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進入十月間,掐指一算薛崇訓坐上那個位置已經整整一年。
今年的雪還未下,河面也沒有開始結冰,但天氣是明顯寒冷起來。
太平公主覺得大明宮的冬天干冷對她的皮膚很不好,便決定早早去前往華清宮過冬。
在此之前,皇後李妍兒已經被“診斷”出有孕,去華清宮靜養去了。
內廷還剩下薛崇訓做主,可他很少過問後宮的事,於是太平公主臨走之前交待金城公主管理內務。
此前薛崇訓不在長安時,太平公主決策了幾件大事,其中一件事撤了河北行軍大總管杜暹的兵權,現在杜暹已經回京;另一件是轉授兵權給金吾衛將軍張五郎。
薛崇訓和南衙大臣對她的處理都能接受,南衙大臣按照幾個月前與薛崇訓的妥協,默認了在河北修築長城和要塞的預劃。
但薛崇訓一直沒有明確下令開始辦這事兒,大臣們自然不會提這茬,因為大伙本身就不怎麼贊同大修工事,不再反對只是對撤換杜暹的交換妥協。
當然人們不能期望他突然醒悟取消以前的決定,杜暹回來受到的寵信就證明薛崇訓從未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也不會是忘記了或者拖拉的原因,薛崇訓經常不上朝接受朝拜,但干事仍然挺干脆利索的。
他在等待一個消息。
一天宦官楊思勖到溫室殿覲見,終於帶來了他等待的消息。
楊思勖遞上了從武功縣神機署來的一份卷宗,洋洋灑灑幾十頁的字。
薛崇訓隨手翻了一下,只得問楊思勖道:“蕭旦把朕交給他的差事辦好了?”
“回稟陛下,已經辦好了,詳細全寫在這份卷宗上呢。”楊思勖回答道,語氣很輕松的樣子,帶來的是好消息他自是毫無壓力。
薛崇訓的手指輕輕在下面的一疊紙上磕了磕,心說這麼多字要看完?
他沉吟片刻便遞回給楊思勖:“你在監管神機署,這東西你瞧瞧就行了。讓蕭旦派人送一車‘水泥’,一車‘焦炭’到長安來。”
他心道看實物就能確定那東西的成敗,說不定比看這麼多字的描述更加靠譜。
楊思勖領命急忙從玄武門調禁軍快馬去武功縣傳口諭,這種天子親自過問的具體事兒效率非常高,上午剛派人去傳旨,旁晚東西就到了玄武門夾城內的禁軍官署。
楊思勖又用盒子裝了兩盒東西拿到溫室殿來讓薛崇訓過目。
只見里面裝著一盒灰黑的粉末、一盒黑漆漆的塊狀東西,薛崇訓拿出一塊可能是焦炭的東西仔細瞧了半響,其實他也沒見過焦炭……
水泥倒是見過,但以前見得水泥和眼前的這種東西顯然不是同一種。
他又用手指拈起一撮粉末在手指間搓了搓,然後拿起一塊毛巾揩了揩說道:“傳令禁軍在玄武門外用那車水泥粘合磚石修一小堵牆,然後將焦炭送到甲坊署,讓他們拿來熔鐵,辦好了你便過來稟報。”
楊思勖忙道:“奴婢即可去傳諭。”
其他人不太理解薛崇訓,為什麼對如此具體的小事如此上心,每每親自過問;而那些事關中樞地方的政務卻不怎麼理會,通常都是政事堂給予處理辦法,內閣審核批注建議,最後應該是薛崇訓批閱的,但他基本都是叫人直接用璽,幾乎沒有不准奏的,於是南衙兩個官署處理的政務實際上就等同於聖旨。
薛崇訓對於皇權倒是很放得開手,當然大臣們是不會嫌累的,非常樂意干那些事,這樣才能實現他們的抱負和才干。
第二天楊思勖就稟報了甲坊署的結果,“焦炭”可以熔鐵,薛崇訓以此判斷那車東西可能就是焦炭;玄武門外的一堵矮牆也修好了,但薛崇訓又等了三天估摸著差不多干了,才准備過去視察。
第四日一早,他也不去內朝看奏章,乘車直接去了玄武門,然後換戰馬帶著一隊禁軍出宮門來到了外面的一片草場上,果然見得草場邊上豎著一堵矮牆。
薛崇訓穿著一身袍服,騎馬仍舊矯健,帶著一隊甲兵奔到牆邊,後面的內侍省宦官和甲坊署的官僚也隨即趕了過來。
他坐在馬上回顧左右,看見旁邊的馬上有個認識的將領,羽林軍的陳大虎,以前和他打過馬球的,便用馬鞭指著前面的那堵牆道:“陳大虎,你去試試將它掀倒。”
陳大虎面露難色,仍舊抱拳道:“臣得令。”
說罷跳下馬來,將頭盔和佩刀取下來遞給部將,憋了一口氣便忽然向那堵牆猛衝過去,衝到牆邊大喝一聲,側身一腳向磚牆踢過去。
不料那牆紋絲不動,陳大虎痛叫一聲摔倒在地,忙忍痛爬了起來,叩拜道:“臣再試一次!”
