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政權宣布一切照舊,以前的王侯爵位公卿大臣享有的封號官位保持原狀,實際上除了換個國號年號,連其中的人都還是原來那幫人。
一天晚上薛崇訓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魯迅的一本書,革命之後縣太爺剃了個光頭,換了名字叫縣長,但那把椅子以前是誰坐後來還是誰坐。
而今新立的晉朝也差不多是那樣,南衙官僚基本一個都沒動;武備上有些調整,北衙禁軍官署沒變,不過羽林軍不再駐扎在玄武門,北宮由神策軍調防。
前朝皇帝李承寧搬離了大明宮,一家人住到長安城東北角的入苑坊,他的幾十個兄弟姐妹也大多居住在那里。
那地方修得雕樓畫棟非同小可,起居生活游玩享樂比大明宮差不了多少,平民住宅是全部“坼遷”出去了的,除了修建了大量的樓台庭院,就是山水園林如詩如畫非常漂亮。
實際上玢王李守禮的兒女們在這幾年的政局動蕩是獲利了的,除了李守禮和他的長子被牽扯進一場宮變中死得不明不白,其他幾十個人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如果沒有持續數年的風波,同是高宗之後,中宗睿宗前後即位,特別是睿宗聯合太平公主滅掉意圖篡權的韋氏之後,睿宗一脈已有恢復正常傳位秩序的跡象,根本沒有玢王李守禮他們什麼事,李守禮是高宗的孫子但和長安活動的李隆基兄弟比起來就是旁支,一般是輪不到他了。
李守禮做幽州刺史時,由於家眷龐大兒女眾多又成天吃喝玩樂不務正業,幕僚就勸過他兒女很多要養成節儉的習慣,以免後輩過得太潦倒。
顯然當時他們家的封地利益都不夠分了,那幾十個兒女往後的生活都成問題;而現在卻能坐享富貴聲色犬馬,作為前朝皇帝的皇子公主,奢侈的生活是國庫掏錢養的。
薛崇訓一黨自然不能輕易刻薄他們,不然別的公卿不得說皇子都過成那樣咱們下邊的人還有什麼保障?
所以以前大伙兒怎麼過,現在還怎麼過。但問題並非保持原狀就能解決的。
天寶元年最後一次大朝,薛崇訓同太平公主在含元殿接受百官朝賀,這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那幫心腹幕僚竟然位列最末,好像這還是特准他們上朝的結果,不然按照親王國幕府的那些官吏品級,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
薛崇訓坐在那里沒提這事兒,心里卻在琢磨:那些出謀劃策讓自己坐上皇位的一班人馬,那是有擁立大功的,於情於理不應該是這樣的待遇。
除了劉安杜暹等本來就有出身的人,其他一直在親王國的謀臣在朝里都沒位置。
可是有實權的那些位置早就有人了,朝廷又剛剛表態一切維持原狀,總不能說一套做一套把人換下來。
嘉獎二齡等人擁立之功封爵不給實權?
薛崇訓又覺得自己住到宮廷之後會越來越遠離以前的人,身邊沒有心腹之士總是不好。
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難辦,便沒有輕易提出來。好在從親王國出身的那些人大部分還有士大夫的修養,也沒有急著埋怨。
大朝之時,正中的皇位是薛崇訓坐在那里,而太平公主一樣臨朝,他坐在後面卻位置更高。
不過薛崇訓並沒有不滿之處,讓太平公主臨朝也是他出面請的。
這樣參與人數眾多的場合,除了一系列禮儀都不議什麼正事,連西域的軍務也沒人提及,只有政事堂的張說上書到了年底官員休假市井防火等事,並有各國使臣上表的禮節過場。
薛崇訓剛登基,已有幾個藩國上書稱臣道賀,或許在他們眼里中原王朝是李家還是薛家根本沒有區別。
太平公主回京後依然住在原來的承香殿,而薛崇訓下朝後的住處在蓬萊殿,便是以前李承寧住的那座宮殿。
蓬萊殿位於皇宮中軸线上正合天子的身份,地處太液池南岸、內朝紫宸殿正北,既靠近太液池沿岸風景優美之地方便游玩,屬於後宮區域,又臨近南部朝廷,方便與朝臣聯系,可謂上好的寢宮位置。
這里實際上不是一棟房子而是一個建築群,薛崇訓剛封的皇後李妍兒也同住在一處,按照這里的建築規模就算薛崇訓的後宮再擴大十倍也可以把她們全部安置在一處,唐朝留下的宮室建築特點就是大,地方非常寬闊。
這個時代生產力低下,人們卻痴迷建築,就薛崇訓看來大明宮的宮室比他前世看過的故宮規模大了不只幾倍。
以前他在母親那里參加晚宴也在宮中留宿過,當時就不習慣皇宮里太寬闊的臥室,休息得很不好;現在薛崇訓還是不習慣。
不知怎地,他總覺得在這樣的房子里睡覺非常缺乏安全感。
睡覺的寢宮比客廳還大,雖然里面擺放著各色家具裝飾品,但薛崇訓還是覺得空蕩蕩的好像是幕天席地一樣毫無隱私可言,又像一切都在別人的監視之中,不能徹底放松情緒。
在這樣的心理作用下,他躺床上愣是睡不著。
輾轉反側了許久,發現晚上還有宮女當值侍立在一旁,這幾個人他又不認識感覺很不舒服,便坐了起來下令道:“你們都出去,有事我知道叫你們。”
宮女們順從地應了小心離開了薛崇訓的臥室。
但是他還是睡不著,這房子里明明沒人了,但由於太大他總覺得有人。
身體和精神一向很好的薛崇訓難得地失眠了一次,翻身了幾回之後心道:難道是我的內心不夠坦蕩,竟如小人常戚戚?
