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沒有下了,天空湛藍陽光嬌艷,可這邊的太陽仿佛和長安的太陽不是同一個似的,明亮卻無溫度。
白茫茫的雪地放射著驕陽的光輝一片亮堂,寒冷的空氣卻依然如故,更比下雪時還冷。
蜿蜒的湟水靜靜地躺在大地上,一動不動的就像冬眠的蛇,結冰的水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如一條銀白的絲帶。
自西海(青海湖)以東,從西向東石城堡、鄯城、鄯州都在湟水一线,這條河不知見證了各族多少生死存亡的故事。
此時又有八千余唐軍列成整齊的隊伍沿著河岸西進開赴前线,靜靜的湟水延伸深處,仿佛能聽到戰鼓擂擂。
一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仿佛就能詮釋一切。
劍南軍主力照樣分作三軍,前鋒以騎兵營及幾個胡騎團開路,中軍為步騎主力,後軍多糧草輜重。
沿路的積雪早被踩成了碎冰堅滑難行,步軍士兵在鞋子上橫系草繩,借以抓地。
薛崇訓的衛隊飛虎團也在中軍,中間護著一倆州衙的馬車,里面有倆小娘子。
軍隊本來是禁止帶女人的,但薛崇訓並非武將,他要帶也沒人難為。
車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薛崇訓的內眷程婷,她倒沒有意識到薛崇訓帶上她是怕鄯州有什麼閃失;另一個便是張五郎的情人蔡氏。
那蔡氏得知薛崇訓要帶援軍救人,便見了程婷,央求著一塊兒去見張五郎。
蔡氏以為是薛崇訓的努力才得以派出援軍,自然是千恩萬謝,對薛崇訓一家感恩戴德。
程婷卻是實話實說:“前兒郎君去廊州回來後一直悶悶不樂,好像沒有結果。後來是節度使親自下令,劍南軍才領命出發。”
“若非薛郎多方奔走,節度使也不會這麼快下令。”
蔡氏一面說一面雙手合十,秀美的臉蛋上表情十分虔誠,喃喃道,“希望老天保佑五郎平安無事。”
程婷聽這小妹絲毫不掩飾情意,也不禁輕輕挑起車簾的一角,去看外頭騎馬的薛崇訓,他和主將李奕、副將黃忠厚在一起。
他們好像在說著什麼話。
一路上李奕因為心情良好而活潑多言;而那黃副將卻不善言辭,木訥沉默,但這個老頭才是這股兵馬真正的掌舵人,主將不過是擺設。
李奕不時就轉頭和薛崇訓閒談,這時又沒頭沒腦地發了一句感言:“吐谷渾人號稱二十萬大軍,鄯城只憑四千官兵竟守了兩月余,真真讓人敬佩。那吐谷渾勞師動眾耗在彼處沒撈著半點好處,怕是肺都氣炸了。”
薛崇訓想到鄯城無糧,便隨口說道:“堅固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不料他這句話歪打正著,剛沒一會前軍斥候就奔到中軍來報:“鄯城城破,敵兵攻入城中放起火來,只見城中大火衝天。”
眾將聽罷神色都是一沉,李奕罵道:“這麼久都守了,多堅持一天都不成!這幫人怎麼在節骨眼上出事兒?”
薛崇訓忙道:“快調騎兵先行援救!”
劍南軍和其他唐軍配置一樣,都是有步有騎步騎協同,還有各種軍械物資,正常行軍一天最多走幾十里地。
整支兵馬要到達鄯城,就算急行軍也起碼還得半天時間。
眾將都把目光聚到黃副將的身上,卻不料主將李奕。有部將勸諫道:“敵兵人多勢眾,如我馬隊孤軍冒進恐是杯水車薪,反而白白葬送。”
有人又道:“等咱們主力到達鄯城,恐怕鄯城疲憊之師早就葬送。咱們都走半道上了,就這麼前功盡棄實在窩火!”
薛崇訓只關心張五郎的死活,當即便說道:“無論如何也得救。”
說罷喊了鮑誠過來下令道:“立刻率飛虎團奔襲鄯城!不把張五郎弄出來,提頭來見!”
