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勢之下的一個小人物,太常寺博士徐震感到壓力很大。
以前他就是太常寺里一個不入流的吏員,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在大明宮里是個人都能把他呼來喝去,回到家媳婦還要說三道四,生活一片灰暗。
總算有了機會攀上了薛崇訓這顆大樹,立馬平步青雲,從吏員做到了博士,官雖然不大,但比以前好多了,起碼是個官,回到家也能擺擺架子叫人侍候著。
但他剛剛按照薛崇訓吩咐做了的那件事,讓他心里頗為不安。
對宰相魏知古說太子謀反的事……
此前他沒細想,既然上頭交代的事,自然實辦,現在才想起後怕。
太子會謀反?
徐震覺得不太可能,這多半又是太平公主他們家打擊太子黨的技倆。
上面的神仙怎麼斗原本不關他徐震什麼事,可問題是這事要是鬧大了,查將下來說是讒言,薛崇訓能保住我嗎?
徐震一向表現出對薛崇訓的依附,薛崇訓應該不會傻到沒事整自己人……徐震就怕他薛崇訓沒能耐護住自己。
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太平公主比薛崇訓靠譜多了,況且這也許是個機會,能夠攀上太平公主這顆大樹。
這也不能算背叛,薛崇訓原本就是太平公主的人。
徐震想了很多遍之後,終於走向了太平公主府。
到了下值的時間,大明宮的鼓聲響了之後,鎮國太平公主府的門前真是車水馬龍,穿紫衣服的,紅衣服,青衣服的,進出的官員看得人眼花繚亂。
有的是攀附公主的高官;有的是來求辦事的;有的是來詢問公務的,因為有些大事皇帝老是要說“問過太平否”,於是不如先問公主;還有的是公主府上的嫡系官員。
李唐皇朝的公主一般是不干政的,更不會開府設官,早期只有李淵的一個女兒因為有大功勞開過府;現在鎮國太平公主也開府,食五千戶,還有地方無數官吏的“孝敬”和禮物。
她一個公主,比親王的場子還大。
徐震這樣的小官,走到公主府前簡直寒酸到了極點,他心里也有點犯怯。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宰相竇懷貞正從車里下來,英俊瀟灑的竇懷貞是每天下值之後都會到太平公主這里報道的人。
徐震忙走了上去,卑躬屈膝地拜道:“下官見過竇相公。”
“什麼人,散開,沒見我家阿郎忙嗎?有事明日上值時到衙門里說。”
豪奴立刻大聲呵斥著,見到徐震穿的衣服是青色的,那豪奴就差沒直接叫滾蛋了。
不過竇懷貞心情好,並且他很願意細心享受這種權力的尊嚴,看到別人因為敬畏他的權力對自己卑躬屈膝時,竇懷貞就會有一種滿足感,當即就招了招手:“過來,你是什麼衙門的?”
徐震急忙跑過去,如果是不合規矩幾乎想跪下,他把腰彎得很低,“下官是太常寺博士,薛卿的人。”
竇懷貞一拂寬大的長袖,做出一個瀟灑的動作:“薛郎啊,上回在殿下府里還一起聊過天……你有什麼事?”
徐震左右看了看,沉聲道:“很重要的事,竇相公能不能帶我當面面呈鎮國太平公主殿下?”
竇懷貞道:“你給我說就行了,我正巧要進府去,幫你在殿下面前說句話。”
徐震上前一步,盡量壓低聲音道:“是太子那邊的事……不軌之事,我得見到殿下才能講。”
竇懷貞聽罷眉毛一挑,臉拉下來:“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說話也會掉腦袋的,懂?”
