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黎利與阮薦便騎馬離開了演州,來到了一條名叫松來河的河流之畔。此地位於演州城北面,距離僅數十里。
他們的身邊有一隊護衛,只有阮薦等二人的臉色很疲憊,實在是昨夜秉燭夜談之後、睡得時間太短。
小隊人馬通過一道竹木修建的拱橋,過了松來河。他們沿著大路、往北跑了一會兒,很快看見了一座修建在山林上的軍寨。
阮薦跟著黎利牽著馬走上小山丘,便看見了灌木林中的藩籬、土牆工事,以及一些棚屋。
里面的將士紛紛來拜見黎利,看來都是黎利的部下。
但是這里的駐軍並不多,可能只有一百多人。
幾個人走出軍寨,來到了靠近山坡的一處看台,那是一塊從泥土里凸出的麻石頭。
阮薦往北邊望去,便能看到松來河的河面、在這附近大致成南北流向,正位於大路的東面;而大路西面是一片大山林,蔥蔥郁郁的樹木遮擋著視线,不見首尾、仿佛沒有盡頭。
前面那條路,無疑是一處地形狹窄的通道。
阮薦觀望了一陣,開口問道:“明軍一定會走這條路嗎?他們會不會從東邊選地方渡河?”
前面那一段河流雖是南北流向,但離海邊不遠的河流、都要流進大海,必定會向東延伸;如果明軍在東邊找得到渡口,那麼他們就不用走這段地勢狹窄的道路了,大可以避免被大山林與河流夾在中間。
黎利遙指東面,但是人的眼睛、並不能看到他指的地方,“東面的河岸,有一大片沼澤地,不利大股人馬行軍。何況船寇若從那邊繼續南行,道路會被大山樹林阻擋,他們還得往西迂回。所以走咱們腳下這條路,才是最近的路。”
阮薦點了點頭。
黎利又道:“我聽說了一些柳升的事,此人應該自視甚高;這回船寇的戰事進展又十分順利,尋常人也會難免輕敵,何況是柳升?本王猜測,柳升知道我們扼守著險要,也不會選擇繞路、而是想進攻摧毀據點。”
阮薦服氣道:“平定王神機妙算,言之有理。”
黎利挺起胸膛,指著前方的道路:“我在這一段路上,設立了三座軍寨。以咱們的兵力,當然擋不住明軍,但柳升連拔數寨,會更加輕敵。這才是這些軍寨的作用。”
他稍作停頓,回頭看了一番,“越軍敗逃的潰兵,會從剛才那道橋南退,只等船寇急著來追。然後我們便燒掉橋梁,將追兵與其主力切斷;埋伏在周圍山林里的越軍人馬,趁機殺出!我們打不過船寇一萬兩萬人,一兩百人還滅不了嗎?”
黎利說到這里,冷笑道:“我軍在松來河,先給船寇一個慘痛教訓。接下來演州城北、還有一大段山林道路,事情還沒完,本王要讓船寇在這條路上付出代價!”
阮薦道:“若能如同我們昨夜預料、計殺柳升本人,說不定明軍便退兵了。”
黎利點頭道:“阮侍郎所言極是。船寇也知道大越河流水田密布、樹林茂密,柳升部坐船過來,必定沒多少騎兵。除了打探消息的斥候,僅有的精騎多半是主將的護衛。那柳升若是急著追擊,說不定便會親率精騎前來。”
阮薦停止了談話,猶自眺望著前方的山水。他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來,仿佛胸中的悶氣也隨之一空。
“大越”與明國開戰以來,各處戰事不無是如崩之堤,越軍遇戰必敗;而此時,阮薦至少已經看到了希望。
……十月下旬,明軍大股人馬已抵達松來河附近。
“轟隆隆……”的炮聲終於在南方響起了,如同天邊傳來的雷鳴,熟悉而叫人振奮。
柳升率軍出清化城之後,已行軍百余里,沿路沒有任何戰事,直到今早、他才終於又聽到了炮聲。
此時柳升有點憂喜參半。
如果明軍一直不遇到抵抗,大軍將於一天之後兵臨演州城下;但看來叛軍也知道,只是逃跑、恐怕是沒有那麼多地方跑的。
明軍前鋒正在作戰,而作為前哨軍的人馬,已經在大路上停止了行軍。道路兩邊全是休息的將士,卻也留出了地方,供跑馬傳信的將士活動。
柳升等了許久,便帶著親兵精騎,徑直往前方趕去。
一眾人馬奔到前鋒軍的地方時,炮聲已經消停了。柳升坐在馬背上,眺望著前面的光景。
濕潤的空氣中有稀疏的霧氣、環繞在樹林之間,路面上還籠罩著漸漸散開的硝煙。
遠處一處蜿蜒的大路邊上、面對著道路的山丘上,正是叛軍軍寨;不過此時那里已經被明軍占領。
那山林中飄蕩著明軍的軍旗,一些步兵仍在陸續衝進山林。
沒一會兒,前鋒將士似乎看到了柳升的帥旗,有個武將騎馬前來稟報軍情。
武將下馬抱拳道:“大帥,咱們已攻下了此寨,叛軍一哄而散,往南邊跑了。斥候探得,前面還有一座軍寨,接應著叛軍敗兵。”
柳升道:“去傳令,前邊的將士不用等架炮了。人馬趕到敵營後,立刻攻打!”
