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蟻們在暴雨來臨時會嗅到味道,因而把家搬到高地。
草民們在動蕩時也能嗅到味道,但能做的一般只有回到家里,仿佛家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總比在大街上瞎逛安全些吧。
宮里面折騰得挺熱鬧,但冷兵器時代是聽不到炮聲的,宮外的百姓不知道里面在搗鼓些啥,但風聲已經傳開了。
起先是有一股不明身份的馬隊從鬧市橫行,直衝皇宮,有識者便已嗅到不妙,後來宮里一鬧,有些小官跑回家來了,消息便不脛而走。
消息不是謠言,最能說明問題的是今天到了酉時沒有聽到鼓聲,宮城上的鼓聲是控制各門守備交替輪換的信號,也是衙門里上值下值的信號。
今傍晚靜得可怕,沒聽到一聲鼓響,不是出問題了是什麼?
平常繁華的東市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地上到處都是被掀翻的亂七八糟的貨物,一片狼藉。
當然都不是值錢的東西,絲綢瓷器什麼的早搬進去了,主要是些水果、蔬菜等,被人踩得一塌糊塗。
這模樣,就像是忽然爆發了瘟疫,人都死完了一樣。
只見市上居然還有一個人,披頭散發衣衫襤褸,原來是個乞丐。
那乞丐悠哉游哉,不慌不忙地在一堆被踩得稀爛的果子里,挑揀比較完好的果子,一面吃一面往懷里塞。
他的懷里抱著一堆,嘴里含著一個,右手還拿著兩個,顯得十分貪心。
一個破產的乞丐拾著果子,顯得十分寂寞,進而讓整個東市也愈發寂寞起來。
……
承天門內,也仿佛驟然寂寞起來,眼看到了用武力說話的時候,口水仗已經失去意義了,薛崇訓也不再和李隆基對罵。
對面的一片明光甲閃著夕陽最後的流光,陌刀長槍如林豎立,緩緩展開了攻擊隊列。
湯晁仁把手心在衣服上使勁擦了一把汗,把在腰間的橫刀刀柄,轉頭對薛崇訓沉聲道:“擊潰這股衛隊後,玄武門的萬騎營多半也要到了。”
薛崇訓面色蒼白,如果沒能直接斬殺李隆基,就算常元楷他們成功地動員了羽林軍出戰,能打過萬騎麼?
他長呼了一口氣,臉色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對湯晁仁笑道:“昨兒白天咱們休息的時候,我沒睡好,但夢卻很好。我夢見回到兒時的故鄉了,什麼都沒變,院子外面是條河,右邊是大伯家的房子……我記得夢里頭,身邊還有個女孩兒,很漂亮。”
湯晁仁不知道薛崇訓說的兒時故鄉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以為他說的是河東薛家,便笑道:“薛郎確實是好幾年沒回去啦。”
薛崇訓緩緩摸到了腰間的一柄橫刀,他帶了兩把。
湯晁仁又問道:“那小娘是誰啊?我認得不?”
“你認不得。”薛崇訓看著前方的鐵甲群。
湯晁仁道:“後來那小娘和你怎麼樣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後面一個聲音爆喝:“長兄,我還做你的右翼!”
薛崇訓等人回頭時,只見是武家的二郎武崇行,五大三粗的二郎寬臉上滿面虬須,胡子多了顯老,他其實比薛崇訓還小幾歲。
武二郎提著一柄陌刀,身上還穿著紫色大團花綾羅,顯得不倫不類,大約是在外朝上值來著,聽到風聲就趕來了。
“好!咱們兄弟倆再打一場馬球賽。”薛崇訓哈哈笑道。
這時薛崇訓看到承天門城樓上一個身穿白衣猶如嫦娥一般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親是誰?
武二郎拍馬上來:“咱們的母親大人也剛剛過來,就在上面。”
“看見了。”
薛崇訓“唰”地一聲把橫刀驟然拔出,策馬橫著奔了幾步,向城樓上揚起長刀,高喊道:“我為大唐的公主而戰!”
眾軍立刻高呼。武二郎聽罷嘿嘿笑起來,差點沒笑出眼淚,記得上次那次馬球賽,長兄也是這麼喊的。
李隆基那邊的第一波騎兵已經舉起長兵器,組成品字隊列啟動了馬蹄。薛崇訓隨即便喊道:“左旅旅帥張五郎,隨我出擊!”
“末將得令!”
“鮑誠,右旅中旅隨後跟進!”
“得令!”
左旅一百人整,十火人組成兩列橫隊,紛紛拔出了兵器。夕陽西下,他們身上的斗笠和竹片灰黑灰黑的,和地上拉長的黑影相互呼應。
薛崇訓回顧左右,大聲道:“諸位保重……下輩子咱們還做兄弟!”說罷抬起長刀,平指前方:“擊潰敵軍!”
城樓上的一個宦官見狀,小聲在太平公主身邊說道:“殿下的兩個兒子都衝前面,武二郎沒穿盔甲啊……”
太平公主面無表情,默然不語。她的脖子挺得筆直,依舊保持著宮廷貴婦常見的高貴儀態,一動不動地盯著城下的情形,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只見城樓下面的飛虎團分作三波隊形,已經對衝過去,現在一切都晚了。
薛崇訓率領的第一波攻擊出擊之後隨即嫻熟地變換隊形,兩隊人馬形成了雙豎型,猶如一支利箭直插過去。
五十步,空中的箭羽猶如蝗蟲一般飛舞。身穿竹甲的飛虎團幾乎完全對弓箭沒有防御,但狹長的隊形有效地降低了威脅,傷亡不大。
接敵前奏,眾軍爆發出一聲呐喊,湯晁仁高喊道:“換!”
