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聽寺僧講禪,佛說因果,今生與來世都是因果報應;佛又說機緣,機緣一到,頓時大徹大悟。
兩個月前,薛崇訓突然得到了另一世的記憶,這是機緣嗎?
是前世還是來世,他也分不清楚,因為那份記憶來自於一千三百年之後:如果是前世,前世為何會在未來;如果是來世,來世還沒有發生,哪里來的記憶?
又或許盤古開天辟地之前,天地混沌,時間混沌,時間原本就沒有前後之分……
世間真的有佛麼?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的薛崇訓,他都不太信。
但那記憶不是一場夢,因為它太真切了,薛崇訓不相信人做夢能夢出如此清晰的另一個人生。
……
從千福寺到鎮國太平公主府,不過兩坊之地,走不了多久就到了。
太陽即將西沉,最後的余輝讓天地之間仿佛都鍍上了一層鎏金,橙黃的流光如夢如幻。
公主府制比皇宮,巍峨的宮殿輪廓在飄渺的雲煙之間,恍若仙宮;湖光水影,蕩起綾羅綢緞一般的波光,奢華至極。
“各地官員每月都會將地方的貢品用專人送到長安,進獻給母親,還有外國使節進京來要送禮的話,也一定少不了母親的一份。今晚這席家宴,說不定能吃到劍南的山珍呢。”
薛崇訓有意輕松地笑著對旁邊身穿紫色大團花綾羅的青年說道。
身邊這個青年臉色蒼白,和因練武而曬得黑黑的薛崇訓膚色完全相反,但二人的面部輪廓倒是有幾分相似,都是寬寬的額頭,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梁,面相方正。
他便是薛崇訓同父同母的弟弟,立節郡王薛崇簡。
太平公主前後成過兩次親,各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第一次婚姻失敗的原因是武則天殺了她的丈夫……
算起來也就是薛崇訓的姥姥殺了他的父親,可是恩怨情仇在皇家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們心里的親情也比百姓心里的親情要更輕薄,就如薛崇訓和薛二郎兩個親兄弟,實際上關系很遠,平常很少能見面。
薛二郎和表哥太子李隆基反而親近許多。
去年推翻韋皇後的那次政變,太平公主和今上李旦兩家聯手,派過去和李隆基聯絡的人就有薛二郎,他們表兄弟之間的關系因此又更進了一步。
(太子李隆基的父親李旦和薛家二兄弟的母親太平公主都是武則天和高宗生的,是親兄妹,所以李隆基和薛崇訓薛崇簡的關系是表兄弟。)
薛二郎體力沒薛崇訓好,進府之後步行了一陣,就有些氣喘,臉色也愈發蒼白,他有點吃力地說道:“今天來見母親,我要進諫幾句話,不定會惹她生氣,還吃什麼家宴?”
“既然明知要讓母親生氣,不說不就成了?”薛崇訓隨口說道。
“不吐不快。”
薛崇訓搖搖頭,臉上不以為意,卻在心里想:二郎從小的性子就陰沉,但心眼很多,絕不是為了一時之快亂說話的人。
這種性子在危險的富貴中並不是缺點。
薛崇訓這麼認為,大概也和薛二郎有相似之處,兩個人終究是一個爹媽生的……
不過薛崇訓更喜歡“藏巧露拙”這個詞。
兩兄弟一面說著家常,一面卻各懷心思,就這麼一路走進了公主府的內府。
宦官已稟報了進去,帶著他們穿過無數的回廊石徑,來到了一座敞殿。
沿著白石階拾階而上,一塵不染的木地板便出現在面前。
只見身穿拽地長裙的太平公主正背對著門口,孤獨一人站在朱紅的殿宇大柱之間,仰頭看著西邊,而一隊宦官女婢只是遠遠地站在牆邊上。
珠玉裝飾的雲鬢,華貴的長裙,讓她顯得雍容高貴;而了解她的人看到她的時候,心里又有一種莫名的威壓,所以那些奴婢無不低頭垂手,恭恭敬敬。
“兒等給母親問安。”薛崇訓兄弟走進敞殿,便彎腰執禮說道。
太平公主轉過身來,整個宮殿仿佛都是一亮,體態豐滿的公主高鬢盛裝,一身大紅色的坦領裝束,慢束羅裙半露胸,肌膚在輕紗綾羅之下隱隱顯露,她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但肌膚保養得很好,配上華貴的金玉珠寶,盛裝之下依然艷麗非常。
“過來,到母親身邊來。”威嚴的公主看到兩個兒子,眉宇之間露出一絲慈祥。
這讓薛崇訓心里竟是一暖……
以前他可能無法體會到這種感受,但自從得到了前世的回憶之後,回憶里濃濃的親情讓他感嘆不已,這是他今生從未感受過的,讓人眷念。
從而讓他醒悟:自己的生活其實孤單而冰冷。
兩兄弟很順從地向太平公主走去,態度都很恭敬,薛崇訓悄悄回頭看薛二郎的時候,發現他的臉色依然陰沉,還露出一種怨恨的情緒來,只是低著頭,前面的太平公主看不到。
太平公主指著夕陽流光下的殿宇山水,說道:“你們看,我這府里的景色漂亮麼?”