不管怎樣,薛崇訓反而懷念起在晉王府的生活來,身邊都是熟人,地方只有那麼大,一回去就能放下所有的煩惱感覺很輕松。
而現在連覺都睡不著,腦子里還浮現出白天各種裝模作樣的走路姿勢動作語氣,全是裝的,比如挺起胸手提綬帶走八字步真是累得慌。
他還不習慣新的身份,正如世人現在還沒習慣新朝,仍然照以前的法子辦事。
還有在他身邊服侍的陌生宮女,雖然一個個低聲下氣很聽話的樣子,但她們也是活人不是,對任何事都會有一定的看法,薛崇訓在自家里也不能隨心所欲。
他心道:明天得叫人回去把家里的幾個丫頭接過來,我還是不習慣陌生的地兒不熟的人。
而眼下在蓬萊殿除了李妍兒就只有三娘一個是晉王府的故人,現在已是深更半夜了,他不好去找李妍兒,再說在這樣讓他沒有安全感的環境中什麼心思都沒有。
左右睡不著還頭昏腦漲,薛崇訓便把剛剛叫出去的宮女又喊了進來,吩咐道:“去把三娘找來,我有事要和她說。”
沒想到三娘來得很快,一會兒就穿戴整齊地進寢宮來了,薛崇訓懷疑她根本還沒睡下。她走過來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薛崇訓注意到她對自己的稱呼一直沒變過,不過這也沒什麼,薛崇訓自登基以來除非在廟堂上還不是不自稱朕、寡人之類的。
三娘的聲音還是那樣,有點沙啞沒有什麼情緒冷冰冰的,不過她的著裝及言行卻是改變了許多。
現在她早不穿以前那種像夜行衣一般的青布料子了,那樣的衣服在晚上也許更能融入夜色,但是在白天活動的人反而有異於常人,所以她如今的穿戴也很大眾化,現在身上的淺綠翻領長袍和幞頭就讓她看起來像宮里的一個女官。
她的皮膚還是很蒼白,看上去沒什麼光澤,和保養得柔滑如脂的宮廷貴婦相比差遠了,甚至還不如市井百姓的膚色紅潤,微微撐起胸襟的胸脯也沒有那些半露酥胸打扮的誘人,加上那毫無情趣的飾物和打扮,反正沒多少女人味。
找來了三娘,薛崇訓又沒什麼事兒說,主要和三娘沒啥好說的,便打量了她的穿著隨口問道:“你還沒睡?”
三娘站在那里沒動,大約是當薛崇訓說了一句廢話懶得搭腔,平時便是這樣,她可不管什麼君臣之禮。
面對這樣一個人,薛崇訓縱是心血來潮要徐徐舊談談心事什麼的也不能。
只可惜這安靜的夜晚,孤男寡女的華麗宮闈,以及好聞的熏香暖色的燭火。
尷尬地沉默相對了好一陣,三娘還是不吭聲,她好像認為冷場才是正常的與人相處,談得來了反而很奇怪。
寢宮里當值的奴婢都被薛崇訓支出去了,偌大的室內只有他們兩個人,雖然沒說什麼話,卻很神奇地薛崇訓覺得有個可靠的人站在身邊也好受得多。
他說道:“今日上朝,王少伯蘇侍郎他們位列末等,朝里又沒恰當的空缺,我正頭疼如何處理此事。”
三娘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薛崇訓在說吃飯了沒有諸如此類的廢話。這要換作別人,肯定會說不能干涉國事之類的賢淑婦人該說的話。
薛崇訓頓了頓見她沒開口的意思,便無趣地問:“你覺得該怎麼辦?”
這時很意外地三娘說道:“郎君增設幾個官職不就行了,難道郎君叫我來是問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