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夕陽徹底變為黑夜,幾個心不在焉的人才把飯菜都端上桌,九樞大概是這一桌子人里看起來最高興的,給他們都倒了碗酒,自己就抱著壇子不撒手了。
方才他問了謝星搖的身份,他還不知道循劍宗出了這麼大的事,聽完之後也只是摸摸謝星搖的頭說:“小甜豆別擔心,我都被自己的仇家追殺幾十年了,在黑市的懸賞額還登過頂,不照樣活著嗎?”
“你是自己作的。”秦綽淡淡說,九樞也不以為意。
九樞給謝星搖夾菜,催著她吃,自己倒是喝起酒來,盯著陶碗中還算澄淨的酒水,突然就笑了一聲。
“我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做了不少衝動事,結仇不少,教的徒弟也這樣,哪兒都敢湊熱鬧。想當年他爹娘就是朝廷的人,戰死了,把孩子托付給我和掠影門那個死得早的,千叮嚀萬囑咐,不想叫他再跟他們一樣。”
他說著又喝了口酒,說了聲“酒不錯”,又笑著轉臉看謝星搖:“這臭小子也沒說錯,我逢賭必輸,但當年跟那個死得早的爭誰來養這個孩子,誰來當他師父。我說這麼好的資質,學造器,就是白費了人。後來擲骰子,我贏了,才收了那孩子當徒弟。”
謝星搖吸了吸鼻子,眼眶還有些紅,給九樞倒了酒,就聽他喃喃說:“我這輩子就贏了那麼一次,想來,還不如不贏,就讓他去學造器。”
“老頭,”秦綽開口,聲音略沉,“喝多了就別喝了。”
“這點兒醉什麼?”
九樞只是笑,“我就是悔,干嘛把他教成跟我一個脾氣,倔得拉不回來。當初那個臨淄王跟他相識,跟人稱兄道弟的,邀他去投軍,我嘴皮子都磨破了,非得去。好歹是他爹娘的孩子,去了也沒算丟人,可最後……是我不好,攔不住……”
謝星搖只是聽著,秦綽卻突然把筷子扣在桌上,說了聲“醉鬼”就走出了門。
她看過去,溫涼秋卻是擺擺手,叫她別管便是。
“你看,人老了說話都沒人愛聽。”九樞衝謝星搖做了個鬼臉。
“他或許只是,不愛聽喝酒的人說話,我喝醉了,他也不想跟我說話。”謝星搖勉強笑應著。
秦綽輕車熟路找到了一片開闊處,那上頭練功用的石樁和器具已經摧朽了不少。
他撫摸上去,望著夜色四合中的山林間,眼睛里的濕潤才洶涌起來。
蔚山,其實是季如犀從小生活過的地方。
忽然他一笑,摸了摸身旁的石樁說:“回來了,就是也用不上你們了。”
那一年,他把謝星搖交給她娘之後,沒過幾個月,就在游歷時,遇到了當時正准備去南方赴任的臨淄王。
也許是少年意氣,也許是他識人不清,至少他當初是真的相信過,那個滿口清世太平的少年人,是真心想要成全一個清平世道的。
酒館暢飲了兩天,也暢快交談了兩天,他在江湖上兜兜轉轉兩年之後,終於明晰了自己心中所念。
所以他答應了臨淄王,去投軍。不僅如此,因著當時南國屠戮邊境百姓的事傳來,江湖中人亦是憤慨,他一這樣說,許多人便跟隨他而去了。
可是後來他才意識到,他師父說的沒錯,他不懂朝廷的權勢形勢,哪怕每戰必勝,也遲早會害了自己。
天游山的時候,他接到的臨淄王的命令,就是讓他們途徑那里前去下個城池會合。
直到伏兵已至,軍中又有人倒戈,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他都未曾想清過緣由。
那些人是衝著要他們所有人的命來的,他看到蠍女的胸膛被刺穿,她那幾只蠍子在她死後蟄著那舉刀人,卻也很快氣息奄奄被踩成爛泥。