“末將得令!”鮑誠抱拳道。
“慢著。”
黃忠厚總算說話了,他皺眉沉吟片刻,一臉老臉上的黃黑皺紋更深,抬起頭來時已是一臉決然之色,“衛國公的衛隊如能趕上前鋒馬隊,便一起衝鄯城罷。”
一個部將愕然道:“副帥三思!”
黃忠厚冷冷道:“傳令,前鋒輕騎衝陣,中軍加速行軍!”
旁邊的人又勸:“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勞師奔襲,敗績難免。”
黃忠厚鄙夷道:“紙上談兵,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丟師自當刎頸謝罪。”說罷執意派出人加急傳令前軍奔襲。
飛虎團也丟下所有東西,眾將士只帶兵器馬匹飛奔而去。
兩百人的馬隊,又是長期在一起的精銳,少了大軍行軍的諸多限制,只顧加鞭趕路便是。
……
鄯城外的吐谷渾軍已從西門殺進了城中。
當時城中唐軍兵變,鍾聲一響,南大門的守軍全部衝向西城廝殺,陳團練率西城泅營等部迎戰,鄯城四門兩道大門已不設防。
吐谷渾人見得這個狀況,不發動進攻才怪,他們根本不擔心是計,城中就那麼點兵馬還餓成了那樣如何伏擊?
敵兵從西門涌入,陳團練部腹背受敵死傷慘重,遂沿著街巷向城北行轅跑,又傳令北城守軍放棄城頭增援。
兵變一起,有的加入羅都尉他們的隊伍,有的仍聽陳團練,唐軍完全放棄了城防,全在城里混戰。
又有吐谷渾兵殺進來,巷戰四起,吐谷渾人卻不管唐軍內部的陣營,只要見著漢人無論軍民一律殺戮,又在城中放起火來,一時煙火衝天。
民宅多是土木結構,房梁、門窗還有房內的家具物什易燃物很多,火災一起又有兵禍無法及時救火,火勢更是蔓延。
很多百姓被迫跑出來逃生,遇上亂兵便被屠戮。
整座城池都籠罩血與火之中。
吐谷渾汗王於城外中軍的大帳前遠望這座古城的火光,不由得感嘆道:“堅城必從內破。”他的看法和薛崇訓倒是有異曲同工之意。
一旁的大相伏呂並沒有因破城而高興,一臉陰沉。
確實他們沒啥值得高興的,被吐蕃人脅迫攻唐,打了這麼久才下一個城,實在得不償失,賠了老本。
“卑劣漢人最喜內斗,他們對自己人的仇恨尤甚外人。”
伏呂唾了一口,“如趁其內亂衰弱之時再動手,也不是今天的結局。吐蕃人的腦袋里塞了羊毛才現在開戰,白費力氣還得拉上我們墊背!”
慕容宣淡淡地說道:“唐人殺了迎親使,邏些城自然要開戰以示強,遲早還是要議和的。積石山的吐蕃大軍已在准備退兵,咱們也應早作准備,不然等隴右軍騰出手來截斷了我們的退路,恐怕不妙。”
“這個城池費了咱們那麼大的勁,先屠平了再說。”伏呂憤憤地說。
慕容宣道:“與人結怨有何益處?”
伏呂冷冷道:“漢人不可靠,王上勿心存傾向之意,更不必畏懼,他們外強中干仗著人多而已。”
慕容宣輕輕搖頭,從容緩慢地說道:“人不僅要尊敬神靈,也應該尊敬對手;不僅要看到他人的弱點,也應看到他人的長處。我觀古籍,知上古之時中原土地本有許多族人,獨唐人先祖在萬千年的漫長光陰里戰勝了所有的對手,到如今占據大片的草原、富庶溫暖的土地、取之不盡的河流。數千年長盛不衰之族,豈有一無是處之理?”
就在這時,一個穿皮甲的將領策馬到營前下馬後疾步走了過來,將手放在胸前躬身道:“稟王上、大相,游騎探報,唐軍援兵已從鄯州出發,正沿湟水而來。他們的前鋒馬隊行軍快速,我們便讓伊婁部到東邊盯著去了。”
伏呂忙問道:“有多少人?”
