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稀疏的樹林中,密密麻麻的全是兵馬,戰馬的蹄子輕輕刨著土,時不時從鼻子里出出一個疑是噴嚏的“噗魯”聲。
三月春風,但樹梢枝頭仍然滿是去歲留下的枯敗枝椏,只有那嫩綠的春芽才淡淡地給籠罩上了一絲生機綠意。
就在這時,一匹漲著肚子膘肥的戰馬從北邊滴答滴答地奔走而來,馬上的騎士尚未到地兒就先長聲麼麼喊了一聲“報……”,走近了他便從馬上嫻熟地躍將而下,在中軍前單膝跪倒:“稟王爺,殷將軍進城後打了白旗。”
“知道了。”薛崇訓應了一聲。
四下頓時響起了紛雜的說話聲,眾軍繃緊了神經准備開戰的緊張松懈了下來。
薛崇訓回顧左右嘆道:“張仁願在此屯積重兵以為門戶之地,結果咱們不費一箭一石就取了……沒有對手真是無奈啊。”
部將面面相覷。
“出發進城。”
薛崇訓一聲令下。
眾軍便啟動馬蹄跟著緩緩向前行進,不多一會小皮鼓的敲擊聲和將領的吆喝聲也一並響起,步軍列隊一起進發。
走了一會,張九齡策馬上前建議道:“神木守捉歸降,王爺宜善待之,以為其他諸鎮的表率,對減輕我軍平叛阻力大有裨益也。”
“子壽所言即是,我當從諫。”薛崇訓大方地同意了。
張九齡自前幾年的權力斗爭後便不得志,回家修了幾年的路,現在復出果然是有所進取的心思,總算是時不時在履行幕僚謀士的職責了。
除非實在太不靠譜,薛崇訓大抵也是會虛心納諫鼓勵他的。
中軍一行文武,看起來都十分年輕,薛崇訓靡下大有少壯派的景象。
張五郎殷辭鮑誠李逵勇等大將都是不到三十歲的人,薛崇訓也是今年才將要滿三十,張九齡這樣三十多歲的人算是年齡大的,甚至還有王昌齡這樣十幾歲的少年郎也時常位列左右深受重用。
這些出身書香門第或是世家的人,物質生活好也並顯老,三十歲依然還很年輕。
這個時代只有底層的勞苦大眾,就說食物每日通常只能吃粟米或糙米煮的飯,難以下咽營養也不好,又負擔了沉重的勞作便老得快,很多三十歲就跟四五十的人似的。
見到一個個的鬢發烏黑,看不到多少歲月的痕跡,薛崇訓心頭也因此亮堂通達了不少,心情大好。
仰頭一看,今日天氣大好,太陽已懸在半空放射著萬丈光芒,映襯著藍藍的天空,世間充滿了陽光。
“建功立業就得趁早啊。”薛崇訓沒頭沒腦地發出了一聲感嘆。
身邊一個文官附和道:“王爺春秋鼎盛,大業尚且開頭,定然彪炳青史受萬世仰慕。”
“哈哈!”
薛崇訓大笑了一聲,心情一好便唱起歌來,“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雖然曲調在眾將聽來奇怪,但這歌唱得慢,歌詞大伙大抵是聽懂了的。此情此景唱出這種暮氣沉沉的歌詞,顯然是讓人有些無語的。
不過薛崇訓並不為意,轉視左右道:“待我等功成名就之日,眼見天下承平四方安定百姓安居樂業大同盛世,那時歸隱山林,諸公團聚一堂一壺濁酒暢懷閒情,大概是很有意思的吧?”
眾人聽罷皆盡動容,淡淡的一席話薛崇訓說出了願與大伙一起到老的心願,真摯的情緒沒有半點虛假的表現,遂讓一行文武將官有些感動。
世間紛繁有許多坎,能一起共事到老該是一件多麼情誼深重的事……
大伙一路談笑風生到得了神木鎮前面,只見城門大開城牆上下全是關中軍的衣甲,那是殷辭的前軍人馬。這麼一副模樣此鎮顯是已被輕松拿下。
中軍步軍整軍列隊依次進城,然後才是衣甲鮮明的飛虎團騎兵護著薛崇訓及幕僚騎馬走過去。
進得城門,便見一眾將領文吏跪於城門里的大道旁,只見位置靠前的那人身穿麻衣,雙手抱著一身折疊好的衣甲和官帽官印等物。
薛崇訓策馬到得那打扮別樣的人跟前停了下來,因為跪在道旁的其他人不是穿著唐軍盔甲的武將就是穿官服的文吏,只有他穿成這樣。
見薛崇訓停下來,那人便托著懷里的衣甲帽子等東西舉了起來,他雖然不認識薛崇訓,但見他身邊許多穿官服的官員和品級很高的武將,猜也猜到是主帥了。
“臣神木鎮守備楊默受叛賊張仁願脅迫,未能殺身成仁,有愧於朝廷,萬不敢抗拒晉王之王師,明知死罪難逃,唯有長跪於馬前交還官服印信,俯首待戮也……”
薛崇訓一身重甲坐在馬上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跪在下面的人,見他身上穿著單衣冷得簌簌發抖,便說道:“初春天氣尚未完全轉暖,你穿成這樣不冷?”