薛崇訓抬起頭,細心看了片刻,真的是美若仙宮,便和薛二郎一起贊了一句。薛崇訓的贊美是由衷的,但薛二郎卻只是應酬一樣的口吻。
太平公主微微點了點頭,拖著長裙,踱著慢步,薛崇訓兄弟只得跟在她的身邊,陪她走了一陣。
就在這時,薛二郎突然說道:“母親,兒聽說左仆射竇懷貞、侍中岑羲、中書令蕭至忠崔湜等人經常出入母親府上,這些人定然是向母親讒言對付太子,可是如此?”
這句話就如驚雷一般,讓太平公主和薛崇訓心里都是一驚,剛才那種母子相伴的溫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平公主的臉色頓時一冷,回頭看著薛二郎道:“你是在責問我?”
薛二郎低著頭,臉色蒼白,在母親的威勢下,他可能也很害怕,但依然咬牙說道:“兒不敢,只是冒著惹母親生氣的危險勸諫母親,您千萬別聽信讒言。”
太平公主的臉因發怒而漲紅,怒極反笑,卻是冷笑……現在還勸諫不要對付太子,難道要看著野心勃勃的太子不作任何提防,坐以待斃?
“你個吃里扒外的孽子!”太平公主大怒,指著薛二郎的手指都在顫抖,“來人,給我拿執階下,打!打死這個孽子!”
遠處的宦官聽到大聲的喝令,立刻衝上前來,抓住薛二郎的雙膀,將他往外面拉。
這時薛崇訓從剛才的驚訝中恢復過來,裝著被震懾的樣子垂手立於一旁,一言不發。
他在尋思二郎為什麼要來這麼一出:莫不是二郎也意識到了殺身之禍,故意如此,用苦肉計為將來尋條後路?
薛二郎身體弱,平時看著弱不禁風的樣子,遇事時卻不是孬種,要換作別人面對以心黑手辣著稱的太平公主發怒,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但薛二郎不顧死活,仍然執著地說道:“母親,您聽兒一句勸!外祖母(武則天)當初手握大權,為了鏟除異己,大肆殺掠士族,士人至今心寒,豈願意再看見另一個女人掌權?人心不可違,母親盡早收手,保得一家平安,忠言逆耳啊!”
“給我住嘴!打,你們還愣著干甚,拿鞭子往死里打!”太平公主憤怒得咬牙切齒。
不一會,台階下面就傳來了噼里啪啦的鞭聲,還有薛二郎痛楚的慘叫。
他又喊道:“長兄!長兄還杵在那兒作甚,你不能看著我被打一聲不吭,長兄快勸勸母親……哎呀!”
薛崇訓聽罷心道:我和你比不得,你能傾向太子,我卻不能,跟你學那是兩頭都是死路!
太平公主的注意力被薛二郎轉移,注意到了一言不發低調的薛崇訓,轉頭看著他道:“怎麼,你也要背叛我?”
薛崇訓情知母親怒不擇言,急忙道:“兒萬萬不敢。”
太平公主冷冷道:“今天你在千福寺私會馮元俊的未婚妻宇文姬,別告訴我是巧遇!”
這樣的小事母親怎麼會知道的?薛崇訓真是萬萬沒想到,更沒想到她會這麼快知曉。
宇文姬的未婚夫是馮元俊,馮元俊是太子身邊當紅宦官高力士的堂弟(高力士原名叫馮元一),和宇文姬在非公事場合見面,確實有私通氣息的嫌疑……
這樣的聯盟手段並不新奇,當初唐中宗為了鞏固皇權,拉攏武家,竟然讓自己的老婆韋皇後和武三思在一張床上下棋。
薛崇訓低頭說道:“兒從家過來向母親問安,因來得太早,便順路去千福寺走走,不巧就遇到了宇文姬……母親明察,兒傾向太子有什麼好處?”
太平公主雖然在憤怒的情緒之中,但頭腦仍未糊塗,薛崇訓的最後一句話確實是有道理的,她這才看了薛崇訓一眼道:“我不是要監視你,有個官員正好從那邊過來,看見你們倆一路出來,和我隨口提了一句而已。”
薛崇訓又道:“請母親放過二郎,人各有志,打也無用。”
這麼一句話,不是勸,反倒有落井下石之嫌……但薛崇訓只能這麼說,母親在氣頭上,不這麼說難道要說二郎言之有理?
……也許有理,但人在其位身不由己,況且這不符合太平公主的處事風格,不是一句勸就有用的。薛崇訓清楚,薛二郎難道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