“步騎不足萬。”
伏呂聽罷略松一口氣道:“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一定是鄯州城里的那股劍南軍……他們放棄了隴右郡(鄯州)?”
慕容宣沉吟道:“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料定我們不敢繼續東進深入。”
伏呂道:“當然,吐蕃兵都要跑了,現在隴右聚有唐人重兵無機可乘,我們過去干什麼?”
慕容宣道:“鄯城已無利可圖,多行殺戮毫無益處。不要過多糾纏,現在就退兵罷。”
伏呂憤然,揮了揮拳頭做著粗鄙的動作:“不足萬人的人馬,能奈我若何?這城費了我們那麼大勁,不將其夷為平地難泄心頭之恨!”
慕容宣的臉上毫無表情:“吐蕃盟軍自身難保,如程千里趁鄯州援軍纏住我軍,突然調重兵直接北上,把大股人馬擺到石堡城東面,我等該當如何?我稱二十萬人馬,對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績,你應知曉。”
伏呂聽罷冷靜了許多,緊皺眉頭沉吟許久才說道:“尊王上之命,傳令各部准備退兵,讓伊婁部斷後盯住唐人。”
……
飛虎團隨劍南軍前鋒馬隊疾馳到鄯城以東時,發現圍城已解,只有一股吐谷渾馬隊站得遠遠的,並沒有進攻的姿態。
而城里火光衝天煙霧彌漫,好多百姓都從城門口跑出來了。
這時斥候來報,吐谷渾大股人馬已向西退去。
前軍本來是來衝陣破圍的,結果沒陣可衝,將帥怕中計,便叫人去城門那邊帶了幾個百姓過來問話。
將領問:“城里有敵兵沒有?”百姓們都說蠻兵走了,唐兵還在城北打,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伙一聽頓時明白:怕是發生了兵變。
鮑誠說道:“怎麼打仗是你們的事兒,沒仗打的話記得救火。我的任務是把五郎弄出來,既然能進城,先告辭了。”
說罷遂率飛虎團策馬徑直從東門入城,沿著城中的主干道向北而行。
只見大街兩邊盡是屍體,死的多是平民百姓,還有一些唐兵,鮮見有吐谷渾人的屍首。
許多從各坊逃出來的百姓見到飛虎團的唐軍衣甲,紛紛在道旁指著各處的大火喊“救火救火”,他們並不知道曾經發生過軍隊吃人的事兒,所以好像並不怕唐兵。
飛虎團將士們一邊走一邊回話道:“後面還有更多兄弟,讓他們救。”
眾軍來到城北的橫向大街上時,果見行轅門口還在血拼。
兩邊都是衣甲不整的唐軍,有的在里面,有的在外面,堵在大門和圍牆內外械斗,整條街都是屍首不知死了多少人。
鮑誠大喝道:“住手!”但那些人根本不聽。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晴天霹靂一般暴響:“援兵到,有糧了!”不是李逵勇誰有那麼大嗓門?
一聲爆喝那是震得屋頂上的瓦片仿佛都在響,亂兵們紛紛看了過來,打斗漸漸停息。
鮑誠見狀趁勢勸道:“大軍到達,功過是非上頭自有定論,你們還打什麼?把兵器放下,咱們帶了些干糧……”
飛虎團的將士們情知這幫兄弟早已餓得沒法,紛紛把隨身攜帶的干糧取了下來。
“當當……”許多兵器丟到了地上,那幫亂兵圍過來拿吃的來了,圍牆里面的兵也跑了出來尋食,大伙混在一起也不知誰是哪邊的人,完全停止了械斗。
“我這里有煎餅。”
李逵勇剛剛取出一塊大餅,立刻就被衝到馬前的一個軍士奪了過去,張嘴便咬,那貨吃得長伸著脖子拼命往肚里吞。
李逵勇取下水壺道,“喝口水,別他娘的沒餓死,給噎死了!”
