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這樣的人,無論是官位還是爵位,一開始都是靠出身血統得到的,什麼秀才進士之類的功名名目和他就沒關系。
所以他在東都弄出一首膾炙人口的詩來,很多人都不太信出自武夫之手,只不過沒人無聊到去查他罷了……
就算查出來也沒用,他又不是文人,說他抄襲沒文人起碼的修為,人根本不在乎在文人屆的清譽。
要因此想讓他罷官丟爵更是夢話,薛崇訓這樣的皇親官僚,根本不受一般官場那一套規矩的約束。
這時宋王李承宏一番花花轎子抬人之後,便要薛崇訓作詩。
薛崇訓真不好猜測宋王的心思,他自然懷疑這廝想讓自己出丑,雖然他和宋王從未有什麼間隙,但權力分配一出現矛盾,自然而然的敵意就會在兩個原本不熟悉的人之間產生。
不過也說不定,當他不動聲色地留心觀察宋王的神情時,並未看出什麼蛛絲馬跡,只見那張英俊的臉被周圍的燈光襯得愈發順眼,滿面的真誠,還帶著一點崇拜。
看宋王那神情,薛崇訓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令人敬佩的文豪了。
周圍鬧哄哄的,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各種花燈玩物把整條街搞得繁華輝煌。
幾個王侯官僚聚在一塊兒說的都是好話,可薛崇訓卻感覺十分郁悶,有種難以脫身的煩躁感。
他只得胡謅道:“詩詞歌賦是要靈感和心境的,現在我心境浮躁,沒法作啊。要是時間長些,哪日我有感而發,倒是可以湊合幾句,哈哈……”
一旁的張說聽罷便幫薛崇訓解圍:“咱們說好去飲酒為樂的,宋王賞臉也一起來罷。”
這時李承宏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此言一出倒讓薛崇訓有些意外,本來下意識認為他會揪住不放的,沒想到這麼干脆……
想來也是,這廝就算能被立為太子,毛都沒長齊,羽翼未滿之下和老子過意不去,不是和他自己過意不去?
宮廷內外,母親經營了多少年!
想一下子把這股勢力完全瓦解分化打散,豈是十天半月一月兩月可以辦到的事兒,神仙來了麼?
薛崇訓笑嘻嘻地正要和大伙一塊兒去紙醉金迷,忽然看見了不遠處的店子里面的一抹紅色,好像是先前孫氏穿的綢襖子。
他忙回頭細看,卻被來往的人流岔開了,再看時,已不見了剛才的紅襖子。
人當然不會莫名消失,她肯定還在那家亮堂堂的店鋪里面。
“晉王怎麼還不來,莫不是觸景生情詩興大發啦?”李承宏笑道。
薛崇訓被人一催,只得一面走了幾步一面回頭瞧了幾眼。其實要見孫氏平時也可以,不過在這燈市上偶然遇到家里的人,自然多幾分關心。
……這時躲在燈後的奴兒見薛崇訓不住回頭,便對孫氏笑道:“郎君看見咱們了,一直往回看呢。”
孫氏淡淡地說道:“這會兒有好些朝臣在,見面反倒尷尬,等郎君回家了,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就好。”
……這邊的同僚也發現薛崇訓好像在找什麼一樣,便打趣道:“晉王莫不是看中了哪家小娘?”
薛崇訓順水推舟糊弄道:“方才見一個小娘子生得標致,不料只看了一眼就不見人了。哈,我還以為能‘驀然回首,那人在燈火闌珊處’呢。”
張說驚喜道:“這句好,有意思。”
另一個人道:“晉王何必只說一兩句,整篇說與我們聽聽如何?”
薛崇訓被這麼一提醒,想起那首膾炙人口的《青玉案》不正是寫元宵佳節的麼?但他想了想沉吟道,“青玉案這長短句,此時好像並不流行。”
“長短句也行呐!”
張說笑道,“對了,竇相公作的《雙紅豆》也是像模像樣的,還能叫奴兒們唱唱。晉王切勿藏巧,賦首新詞,一會兒咱們飲酒之時叫個小娘子唱出來助興,豈不雅哉?”