瞬息之間,雙豎型隊形就像一把紙扇一般向兩邊展開,以薛崇訓諸將為中心形成了左右兩道扇形。
那不是扇,是兩道刀光!
“砰砰砰!”兩邊的人馬就像兩群瘋牛一般對撞在一起,頓時人仰馬翻,喊殺震天。
說是遲那是快,地下瞬間留下了一片屍體,薛崇訓部直接洞穿了東宮衛隊的前鋒,將其拋諸身後,後面飛虎團中旅隨即迎上了他們失去衝力的前鋒。
李隆基等人就在他們的前鋒隊後面,見飛虎團第一波驟然穿破前鋒迎面衝來,李隆基本人也是大驚失色。
他不像薛崇訓練武,根本不會武功,也不會打仗,只會布局和搞政治,見到這雷電一樣的場面,已經忘記了優劣對比,慌神道:“快,擋住他們!”
薛崇訓的爆喝如在耳際:“穿黃衣服那個是李三,斬其首者封千戶侯!”
李隆基的第二波衛隊已迎面衝來,這時薛崇訓的左旅前鋒已經損失了幾十人,剩下的人兵力單薄。
但他明白,斬殺李隆基才是最終目的,其他都是浮雲。
出其不意地穿插過來,戰機就在眼前!千鈞一發之際,誰顧得上敵眾我寡?
“殺!”
“二郎,右翼!湯團練,左翼!掩護張五郎,衝過去!張五郎,看你的箭法了!”薛崇訓提刀便衝。
張五郎道:“八十步!射不中李三郎我把箭頭吃了!”
面前成群結隊的重甲侍衛,看上去就像一堵鋼鐵牆壁。
明晃晃的光芒,鐺鐺作響的金屬磨蹭聲,讓薛崇訓有種雞蛋撞石頭的快感。
瞬息之間,他腦子里浮現出了用牙齒咬核桃殼的場面。
“哐!”
一刀劈在對面一個甲士的肩膀上,刀鋒一滑,力透戰甲,那人脖子上的鮮血彪了出來,捂住脖子栽下馬去。
薛崇訓數人第一時間衝進了敵群。
“哐哐哐!”眼中只有鐵和血,鐵在閃光,血在亂飛。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在嚎,這里是人間地獄。
橙光與紅光中,薛崇訓的汗水飛濺在空中。
驚鴻一瞥,看見過來的這幾十飛虎團猛士已掛掉大半。
只見一個走單了的飛虎團騎兵被一群人圍著,全身都是箭,就像刺蝟一般,好像還沒死,坐在馬上仍在甩動著手里橫刀。
“咵!”這時一柄大陌刀掃過,那刺蝟的腦袋飛走了。
“嗖!”忽然一支箭飛過,薛崇訓的脖子左邊一涼,隨即火辣辣的疼,用手一摸,一把的血。
“薛郎!”
“沒事,蚊子咬的,再衝幾步!”
身後一聲爆喝,賣藝耍大刀的鮑誠提著一把大刀,一身是血策馬跟上來了。
後面的東宮前鋒已全部陣亡,飛虎團中旅右旅紛紛踏著屍體而來,那些地上的屍體的血還沒流完,一馬掌踏上去,血就像水线一樣飛濺。
這時眾軍後面的李隆基已調轉馬頭,高力士道:“王毛仲,頂住!”喊罷李隆基身邊的百騎跟著轉身護著他便走。
“李三要跑!”薛崇訓喊道,一面揮舞著橫刀一面繼續往前衝。這時陷入敵群的飛虎團死傷殆盡,被分割成零星,中間薛崇訓這邊只剩下四人!
薛崇訓在中,武二郎在右,湯團練在坐,張五郎在後。開戰沒一會,他們全都多處掛彩。
其中薛崇訓位於中間,身份特殊,是弓箭手的重點照顧對象,背上插著好幾支箭,幸好穿著盔甲。
張五郎身上也有箭羽,他仍舊一直在重復幾個動作,從箭壺抽箭,搭弦,拉,放箭,例無虛發。
“啊!”突然聽得一聲慘叫,一柄陌刀掃過,湯晁仁的左臂飛了出去。片刻之後,另一騎迎面衝來,陌刀對著湯晁仁的胸口。
“張五郎!”薛崇訓救援已來不及了,頭也不回地大喝一聲。
張五郎滿頭都是血和汗,伸手到箭壺一摸,忽然抓了個空,箭壺已空!
眼看敵騎已近,張五郎直接伸手抓住插在自己作膀子上的一根箭,一咬牙拔了下來,搭箭上弓,“嗖!”
正中那敵騎的右眼,那人直接從馬上仰頭栽了下去,手中的陌刀擦著湯晁仁的馬鐙掉下。
張五郎呼出一口氣,忽見又一騎抬起長槍,正要投向湯晁仁!張五郎立刻倒抽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