薛崇訓從馬上下來,扶起他道:“不用試了,陳將軍勇力也踢不翻那道牆,說明甲坊署的工匠用心造了的,一會叫內務局賞些錢。”
一個官員忙躬身道:“陛下的口諭,臣等不敢不實辦。神機署送來的一車‘水泥’,臣等只叫人和了一些沙子築牆,未用其他材料,不想竟然十分牢固。”
薛崇訓忽然“哈哈”大笑,顯得十分開心,眾臣會意忙附和道:“陛下得此物修築關隘城池,正如大晉江山牢不可破,社稷千秋萬代。”
“有個幾百年就不錯了。”薛崇訓笑道。
眾文武聽罷心下覺得天子倒是很務實,但口頭上卻道:“陛下萬壽無疆,大晉萬年基業。”
薛崇訓回頭對北衙官吏道:“神機署令蕭旦差事辦得好,朕很高興,論功行賞升他做軍器監丞回禁軍北衙任職,叫他回來後來見朕。”
神機署級別同甲坊署,令是正八品下;軍器監是神機署的上級衙門,丞是正七品上。
蕭旦是直接升官了,而且進入了薛崇訓的視线,前途比眼前的品級上升更加可觀。
眾人簡直是羨慕嫉妒恨,那蕭旦是什麼人,要門楣出身沒有,以前不過是個吏,這樣的人也能有希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蕭旦聽說要到宮里面聖,跑得是非常之快,這本身就是一種殊榮。
第二天一早他就穿戴一新,一身低級的深青色官服被他弄得一塵不染平平整整,全身干干淨淨,他才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又唇紅齒白,真叫一個春風得意,頓時好像是朝廷大臣一般等在內朝外頭覲見。
他注意到那些能夠入閣的真正大員路過內朝外面的廣場時,有的還向自己微微點點頭以示招呼;雖然他要盡量彎下腰回禮,但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要是在以前他這種品級的官兒見到那幫大員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行禮,人家眼睛看著天的會對你點頭?
等了許久來個宦官帶他進殿,是側邊的一座偏殿。
進門後就遠遠見著薛崇訓穿著和自己差不多顏色的衣服坐在那兒,和上次在武功縣見到的樣子差不多。
走近了之後就不能抬頭直視了,他直接伏倒在地板上,臉都貼著地了,高喊道:“微臣叩見皇上,萬壽無疆!”
薛崇訓的口氣十分和氣:“王少伯比你年紀還小一兩歲,已身居內閣中樞為朝廷肱骨之臣。臣子只要用心國事,朕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句淡然的話,蕭旦立時好像看見了從天而降的一道聖光,充滿了無盡的希望,他忙答道:“微臣牢記陛下教誨,鞍前馬首盡心用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起來說話。”
薛崇訓說道。
待蕭旦謝恩起來彎腰站在下面時,他又用平緩而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焦炭意義重大,今後關中河東用此物冶金,對農耕、治河等大事作用巨大。”
蕭旦一時沒明白怎麼能扯到農耕治河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兒上去,但他覺得天子說話當然是高深莫測的。
薛崇訓繼續說道:“水泥更是看得見的眼前之利,馬上就能為國庫削減大筆開支。所以以你的功勞,只從八品升到七品朕覺得是不夠的,但你升得太急對自己不是好事。”
蕭旦道:“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按皇上的旨意辦了差事。皇上愛惜,臣更是感懷無以言表。”
薛崇訓心道不過提了一下思路,自己要去造還真造不出來,不是想到什麼就能弄出什麼的,自己還能想到飛機坦克,能心想事成嗎?
所以蕭旦是很有功勞的,薛崇訓便笑道:“功勞都是官吏的,朕居功有何用,誰還能給朕升官不成?”
他沉吟片刻又道,“軍器監是正四品上,北衙重要職位。現在那位置上的官員穩重有余、進取不足,上次革新盔甲兵器的標准化還是賀知章從中使力,可以說軍器監幾年無可稱之處,他已不適合再留在那個位置上。現在朕還有兩件事交給你去辦,辦成了你來做正四品軍器監。”
北衙軍器監掌繕治甲弩、按時交納武庫,是軍備的管制衙門,屬於要害部門。
現在這個部門的長官被承諾委給本來是無名小卒的蕭旦,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平步青雲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