徐震道:“我大小也有個品級,這還不明白麼,所以我只能到公主面前再說。”
竇懷貞沉吟片刻,當即就說道:“行,你隨我進去。”
“謝竇相公。”
進大門倒不怎麼嚴,因為很多是因日常公務找公主府內的官吏的,並不是要見公主。
待他們走過靠近門口的一片建築群之後,來到另一道門時,這里就不太容易進去了。
得記錄名字、官職,甚至會記錄描述肖像。
不過竇懷貞進去還是很容易,他常客,帶一個官員進去也沒問題,記錄一下就行。
太平公主在前殿見了今日到訪的朝廷大員,除了竇懷貞,還有中書省的崔湜等人,都是太平一黨的骨干。
不過竇懷貞對崔湜這廝不太看得慣,他老覺得這個人娘里釀氣的,穿點衣服也是十分花俏,跟他娘戲子似的。
主要還是因為竇懷貞瞧不起崔湜,雖然大家都是靠太平公主上來的,但竇懷貞覺得自己還是有真本事的,崔湜這廝就跟個賣色相的男寵一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太平公主入座之後,看了一眼殿中的幾個人,便把目光注意到了穿著青衣服的徐震身上,這個人不僅品級低,而且是生面孔。
她便說道:“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竇懷貞忙道:“殿下,這人是太常寺的官兒,說是薛郎手下的,叫什麼來著……反正他說有太子不軌的消息,我想著反正這里也沒外人,帶他進來聽聽,說得不對,弄出去問罪便是。”
太平公主威嚴地說道:“太子是國本,豈是什麼人都能隨便讒言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徐震心里雖然恐慌到了極點,但懷里揣著一張保命符讓他安心了不少。
他馬上把手伸進懷里,拿出了保命符,一封信札,跪倒在地雙手捧起那信:“薛卿的親筆書信,請殿下過目。”
崔湜忙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拿起那封信,傳到太平公主的手里,他干這種跑腿的事,仿佛干得很歡。
太平公主展開書信,果然是她的兒子的一手字,並沒有錯。
當她看完內容時,臉色也有些變了:“崇訓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忽然想起其他心腹沒看信摸不著頭腦,便把信傳給竇懷貞等人也過目一遍。
竇懷貞看罷也是十分疑惑:“太子根本沒有必要這麼做,並且風險也太大,此事恐怕是空穴來風,奇怪的是薛郎何以會出此下策?就算能通過魏知古傳到今上的耳朵里,今上也不一定信,或許還會懷疑是我們在背後使什麼陰謀。奇怪,真是奇怪!”
另一個大臣沉吟道:“這事說到魏知古面前了,今上肯定會知道。不管是怎麼回事,也不管今上信不信,到時候定然要問消息的來源,薛郎在今上面前該怎麼說?這樣的事薛郎怎麼不事先向殿下說一聲呢?”
“把崇訓抬過來問問不就清楚了?正好他的傷沒好,讓他到我府里養養。”太平公主道。
……
魏知古長得白白胖胖的,圓臉雙下巴,臉上總是掛著微笑,看起來非常和氣。
他一看完徐震寫給他的信,當即就覺得不可思議,但想了想此事事關重大,寫信的人又是衛國公的人,不能直接扔掉了事,還是要盡快秉奏皇帝才行。
但他又尋思了一下:要是我這麼跑到麟德殿去在今上跟前一說,到時候讒言太子之事,我不也是幫了忙的麼?
魏知古離開大明宮外朝,並沒有急著去見皇帝,直接去了東宮,見了李隆基便說道:“殿下,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有人說殿下您有不敬之心……當然我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恐別人居心難測,殿下要有所提防才是。”
李隆基原本帶著微笑,聽到這里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干干淨淨,他先是一驚,然後臉上出現了挺納悶的表情。
劉幽求等人建議政變的事,知道的沒幾個,現在居然魏知古都知道了,這是怎麼搞的?
李隆基本來就沒打算采用劉幽求的建議,早已打消了那樣的念頭,只想著怎麼安撫手下的人了,最主要的就是保住高力士給大伙吃顆定心丸,穩住氣勢……
誰想到那消息會走漏?
他踱了幾步,突然想起張韋,此人豪氣有余,人也算靠得住,可就是喜歡喝點酒,恐怕紕漏就是出在張韋身上!
李隆基忙問道:“是誰讒言我?”
魏知古道:“這人是太常寺博士,不過他提到了衛國公,此事除了太平公主那邊的人還能有誰?”
李隆基沉吟不已,要說太平公主如果再用讒言他李隆基謀逆的法子,已經沒有用了;現在她連“廢長立幼”的流言都不再去散布,看樣子策略已經調整為緩和局勢穩打穩扎……
由此看來,太平公主絕不可能憑空捏造這種事,此法根本不管用,反而有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可能。
那她為什麼這樣做?很可能是手里已經掌握了憑據……最主要的是太巧了,正好兩個心腹向李隆基出餿主意,太平那邊就馬上有動作了。
就在這時,魏知古執禮道:“殿下知道了,那我就先行告辭。”
李隆基沉聲道:“魏相公這是要去對父皇說?”
魏知古臉色有些尷尬,說道:“我不說,別人也會說,不過挑起此事的人最終只能自食其果,不是明擺著嗎?殿下不必在意。”
確實是明擺著的,問題是太平公主也是挺老辣的人,她能犯這樣明擺著的錯?魏知古的這句“明擺著”更讓李隆基覺得有蹊蹺。
今上也許不會相信他李隆基會謀逆,但如果不是完全沒根據,劉幽求和張韋這兩個人恐怕是跑不掉。而且今上對他李隆基確實是有點戒心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李隆基當即便叫住魏知古道:“魏相公且留步,我馬上進宮面見父皇,當面對父皇說這事。”
魏知古想了想道:“這樣也好,搶得先機,免得惡人先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