嚴繚的手,是在替他擋下刺入心髒的一槍時丟掉的。
他筋疲力盡,臉上的血汙已經讓他面容難以辨別,戰後清理戰場時,南國的軍士還在提槍刺入每一具屍體。
血流成河後,一把火就放在山間燒了起來。
已經身受重傷的幾個人撐著一口氣,憑借著嚴繚對南方山地的熟悉,才勉強逃生,往後尋求援兵時,才找到了當時留在後方的幾個人,其中就有溫涼秋。
他們已經知道了臨淄王叛變的消息,溫涼秋知道前方眾人屍骨無存時,拿出匕首就朝他刺過來了,是嚴繚攔了下來。
他是臨淄王的部下,他與臨淄王的相熟,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是這場陰謀里知情的一環。
且那時所有江湖義士都由他統管,髒水已經潑到所有死了的人的身上了,所謂義士,也要變為逆賊了。
勉強緩過一口氣,他不顧重傷又跑了出去,一路策馬到了後方城池,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這些罪過落到他們頭上。
他不敢去找主將楚陽王,因為楚陽王與臨淄王從來交好,他怕有陰謀,所以是去找了一個刺史。
守城的刺史放他進去了,本來還噓寒問暖著,他著急著要將事情料理清楚,那刺史卻臉色一變,把他下了獄。
那時候的他已經無力闖出重重包圍,那刺史第二天就把他交給了楚陽王。
他想的的確沒錯,楚陽王根本不會給他任何機會將事情說清楚。
他被當做逆臣扔在雪地里行刑逼問,幾個以前因為作戰不力被他懲處過的將領倒是逮住了機會,他的四肢骨頭筋脈,被砸斷挑裂,本就重傷,整個身子算是廢了。
身體的疼痛已經成了麻木,發絲被血浸濕,他抬眼看了一眼大雪,連翻動眼皮都那麼費勁,皮開肉綻的人從遠處看就是血團,撕骨裂肉的疼痛在他身上不斷蔓延。
烏紅的血在雪地里漫開,他的身子已經感覺不到冷意,再這樣下去,如老人所講,他便要死了。
可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楚陽王的營壘。
面前是一男一女,他們坐在破廟里,男子守著火堆,見他醒來趕忙來看了他的狀況,給他喂下藥松了口氣說:“好歹是活下來了,你先別動。”
他倒是想動,痛得連手指都沒勁兒了。
而那個女子,神情也總算松懈下來,輕聲問了:“小友,還記得我嗎?”
他看了看那把逢霜劍,費力眨了眨眼。
白霜,逢霜的主人。
那個男子,叫江朗,也是個將軍,倒是季如犀還算交好的一位。
“你們先別折騰了,陛下剛剛崩逝,朝廷里亂著呢。”江朗嘆口氣。
皇帝一死,朝中權臣把持,已經殺了好幾個宗室,以楚陽王和臨淄王為首的宗室既無力抗衡權臣,又因為戰事失利怕被借機殺人,所以臨淄王計劃去投奔南國,好歹保住自己的命。
那是他們倆演的一場好戲,楚陽王留在這兒,觀望朝中形勢,臨淄王前去投奔,而楚陽王為了不因臨淄王脫逃的事被權臣抓著把柄,就和臨淄王商定,將事情推到他們這群江湖人身上。
說他們叛國,貽誤了戰機,導致臨淄王被俘,雖被剿滅,但戰事失利不可避免。
這是所有官員的默契,所以季如犀無論去哪兒,都只有一個下場。江朗在楚陽王那兒,好不容易找著機會跟白霜里應外合,把他救了出來。
活下來的人也都趕來此處,聽完了江朗的話,有幾個也忍不住烈聲斥責起來,江朗的脾氣也不好,卻在那個時候難得地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