“這……”薛崇訓有些猶豫,抄詩抄詞自然能滿足一些虛榮,可麻煩也多不是。
大伙見薛崇訓有貨了,自然很給面子,一齊附和嚷嚷著要他一展文才。
薛崇訓心道這詞在唐朝不是主流,而青玉案更是沒面世,弄出幾句參差不齊的句子出來,詩不詩賦不賦的,也沒調子,不一定就是什麼好詞。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是宋朝人寫的,不可能揪到我抄襲的證據,愛咋咋地。
他便干脆道:“那便獻丑了,平日戲耍之作,不甚合乎格律。”
……
這時花燈後面的奴兒又道:“郎君好像要作詩了呢,咱們聽聽罷,嘻嘻。”
孫氏不以為然,輕輕掩嘴笑了一下,心說反正他們高興了胡鬧的,好壞也無所謂了。
不過既然是自家女婿要吟詩作賦,她也非常關注的,便在燈後側耳聽著,好在薛崇訓等人相隔不過十步,只要他大聲一點能聽得見。
久久不聞聲音,孫氏忍不住便往外走了半步,正好能看見薛崇訓,瞧他在做什麼。只見薛崇訓的臉有點黑,也看不出是不是作不出來憋紅了臉。
過得一會,才聽得他開口了,只見他長袖一揮,回顧周圍數不盡的宮燈,吟唱道:“東風夜風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孫氏一聽頓時眼睛睜大了,她以前能和王侯家產生聯系,家境本就殷實,唐朝也沒有女子無才便是德之說,書畫詩賦閒來也是接觸過的。
雖說這句長短句不甚合格律,顯得有點沒規矩,但意境霎時間便出來了!
孫氏抬頭欣賞周圍的燈火,仿佛突然便變得愈發美麗,之前只覺得它們明亮好看,但一句詞兒點醒,就讓燈火變得美麗浪漫而有內涵。
這時薛崇訓的目光先掃視長街,又抬頭看向那歌舞升平的酒樓,“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孫氏聽到這里仿佛比看見了滿地的金銀珠寶還讓人快樂,已聽得那些官僚贊不絕口,至於詩詞規矩,在如此意境下根本不重要了,有些東西達到一定高度後還拘泥於形式作甚?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薛崇訓作詩不行,朗誦還是可以的,不僅要背,還會配上動作表情,一本正經的模樣十分有趣。
孫氏聽得這句,想起剛才的情形,暗罵了一句:哪有如此形容長輩的?
最後薛崇訓的聲音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一邊吟誦一邊做回頭狀。
忽然之間,孫氏一不留神和薛崇訓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她心下“咯噔”一聲,條件反射般地急忙閃身退避。
被嚇了一跳,還有其她的感受交織在一起,在不留神的意外下,孫氏頓時一陣窒息,急忙微張檀口,口鼻並用呼吸了幾口才定下神來,胸口已是起伏不停,咚咚的聲音甚至怕別人也聽見了。
“夫人怎麼了?”旁邊的奴兒發現她臉色異樣,急忙問道。
孫氏已淡定,用隨意的口氣道:“好像被薛郎發現了,碰見了也不打聲招呼確是有些失禮。”
“倒也沒什麼啦,郎君不是個計較的人。”
孫氏輕輕點點頭,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另一個奴兒又道:“郎君走了,剛才隱隱聽到他們要去酒樓飲酒。”
“那便不用回避了。”
孫氏隨口說了一句,從店鋪里走出來,看了一眼方才薛崇訓站的位置……
轉眼之間,那里只剩陌生人來來往往,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她驟然有些失落,仿佛看見薛崇訓還在那里,又是揮手又是搖頭晃腦地吟唱著“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奴婢的提醒打斷了她的幻覺,“外頭這麼熱鬧,夫人卻不讓王妃(李妍兒)出來,她很不高興呢,您要不要買些好玩的東西回去,讓王妃高興高興嘛。”
“嗯,要買。”孫氏道。
唐朝其實對婦人的約束不嚴,像這種元宵佳節,讓李妍兒出來玩玩也是情理之事,不過孫氏卻嚴加管束,是考慮李妍兒還沒給薛家生育子嗣,有些規矩卻是要更加注意。
她這時掛念著李妍兒,便嘆了口氣道:“咱們選點禮物,這就回去。”
“夫人看這家的燈籠不錯,還有那只魚缸,好漂亮啊。”
孫氏搖搖頭道:“擺在這里的玩意都好看,卻不是紙扎的就是漆染的,還賣得很貴。過了今夜,它們大抵就只能丟在角落里無甚用處了……我們去東市看看金銀器物。”
奴婢們一邊跟著走一邊笑道:“奴兒們只買得起那些紙扎的玩意,看著漂亮就沒想別的,夫人這樣的貴人才能買金銀珠寶呢。”
孫氏搖頭道:“平日里你買的那些好看的繩子啊綢花啊,還有一些無用的小玩意,就是浪費錢財。湊著買點金銀首飾,戴著漂亮,還能當積蓄,萬一遇到時運不濟之時也不會太過窘迫,可不是好多了?”
那奴兒忙道:“夫人教訓的是,平日府里給的月錢賞錢,算算一年也不少呢,可都不知怎麼就化沒了……”
孫氏很寬容地淺笑道:“你們這樣的小娘子多半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