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緬軍刁氏的人馬趕到戰場時,正面敵軍的戰陣已經全部崩潰。
平緬軍土人成群結隊地急忙追趕,但還是追不上跑最快的明軍騎兵,平緬土司軍幾乎甚麼戰果都沒撈著。
朱高煦勒住馬停了下來,同意親兵百戶趙平繼續追擊敵寇之請。
趙平先找來了土人小娘刁雅,然後率精騎北上,他們並未理會沿路的土人潰兵,數百騎徑直越過了混亂的戰場。
大戰從早上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就分出了勝負;但追殺逃兵的亂象一直持續到下午。
從戰場向周圍展開,原野上的草地和灌木林里,到處都丟棄著無頭的屍體、凌亂的軍械。
旁晚,趙平帶著人馬回到了中軍。他稟報朱高煦,親衛騎兵已找到並活捉了孟養司首領思行法!
此時中軍正在一片低緩的丘陵草地上搭建帳篷。朱高煦駐馬山坡上,便看見一個精瘦的、眼窩較深的土人被綁在一匹馬上過來了。
趙平等人把他從馬上拽下來,將其按翻在朱高煦的坐騎前,幾個軍士強迫他跪在了地上。
朱高煦有時候想到思行法,腦海里浮現出的隱隱是一個身材壯實、滿臉胡子,眼睛里帶著凶光的野蠻大漢。
不料,這時他卻見到這麼個精瘦土人……朱高煦回顧左右,目光停留在刁雅臉上,開口道:“你問他,他真的就是思行法?”
刁雅說了一通話。
那漢子“哼哼”了一聲,別過臉沒有說話。
趙平抱拳道:“稟王爺,末將先捉了一些土人俘虜,土人們見到此人,無不確認他就是思行法!”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心道:騎兵將士們都忙著去搶首級,只有趙平先帶上翻譯、抓來俘虜,一門心思只找敵首,這廝的心思果然還是很活絡的。
這時朱高煦終於忍不住內心的困惑,當面問道:“思行法!本王不願生靈塗炭,先是誠意與你議和,你為何要殺我使節?”
刁雅翻譯之後,思行法依舊不答。
朱高煦不禁又問:“你今日布重兵於野,以為有機會戰勝大明軍隊?”
思行法直著脖子,一臉漲紅,除了哼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數日之後,明、平緬聯軍陸續到達了孟養司治所,見到城里幾乎已變成空城。
孟養軍在正面決戰中戰敗後,大部分土人貴族和奴隸主已經跑掉了。
朱高煦隨後帶著大軍來到了“大明城”,實地察看這座在西南方向最遠的明朝人村寨。
“大明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廢墟。
短短幾個月時間,廢棄的寨門、城牆在雨水澆灌下,已經長滿了荒草和草藤。
遠遠看去,這里不像是一座最近才建起來的村寨,卻好像是遠古的遺跡,荒涼得沒有一絲人煙。
朱高煦等騎馬來到村子里,看到同樣的光景,到處都長滿了荒草。
最讓他憤怒的是,被殺掉的明軍將士百姓,竟然沒人收屍,全都被丟在荒草里,已成淒慘白骨!
好在那麼多死屍被日曬雨淋後,居然沒變成可怕的僵屍。
大軍在“大明城”附近安營扎寨,朱高煦下令:把村子里的白骨收屍裝殮,然後送回昆明安葬。
將士們到孟養司治城找棺木,同時就地伐木打造棺材。朱高煦安頓下來,便開始反復修改他的奏章,准備派人先送到昆明、然後上奏朝廷報捷。
……這個時代的漢人有點迷信。
怎麼收殮屍體的儀式並不重要,大伙兒相信人有靈魂,克死他鄉的人,要將魂魄和屍骨都召回去,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朱高煦便派人在近兩萬人的將士、民壯丁夫里詢問,找到了兩名做過道士的漢子。
兩個道士便受命在軍中寫符紙、造紙錢,為“大明城”慘死的軍民招魂。
村寨南門到處都在撒紙錢,兩個重操舊業的道士敲著銅鑼,長聲吆吆地唱著詞兒。
軍中又安排了一群送糧的民壯披麻戴孝,收拾暴屍荒野的將士白骨,給他們穿上壽衣、抬進棺材里。
八人抬一口棺材陸續從村寨里出來,人們照道士的吩咐,時不時撒紙錢賄賂當地鬼神;走一會兒,大伙兒又停一下,然後燒香唱詞。
道士戴著臨時用紙扎的道士帽子,一面唱,一面喊,隨行的壯丁聽到吩咐,便“嗷嗚”哭喪。