楊默仍然舉著衣甲垂著頭,不敢抬頭正視,忙答道:“臣平日所服皆朝廷所賜之衣,再服之實有愧,故到了無衣可穿的地步。”
這時薛崇訓從馬上跳了下來,只聽得“哐”地一聲沉重的巨響,嚇了楊默一跳他的身體便伏得更低了。
薛崇訓拿起他托著的一件長袍,並親手給他披到了背上,扶住他的胳膊道:“我得謝你。”
“啊?”
楊默總算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薛崇訓,卻發現他一臉的真誠,並無冷言挖苦之意。
身邊的部將幕僚也沒說話,坐在馬上瞧著薛崇訓究竟要演哪一出。
“不僅薛某要謝你,我大唐將士都要謝你,正因你以漢家大義為重,才避免了漢軍戰士自相殘殺的慘劇。”
薛崇訓又站直了身體對跪倒在道路一旁的神木鎮將士大聲說道,“我等食漢民的脂膏而活,便應竭盡所能保衛家國百姓一致對外,豈能自相廝殺內耗?有勇力者當縱橫關外,揚我漢家威儀,叫那胡騎聞風喪膽不敢窺欲九州!”
薛崇訓隨口幾句煽動,眾軍就動容了,怔怔地肅立在原地。他注意到不少人的腰杆也直了許多,當下就十分滿意。
他便抬起手喊道:“都起來散了吧,原來是干什麼的現在就干什麼。”
眾軍高呼萬歲,一場流血衝突危機很快就演變成了爭相相慶。
張九齡在薛崇訓旁邊小聲道:“王爺三言兩語就收了軍心,真當世英傑,子壽不得不服。”
楊默還跪在那里,薛崇訓便彎腰實實在在地托住他的手臂拉了起來,拂起背好言道:“你還掌神木鎮軍備,官復原職,不過這回不能再聽叛賊鼓惑要挾了。”
楊默哽咽道:“臣當效死守土!”
薛崇訓點點頭,轉身欲上馬,一個侍衛上前扶他,但被他一把推開了,雖然盔甲沉重但他還是成功地一下子翻了上去。
在華清宮受的那處劍傷已好利索了,此時毫無壓力。
他一夾馬腹,便策馬從軍隊隊列側邊飛奔北去。
幕僚們很快聽到一聲高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神木鎮。”
……張九齡建議善待神木降軍將領的諫言無疑是非常理智的,楊默官復原職,官軍下榜安民秋毫無犯的事兒很快就傳遍了近作地區。
大軍屯在神木鎮沒多久,就有許多郡縣的官僚武將密遣使者或親自跑到軍中歸降。
薛崇訓率軍北上許多天,不費一兵一卒一刀一槍盡收關北、安北地區的大部分城池軍鎮,張仁願檄文號稱的控區急劇縮小到接近零點,三受降城外圍的地區都變了顏色。
如此形勢,恐怕是個瞎子都看得出來大勢所趨的景象。
但三城依然掌握在張仁願及其軍事集團的手里,這三處地方的兵馬甚眾工事堅固,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雖然三城的人也號稱要投降,密議里應外合,但究竟是怎麼回事仍然無法確定。不過無論如何,薛崇訓是決心這次就平定安北叛亂。
一日他和眾文武聚一塊兒商議下一步軍事行動時,展開地圖一看,馬上就罵將起來:“三城的武將是不是全文盲?”
大伙忙問何故。
薛崇訓指著面前的粗糙地圖道:“我沒記錯的話,密使帶來的信上寫的是叫咱們攻打東受降城,然後里應外合,從東受降城的行動開始發動密計……可你們瞧瞧,東受降城隔如此遠(呼和浩特),反倒是中受降城最近(包頭),咱們干嗎要跑大老遠去打東受降城?”
王昌齡想了想說道:“密信上計議的確實是進攻東受降城,這……”
張五郎皺眉道:“如若我軍舍近求遠奔襲東城,在中城還未收復的情況下,定然影響補給线,萬一攻打東城的戰事拖延,糧道暴露在叛軍的威脅之下非長久之道,不得不防。”
不知誰冷不丁說一句:“該不會是他們刻意安排的奸計吧?”
眾人頓時沉默下來。這事兒確實很奇怪,密計聯合算大事了,難道對方的武將在這種事上也考慮不周全導致疏忽?
幕僚們正苦思各種方案的時候,薛崇訓一拍案爽快地說道:“直接干中城,管他們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