗過,感覺很好,懶散的習性一下子就不見啦。”
董氏聽罷一咬牙,便將一桶涼水“嘩”地一聲從薛崇訓頭上倒將下去。薛崇訓悶喝一聲,笑道:“爽快!再來!”
這時三娘剛從外面走進來,看到薛崇訓赤裸上身坐在那里,當下也是愣了一愣,但她並未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屋檐下看著他衝洗冷水。
一桶桶冷水淋將下來,冷水剛剛接觸皮膚時確實有點難熬,但挺住那一刻,後面感覺不出有多難受了。
每一次他的腦子都是一個激靈,很是受用,因為要抵御寒冷的衝擊,渾身的潛力仿佛都浮了上來,充滿了力量感。
薛崇訓發現了屋檐底下的三娘,一不留神,又一桶冷水淋將下來,他不禁喊出聲來,隨即又大聲唱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洗罷冷水澡,薛崇訓進門換了身衣服,精神很爽,當下便腰俱“七事”,帶上家丁去校武場了。
原來以為今天大雪,飛虎團會暫停操練,卻不料一到場上,三百竹甲兵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們的身上,讓人們變得就像一尊尊雪人。
湯晁仁喝道:“不動如山,動如餓狼!”
用惡狼來比喻讓薛崇訓頓時有些好笑,但他很快發現遠處有個籠子,當真有只不知是狼還是狗的東西在里面!
薛崇訓心下好奇,策馬來到籠子旁邊,只見那畜生盯著自己,飢餓的目光幽冷發綠。
隨同過來的飛虎團將領說道:“餓好幾天了,估計敢吃人!一會湯團練要用它來校檢將士們的膽氣。”
“這牲畜有點意思。”薛崇訓對視著它的眼睛,“來人,打開籠子,讓我用它練練手!”
“薛郎身貴,萬不可試險!”那邊的湯晁仁聽到之後急忙勸諫。
薛崇訓自信地說道:“憑我的武藝戰勝一匹餓狼綽綽有余。”
眾軍都萬分驚訝,無不看了過來。他們都知道,別看那惡狼沒有老虎威風,餓了肚子,凶猛的勁頭並不會輸於野獸之王!
都是習武之人,湯晁仁也不婆婆媽媽,沉吟片刻,便招弓弩手嚴陣以待,護在左右,然後才叫人准備開籠子。
他回頭對薛崇訓說道:“郎君准備好了,我便下令開籠。”
薛崇訓從馬上下來,站在籠門前面,緩緩從腰間把橫刀拔了出來,說道:“開吧!”
旁邊的軍士打開了籠子,但那畜生沒有馬上衝出來,只是用綠油油的眼睛盯著薛崇訓,抖了抖灰土雜色的毛,它身上的雪花頓時被抖成了粉末,飄將下去。
它的前爪輕輕刨了刨雪地,慢騰騰地向籠門走了過來,薛崇訓雙手揚起橫刀,擋在門口,注意著那畜生的動靜。
眾軍大氣不敢出一聲,都在雪地里看著這場別樣的“游戲”。
良久之後,惡狼還未發動進攻,薛崇訓忍不住說道:“它肯定恨不得馬上吃了我解饞,有趣的是畜生也能沉不住氣……”
不料就在這時,惡狼忽然急奔了幾步,好似要發動進攻,薛崇訓急忙停住說話,專心盯著它。
一匹牲畜,仿佛有智慧一般,聽見人說話注意力分散,認為有了戰機?
可是惡狼奔了兩步,又退了回去。
薛崇訓更覺得有趣了,它那目光給薛崇訓的印象特別深,冰冷的、狡詰的、憂郁的……
也許這些只是人類的猜測罷了。
薛崇訓冷笑了一下,提著橫刀彎下腰向籠門走了過去。
將領們一看他要進去,忙勸道:“里面狹窄,郎君施展不開,那畜生勁道不小,不可輕視!”
薛崇訓道:“不逼它走投無路,它以為可以慢慢玩什麼把戲!”
眾軍急忙把弓箭抵在籠子縫隙中,紛紛對准那狼。
那狼“嗚嗚”低鳴了一聲,還沒等薛崇訓逼近,就奔跑起來,距離幾步遠時,驟然跳起,撲了過來。
眾人驚呼道:“薛郎小心!”
“霍!”
薛崇訓爆喝一聲,揮起長刀,正欲迎戰時,不料只聽“砰砰……”一陣弦響,那狼還未衝到,在空中已然變成了刺蝟,因為慣性軟軟地拋了過來。
薛崇訓來不及多想,見東西飛來,立刻一刀劈了過去,遒勁的刀勢加上鋒利的刀鋒,“吱”地一聲,那狼叫都沒有叫喚一聲,腦袋便飛了出去,身體依然撲騰過來,薛崇訓腳下移步,側身避過。
薛崇訓看了一眼地上的狼頭,郁悶道:“都被你們射死了,我跟劈個木樁一樣。”
湯晁仁道:“大家擔心薛郎受傷,被爪子撩一爪,也是不好受啊。”
薛崇訓只得作罷。
過了一會,湯晁仁便指揮飛虎團開始隊列操練,分成兩股,不斷練習變換陣型,然後各持木棍對衝。
練了一大早晨,緊接著又開始練習武藝,兩人一組在校場上對打,場上便更加熱鬧起來。
薛崇訓也跟著練武,叫人用麻袋裝了沙子練沙包,揍得那麻袋都換了好幾個。
在校場鬧騰了一上午,薛崇訓才回去,至於漕運衙門的公務,他完全不管,都交給了劉安和河東招來的士人。
此後的一段時間他都是這麼過,花大量時間練武,仿佛從來沒有這麼空閒過。
風浪將至,他認為心態和情緒最是重要,保持一種積極的進攻姿態和自信心,比策劃謀略還要重要……
實際上,決策權在母親手里,他能做到的十分有限。
過完臘八節,年關越來越近,到處都有鼓聲,因為習俗上敲鼓可以在新年之前驅除疫癧之鬼,期望著第二年有個好的開始,能夠風調雨順,莊家順利收成。
在陣陣的鼓聲中,薛崇訓聽到的卻仿佛是戰鼓雷雷,是生死之戰前夕催人上陣的鼓聲。
偶爾會想起了被自己砍下腦袋的那匹餓狼,那目光會縈繞在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