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關中地區的人們都能感覺風雪比往年要大。
不過內地還好,往北的河套安北地區就更加苦寒了,臨近突厥汗國的唐朝“三受降城”軍民過冬也存在物資缺乏的困難,這兩個月來陸續有從內地調糧調物;而更北的游民民族今年估計有點難挨,牲畜人員凍斃的情況難以避免,冰天雪地的給養也會很困難。
“三受降城”即從國境內到外的“東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位於河套北岸,雖冠以“受降”之名,但卻不是為了接受突厥貴族投降而建的,而是外駐防城群體,與周邊軍鎮、州形成河套內外的防御體系,帶有突出的軍事駐防性質,同時兼具多種其他功能,如軍政中心,交通樞紐和經濟中心。
城及其周圍地區組織墾田,部分地解決了當地駐軍的軍糧供應和經費開支。
此時朔方到西受降城有漢兵軍士馬匹共計約七萬,分駐各軍鎮,受朔方軍總管張仁願的節制,靈州等地還有內附的鮮卑人等族的騎兵協同,各族組成一道聯防體系(唐軍是不修長城的),北方最大的威脅仍然是突厥汗國。
突厥人近數十年來雖多次敗於唐軍,與以前可以兵臨長安的情勢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便是這樣。
朔方總管張仁願在京師干過殿中侍御使,在幽州也當過官,不過建功立業的地方是在突厥。
經營唐朝與突厥的關系,戰爭與安撫並用,成就了他今天的位置和名望。
每個封疆大吏都有讓他功成名就的地方,一般就在一個方向,因為長久處理一處的對外關系可以讓他更熟悉當地的情況。
比如程千里和杜暹成就的地方就是西邊的西域和河隴……
而張仁願則是在北方。
近些年大唐北部邊境總體比較安寧,是和張仁願的能力和功勞分不開的。他有個兒子張之輔,也和父親在同一體系內,作為得力親信的幫手。
張仁願的大本營設在朔方道靈州,這地方還有個被流放到這里幾乎被人忘記的人:李義珣。
李義珣爵位是嗣澤王,他是李上金的兒子、唐高宗的孫子。
唐高宗有好幾個兒子,除了與武則天生的那幾個之外,與其他嬪妃也有兒女,但大多都不得善終。
在武則天當政後,不是她生的那些皇子幾乎都“莫名其妙”地或病或意外身亡了。
李上金(嗣澤王李義珣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李上金的生母是高宗時的宮人楊氏,之後他的命運一直坎坷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
直到載初元年(六九零年),武承嗣要求周興誣告上金與素節謀反,於是將他們兩人召回洛陽後交付御史台處理。
後來素節在南龍門驛被殺害,上金得知後相當恐懼,遂上吊自殺……
這麼一算,李上金是被險惡的政治斗爭給嚇死的。
他死後,留下的七個兒子也倒霉了,一開始全部被流放到顯州,其中六個在當地被陸續除掉。
僅存嗣澤王李義珣活了下來,唐中宗復位後才擺脫了隨時可能被別人干掉的危險處境,默默無聞地在靈州活著。
也許只有經歷過這些磨難的人才會不願炫耀血統,平常才寧願低調地生活。
李義珣從來就不和長安的人來往,在靈州也幾乎處於隱居的狀態,當地人很少見過他出門狩獵游玩,已經淡出人們的視线了。
別說和長安聯系,他就在和當地的官吏也交往不多,就仿佛一個擺脫了世俗的僧人。
不過很少人知道,他和朔方總管張仁願的私交相當好,算是那種可以交心的人。
每次張仁願巡檢各地回到靈州,都會很低調地穿著布衣帶三兩隨從就去和李義珣喝兩盅。
這樣的交情已經擺脫了世俗禮節的約束,反而很隨意隨心。
他們常常就談談道家或佛禪,或是聊聊北方邊境的一些事兒。兩人都沒有很執念的宗教信仰,言及僧道之事不過是一種風雅或是愛好罷了。
這次張仁願從三受降城那邊回來,和往常一樣到官府上交接了事務准備休息了便去拜訪李義珣。
張仁願四十多歲的樣子,面部骨骼有點突出,就顯得臉瘦有棱有角的,因為長期在邊關還有點黑。
不過文人出身的人就算外表不怎白淨,卻照樣能很容易體現出來那股子氣質。
他提了一壇酒就這麼去了,連其他的禮物一樣沒有,酒壇好像是剛從土里挖出來的,還沾著一些泥土。