朱高煦和許多明軍將士都在外面圍觀招魂,連思行法也被帶了出來。刁徒玉等許多人,同樣好奇地在遠處觀摩漢人的喪事。
過了一會兒,用竹竿和繩子串在一起的一隊隊土司兵俘虜,被將士們驅趕過來了。
他們“嘰里哇啦”地哭喊著,亂糟糟一片,卻沒法跑,慌亂之中綁成一串的人們實在難以協同,他們跌跌撞撞地被趕到了路邊。
這時三長排明軍步卒開始斜對著天空“砰砰砰砰……”地放火銃、當作鞭炮來用,齊鳴了三次。
馬上就有許多拿著長短不一砍刀的將士衝過去,對著俘虜們的腦袋開始劈砍。
一時間路邊簡直是鬼哭神嚎,慘叫四起,血淋淋的頭顱在地上亂滾,空氣中很快一股作嘔的血腥味彌漫開來。
將士們把砍下來的頭顱,都堆放供奉到了路邊,然後灑上冷酒。
朱高煦翻身下馬,在將士們的簇擁下走到了路邊上。
他展開手里的紙,看了一遍,便大聲念道:“冤仇得報,亡者瞑目。魂兮歸來,回家鄉囉……”
“回家鄉,回家鄉囉……”無數明軍將士一陣喧鬧,對著陌生的山林呐喊,好像在喊未知的東西。
喊聲很大,此起彼伏在山林中回響。
於是大伙兒覺得被屠殺的軍民冤仇得報,魂魄能回去了,無數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畢竟生在世上的時間有限,魂魄卻是不滅的,至少活人們非得這麼認為。
一上午野蠻又有效的儀式安撫了人心,送葬的隊伍到達十幾里地外的孟養司治所。
那座“罪惡之城”已燃起了通天的大火,整座城都被明軍焚毀。
被屠殺在村寨的軍民、戰死的將士,棺材都從火災彌漫的孟養司經過。隊伍浩浩蕩蕩,人們無不側目觀看著那巨大的“篝火”。
思行法被綁在馬背上,看到那座城池在大火和濃煙之中毀於一旦,嚎叫掙扎著從馬背上摔落下去了。
他躺在地上仍在喊叫,滿臉淚痕,卻沒有人理會他。
人們只是重新把他按到了馬背上。
……孟養軍俘虜並沒有被殺光,朱高煦下令把他們都放了,還叫人在大金沙江畔准備了竹筏,好讓俘虜們坐木筏過江,到大金沙江以西的地盤去找思氏剩下的人馬。
朱高煦當眾叫刁雅翻譯他的話,告訴土人們,“思氏叛亂,平亂之役勝負已定。思氏剩下的族人若想修好,咱們還是可以談的,本王說不定還能把思行法也放了。”
聽到要放思行法,趙平最先轉頭過來,但他終於沒說出話來。
等大伙兒回到軍營,王斌等人忙勸道:“思行法罪大惡極,王爺不必對他仁慈。”“若將思行法獻俘於京師,必得聖上之心……”
朱高煦回顧左右大將,不動聲色地說道:“我聽說思行法還有個弟弟,已經成年了。便是我願意放思行法,他的弟弟願意咱們把人放回去嗎?”
諸將聽罷恍然,皆拜服在朱高煦的謀略(套路)之下。
這次朱高煦沒有派使者去議和,思氏卻主動派人來了。
使者是思行發的二弟所派,要求密見漢王。使者悄悄提出要求,請漢王不要放走思家大哥;因為二弟思任發已經受族人推舉,成為了新的首領。
朱高煦准備答應新首領思任發的要求,於是雙方重新開始言和。
思氏承諾不得襲擾大金沙江以東的村莊、礦場;孟養司治所西遷,並統治大金沙江以西、以北,到那加山山區的全部土地。
漢王及雲南官府同意思氏占據現有的地盤,認可思任發為孟養司首領;待孟養司遣使入京朝貢之後,由大明朝廷正式冊封思任發為孟養宣慰使。
雲南官府承認永樂二年初、簽押的盟約,即每年支付思氏八百兩白銀,具有所有翡翠礦石的專買之權。
一旦思家再次挑起衝突,分利就會停止支付。
……雙方死了無數人,耗費人力軍費無算。
思氏丟掉了大金沙江以東地形平坦的高原,結果還是只能每年得到八百兩白銀的礦場分利,流血衝突並沒有讓他們多得一分好處。
明軍如果僅靠自身兵力,想要完全滅掉孟養司,等待他們的將會是漫長的時間、長期的軍費開支。
何況,就算孟養司被滅,這邊的漢人太少,最後孟養司地盤也只能由周圍的土司勢力瓜分。緬甸的實力不是更大了?
此時朱高煦已不想再繼續與思家開戰,無休止地影響翡翠礦石的挖掘。
他也希望自己的作為,能叫這蠻荒之地的各方,都能習慣遵守一些規則……不然下場就是誰都撈不著好。
原來簽押的條約,依舊沒有甚麼改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