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泰從柔儀殿出來,便與外藩使臣等作揖道別,准備去南邊武英殿的內閣。
這時他看見了同僚錢巽、正在遠處觀望著。
錢巽好像有甚麼事,但有沒有徑直到柔儀殿門口來,或有些猶豫。
於是齊泰便猶自走了過去,見到錢巽,兩人便打拱作揖。
錢巽是個三十多歲的文官,中等身材,相貌普通、是那種很容易不被注意的人。他能做到現在的位置,完全是因為漢王府長史出身。
寒暄了兩句,愁眉苦臉的錢巽嘆了一口氣,宛若不那麼愉快的話題開場白。
錢巽倒也不囉嗦,開門見山地說道:“還是缺錢。下官想過求見聖上,但尋思著此事還有辦法,一時便有些躊躇。辦法便是請齊部堂出面斡旋,實在叨擾了。”
“找夏部堂?”齊泰也很干脆,直接說到主旨。
齊泰這個兵部尚書、兼內閣大臣,並不只管分內之事,他還要負責溝通各衙門之間的關系。
主要是因為漢王府故吏以及那些新衙門的官員,與朝廷元老官員之間常常存在分歧。
而齊泰的身份特殊,既是建文朝舊臣、又是“伐罪”功臣,在兩邊都說得上話,所以大伙兒往往願意找他。
果然錢巽點頭道:“主要是戶部,不過如果工部那邊能幫忙、齊部堂在兵部也想想辦法,事情便更好辦了。”
“我要去內閣,咱們邊走邊說。”齊泰道。
錢巽道:“聖上曾下旨,由皇宮內庫和戶部每年撥錢、價值舊錢二十萬貫;起初是足夠的,南署還能撥錢獎賞官吏工匠。但從去年開始,錢就不夠了,乃因鐵廠奉旨、制作了一批供應安南國的火銃和甲胄。”
齊泰有點意外:“那批東西,安南國要用蠶繭和米糧交換,換回來的貨物應該由戶部接收。戶部沒有給你們調撥錢糧?”
錢巽轉過頭,瞪眼道:“沒有。戶部與工部、兵部的人,都認為南署鐵廠不需要本錢。戶部還給南署發了公文,說了一通道理,錢糧卻一厘也沒有。”
他接著詳細地說道:“制作火銃甲胄,關鍵需要鐵料、煉炭(焦煤)、工匠人力。鐵料、煉炭,由戶部劃了直隸各府縣供應,由縣官徭役民壯從各地官窯分批運送。
而工匠與軍匠,則分別由工部、兵部提供,兩個衙門劃撥了一些住坐匠、輪班匠、軍匠,到南署鐵廠服役。這些匠戶是子承父業,不得脫籍,不要工錢,還得向工部和兵部交糧稅。官府只在匠戶出工的時候、供給糧食和鹽;而這些糧鹽,工部兵部也如數承擔了。所以諸同僚認為,南署鐵廠也不再需要工錢。”
齊泰時不時點頭應聲,聽著錢巽敘述。
錢巽話鋒一轉,又道:“可是,事情絕不是紙面上那麼回事!鐵料、煉炭常常不能如期供應,數量也總是缺少,延誤實在是尋常之事;即便原料運到了南署鐵廠,東西也良莠不齊……其實是幾乎都很差。守御司南署總不能重新開廠,將那些鐵料、煉炭回爐罷?
而那些調來的匠戶、軍匠,很多人完全不會任何手藝,有的人根本不擅長此業,僅因他們的祖父、父親是匠戶,他們就成了工匠。還有因為各種理由沒來的,有的逃亡了,有的住坐匠花了銀錢、交給工部兵部的分司免役;但是各縣分司的人收了錢,卻沒有給南署雇人。”
錢巽嘆了一口氣道:“聖上多次叮囑臣,要制作又好又便宜的軍械。臣深受皇恩,豈能欺上瞞下、蒙混過關?
所以下官想了辦法,把各縣供應的原料、全都低價賣給了民營私礦,反正也用不上;然後出錢購買好的鐵料和煉炭。
再花錢雇傭商幫,運送到京師。
而那些不中用的匠戶,下官讓他們出錢抵消徭役;但匠戶不歸守御司管,咱們治不了匠戶,他們回鄉之後,大多便抵賴不交錢了。
除此之外,還有逃跑的、缺額的匠戶,人手根本不夠。
下官便只能撥錢從各地雇傭工匠,並把工部兵部供應的糧鹽、作為工錢的一部分。
如此一來,戶部與皇宮內庫每年調撥的二十萬貫舊錢,便不能維持了;去年增做大量軍器,南署的錢糧不斷虧空,現在還欠著私礦和工匠的款項。要是咱們拖欠不還,今後還哪里去買料子、雇人?南署權力有限,也管不了那些商幫和匠人。”
錢巽一臉苦惱,搖頭道:“原先下官只做過漢王府長史,確實沒想到,朝廷里的關節如此復雜。”
齊泰忽然附和道:“六部下面,那些用度供應鏈條、以及工匠軍匠治理,一直就是一筆糊塗賬,沒人理得清。此事不怪錢使君。
譬如直隸太平府某縣、負責給錢使君供應煉炭,但這個縣同時可能還要給十個地方供應各種用度;所以縣官能把煉炭給你運來就不錯了,還怎麼要求期限和好壞?”