走到王府門口,那些奴仆都對張仁願很熟悉了,馬上就熱情地上來噓寒問暖說話,然後帶他進去。
見了李義珣,只見這王爺才三十多歲的年紀,臉色很白,大約是缺乏戶外活動的關系。
那種蒼白好像有一種說法叫做貴族白,有點病態的感覺。
不過他的面相倒是生得方陣,天庭飽滿下巴方正五官端正,到底是李唐皇室的血脈。
倆人分賓主坐定,奴仆們就拿了金盞上來,張仁願卻大咧咧地拍了拍酒壇開封親自往酒盞里斟酒,“今日挖起來的時候一算,這壇酒都在地下埋了整整三年啦。”
李義珣端起酒杯放到鼻子前半閉眼睛一嗅,贊道:“怪不得醇香十足。”
張仁願笑道:“藏個一二十年的好酒才叫一個香。”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只有老朋友才能這樣相處,過得一會兒陷入了短時間的沉默,這才發現周圍已經十分安靜了,王府內的奴仆們沒事兒也不敢進來打攪。
張仁願用很隨意的口氣說道:“前陣子去了一趟陰山附近,雪太大了,得從近左的大倉里調糧才能過這個冬。突厥人也難過,派人過來求援呢……幸好這些年邊境安寧,不然遇到這種年頭又得起兵禍,北邊的游牧族沒法了肯定想入關來劫掠……”
張仁願隨口嘮叨著邊境的事,這時李義珣忽然沉聲道:“聽說前不久長安出了事,今上要禪位薛氏,你可聽說了?”
“嗯。”張仁願神色一凝,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他們頓時又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李義珣的臉色露出平時難見的憤慨:“我大唐百年基業,就要葬送狼子野心之手,孰可忍不可忍!”
張仁願聽罷一言不發,臉色已變得十分嚴肅。
李義珣忽然激動地看著他,懇切地說道:“那兩個賊人正在長安外的華清宮,如得張公神兵相助,我大唐勇士輕騎南下一舉鏟除之,恢復李唐基業,乃萬世之功也!如果張公願助我一臂之力,大唐江山願與張家共享!”
“王爺稍安。”
張仁願皺眉慎重地說道,“請王爺明鑒,臣雖為朔方總管,節制數萬兵馬,可是各鎮上下多有太平黨羽耳目,他們見縫插針有的十分隱蔽,我們根本就無法防備。如果要調朔方各鎮兵干這等大事,恐怕尚未出師長安的太平黨就知道了,屆時一道聖旨一個御史就能置張某於死地,或者對方有所防備以舉國之精銳軍費圍剿朔方,縱是神仙下凡也絕無取勝之可能,於事何益?”
李義珣忽然垂下淚來,哭道:“早知有今日,二十幾年前不如和父兄一起到九泉之下倒是省心了。苟活如今,眼見社稷蒙難有心無力,真生不如死!”
張仁願忙好言道:“張某與王爺多年深交,絕無自顧獨善其身的道理,可事必敗,徒勞送死不僅有愧於王爺,也於事無補啊……”
李義珣傷心欲絕,越哭越凶。
這時張仁願琢磨了片刻,跪倒在地道:“臣倒是有一計,王爺聽聽如何?”
李義珣停下來用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又有了希望地看著他道:“你但說無妨。”
“沒有長安的軍令,北邊的唐軍是無法調動南下的,否則風險太大無異於自投羅網,可是突厥……”
李義珣沉聲問道:“難道要借助外族入境平亂?如此會不會遭天下士人的詬病,輿情不利於我?”
張仁願道:“維今之計,只能如此別無他法。今年正好天道不好,突厥人過冬困難已多次派人向我求救。我們正好借此機會與之密議,以糧草物資借兵,突厥人沒有理由拒絕。因為我大唐修築三受降城之後屯兵,突厥人要想對咱們翻臉勝算很小,進展的阻力也會很大;在此情況下他們只能與大唐議和請求借糧。兩邊各有所需,談攏的機會就很大。”
李義珣一臉沉思,正琢磨著其中關節。
張仁願又分析道:“屆時放突厥人輕騎悄然南下,咱們只需確保緊要關口的人信得過,我憑借權握朔方總管,要安排一些人並非難事……至少風險比直接調唐軍南下要小的多,也更容易隱藏大事。”
“突厥到長安不止千里之遙,他們孤軍深入簡直是入死地,會願意冒這個險?”李義珣開始問一些細節的問題了。
張仁願道:“讓他們晝伏夜出,只要能順利到達華清宮將那倆人斬殺,接下來天下肯定會發生變故。突厥人完成使命之後直接向大唐投降,等政局稍定,他們無罪而有功,何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