飛虎團兩百人,按行軍慣例除了輜重攜帶的糧草各將士一般會隨身攜帶三天干糧,足夠剩下的鄯城軍飽餐一頓,因為他們只剩下千把人的樣子了。
鮑誠問道:“你們的人都在這兒了?你們將軍張五郎在哪里?”
有人說還在行轅里,鮑誠聽罷便和李逵勇等人向行轅大門走,剛走到門口,就見陳團練等十幾個人迎面走來,後面還攙扶著張五郎。
只見張五郎面色蒼白,瘦了一大圈,好在人還活著,讓鮑誠李逵勇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氣。
“五郎你搞得啥,怎麼自己人打將起來?他們不聽你的?”鮑誠顧不上見禮便皺眉問道。
張五郎面有怒氣,咬牙一把推開扶著他的兩個軍士,身子立刻就搖搖晃晃的,那倆軍士急忙又扶住他的胳膊,張五郎再次推開,“滾一邊去!”
他隨即冷冷看著陳團練道:“陳團練,你的翅膀硬了是麼?食言違背答應我的事也就罷了,竟然軟禁老子欲以活人為糧!如今激起兵變,喪命的幾千將士如何交代?丟城後被屠戮的無數百姓你如何交代?!賊東西!”
陳團練面無血色地說道:“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我從未想過要害五郎。”
鮑誠的心眼很機警,聽了個大概二話不說,先走上前去拉了張五郎一把,把他弄到了飛虎團將士這邊護著。
然後才冷冷道:“陳團練,你這回是錯得不能再錯,沒法子救了。”
陳團練忙道:“鮑兄弟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美言幾句。”
鮑誠冷笑道:“你的腦子長了做啥用的?事到如今還心存僥幸,嘿嘿,干脆點趁早自行了斷罷!”
陳團練道:“主公對我有救命之恩,鞍前馬後也不能報之萬一。”
張五郎盯著陳團練道:“事有一而再,沒有再而三,這回砍了你的腦袋也不能贖罪,你還想活?”
鮑誠嘆了一口氣:“不是咱們不把你當兄弟,你這人是聽不進人話,上回就點醒過你:自個是誰的人,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心里沒個數?給你說句實誠話,免得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丟了城、敗了仗、甚至吃了人也可以活,但挾持五郎就必死!你現在敢挾持五郎,有一天是不是要挾持主公,啊?”
“鮑兄弟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知道錯了!”
張五郎沒管他,只對鮑誠說道:“吃人之事決不能泄漏出去,否則我唐軍臉面掃地。處死陳團練的罪名,便用挑起兵變的由頭。”
他說罷抓住鮑誠腰間的佩刀,唰地一聲拔了出來,“我親手宰了這廝!”
陳團練愕然:“五郎,你雖是守捉但無權殺我,什麼罪得主公說了算。”
張五郎提著刀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冷冷道:“給我站著!敢退一步躲一下,老子保證你滿門抄斬!”
李逵勇等人見狀都悄悄把手把在了兵器上,不動聲色地盯著陳團練。
陳團練怔在原地,終於嘆了口氣道:“看在咱們同袍的份上,別為難我家妹子。”鮑誠道:“安心去罷,咱們飛虎團的人做事自有分寸。”
張五郎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提刀一刀捅了過去,“鐺”地一聲,沒刺透盔甲,他的傷病還沒好利索沒啥力氣。
這時張五郎雙手抓著橫刀刀柄抬了起來,一刀迎頭砍了過去,“啊”地一聲慘叫,陳團練捂住臉,鮮血頓時從指間浸出,但好像並未致命,他還在不斷悲慘地痛呼。
“媽的,我這使不上勁,他骨頭還挺硬!”
陳團練哭喪著一張血臉口齒不清地道:“您能痛快點麼?來人,幫我把盔甲去了!”
剛去了兜鍪護頭,脖子便露出來了,張五郎遂按住他的肩甲,拿刀靠近他的脖子,使勁鋸了一下。
陳團練悶叫了一聲,痛得急忙死死抓住張五郎的手臂,但刀鋒仍未停下,又來回鋸了兩下,鮮血濺得張五郎一臉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