錢巽聽罷終於露出了些許欣慰,他急忙點頭道:“齊部堂所言極是,實在太難了。且牽一發動全身,這些事與戶部、兵部、工部,還有地方官都有關,真的沒辦法。
下官苦思之後,覺得只有兩個結果。一是讓戶部撥錢;二是南署鐵廠無法保證軍器質量、工期,甚至數量也無法如數交付。
後者結果,有負聖上重托;因此下官思來想去,還是要戶部給錢才行。而因那些工匠的問題,工部兵部也有份,也應該多少出一些錢罷?”
齊泰搖頭沉聲道:“錢使君不要指靠工部和兵部;盤剝工匠那些錢、京師的中央衙門沒收到多少,地方上的分司早就用於各項開銷了。咱們這些衙門,往細處琢磨,都是在勉強維持著,實在沒法子了、只能設法從職權下的地方百姓身上收刮。
眼下還是能維持的,不過臣子自己想辦甚麼大事,那必定不行;除非聖上出面要辦,各衙才會想辦法、加重苛捐雜稅。
永樂年間,太宗皇帝准備遷都北平。今上登基,卻又停止此項大事,蓋因擔憂北平近左的山東等地百姓、可能被逼反;‘靖難之役’時,山東等地便深受戰亂之害,須得休養生息,官府不能盤剝太甚,更不能只怪貪官汙吏。”(原時空山東民反、當地官軍不能平,朱棣斬了都指揮使以下全省官吏,死者不計其數,朝野震懾。)
錢巽道:“如此該怎麼辦?”
齊泰沉吟良久,轉頭看著錢巽,說道:“此事須得先解燃眉之急,再想長遠之法。而長遠之法,牽扯很廣;要謀劃出詳細的法子,然後得到聖上的支持,方能嘗試。”
錢巽立刻說道:“下官就是有燃眉之急!夏部堂願意出這個錢嗎?或者皇宮內庫能出嗎,聖上不是正在裁撤宮女,宮里應有余錢。”
齊泰搖頭道:“我去找夏元吉和宋禮,一起談談。”
“宋提舉?”錢巽重復了一聲。
齊泰道:“目前市面上的錢幣不夠,故央行增鑄的銀錢銅錢,這幾年是直接用於朝廷開支的。增鑄多少,是宋禮在管;而驗收錢幣成品的‘行用庫’,則是戶部在管。
錢使君的虧空,要是讓戶部全部承擔、夏部堂那里不好說通。所以我去與宋禮商量,將南署的一部分虧空,分攤到央行鑄幣上,那麼夏部堂就好通融了。此法只是權宜之計,但可以暫解錢使君眼前之急。”
錢巽聽罷簡直感激涕零,不斷作揖鞠躬,道了好幾次謝。
齊泰急忙扶住他的胳膊,說道:“咱們都是為了國事公務,錢使君無須如此。”
錢巽嘆道:“齊部堂真乃聖上之良臣。”
齊泰搖頭道:“我所為之事,只解一事,不能解長遠。至今仍愧對聖上救命再造、知遇之恩。錢使君如此錯贊,豈不是成心叫我羞愧!”
錢巽低聲道:“‘那幫人’對所謂新黨萬般提防,卻坐視弊政而不顧;若同僚都像齊部堂一般賢能,諸事怎會如此?齊部堂何愧之有?”
齊泰轉頭看了一眼,沉聲道:“錢使君切不可失言,情狀並非如此簡單;造成如今之局面,緣由非常復雜。要是諸寮真的不堪,聖上豈能重用?”
錢巽皺眉不語。
齊泰勸道:“恐怕老臣們也在罵你們,只是彼此看事情的方法不同罷了。若相互只有誤解攻訐,朝政或每況愈下、還不如從前。”
錢巽聽罷拜道:“齊部堂寬以待人,下官拜服。”
齊泰不動聲色道:“不然錢使君怎會來找我?還是因為我在同僚們面前、能談得攏啊。”他頓了頓,又安慰道,“錢使君不要急,你那個虧空並不大,不止有一個法子補上。”
倆人說完了話,齊泰便與錢巽道別,繼續往武英殿前殿去了。
央行提舉宋禮、戶部尚書夏元吉,都是內閣大臣,其中宋禮是新進內閣的人。
齊泰這時候去武英殿,說不定那兩個都還在一個地方,齊泰正好不用到處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