“得令!”那武將抱拳一拜,拿走了一枝令旗。
這些叛軍以為,占據必經之路的險要、便能阻擊明軍;然而,叛賊簡直不堪一擊,烏合之眾不過只是螳臂當車。
柳升率部趕到前线時,果然發現,將士們已經開始了對第二座敵寨的進攻。
一部分輜重營的人馬、位於大軍的前列,與前鋒軍在一塊兒。
因為在此之前,明軍沒有遇到過抵抗,連續三天都只是行軍;輜重營布置在前面,可以提前為大軍各營修建駐扎兵馬的營地。
輜重營還運著一些火炮,但眼下大伙兒按照軍令,並未布置炮陣。
“齊步、走!”遠處一股步兵中,傳來了武將的吆喝聲。
那是京營的人馬,因為只有當年漢王軍的舊部、才會用這種口令,各地的衛所軍還沒學會。
一片山林前方,兩個百戶隊列著橫隊,慢慢地向前推進著。
不多時,樹林里便火光閃爍,傳來了“轟轟轟”的炮響。
那是安南人的火器,聽聲響多半是一些類似盞口銃的火器。
安南人很早就學會了用火器,永樂初一些明軍的火銃、還是安南人發明的“神槍”。
普通的鑄炮遠距離發射,是打石塊或實心鐵彈,只能拋射;炮彈從空中掉下來、砸一個小坑。
炮聲響過,前面的明軍隊列中時不時響起一聲慘叫,被石彈砸傷的士卒倒在了地上。
但是明軍並未有絲毫退卻的跡象。
明軍兩個百戶隊繼續向前慢慢推進,而叛軍的火炮也消停了。那些鑄炮裝填非常麻煩,無法連續發射。
兩邊隔著七八十步時,樹林里的弓箭“嗖嗖”飛到了天空。
明軍將士完全不顧箭矢,偶爾有人中箭受傷,但大多人都冒著箭矢放平了火銃,對准了軍寨的方向。武將用腰刀指著發射的方向:“放!”
“砰砰砰砰……”一排火銃密集地響起,耀眼的閃光之間,地面上騰起一串白色的硝煙。
片刻之後,前排的軍士轉身退回,第二排很快上前准備,又是一通齊射。
數次火銃齊射結束,後面重步兵大喊大叫起來,人們散開以稀疏的隊形、向往樹林里衝進去。
因為只要是火炮、都可以憑借木馬子裝填散彈,不過只是射程和殺傷力不同而已。
明軍提防著散彈,所以衝鋒的隊形很松散。
“殺!殺!殺……”人們的喊叫聲此起彼伏,呐喊聲似乎在西邊的大山林上回響。
但前鋒武將顯然想多了;明軍重步兵還沒衝到地方,便見遠處的叛軍紛紛逃離,許多人從南邊的林子邊緣跑了出去,正在撒腿跑路。
敵軍跑得太快,寨子里也不再有炮聲。
柳升率領一股騎兵,跟著前鋒軍人馬繼續往南走。
沒過一會兒,又有人稟報發現了第三座軍寨;再往前,便是松來河,有一座拱橋連接兩岸的大路。
前鋒進軍至敵寨一里地開外,柳升拍馬上前,徑直接手了前鋒武將的兵權。
他命令明軍步兵,先從大路上迂回至敵寨南邊,對敵軍形成合圍之勢,一舉滅掉這些礙事的叛賊!
一股人馬奉命出擊,以縱隊快速向叛軍腹背迂回。
果不出其然,明軍還沒開始進攻;聚集了三個軍寨的叛賊人馬、立刻便放棄了抵抗,頃刻間開始逃跑了。
他們必定是怕後路被切斷之後,全軍覆沒。
柳升眺望著南邊的塵土,完全可以想到、軍隊潰逃時的混亂場面。若此時以精銳騎兵追擊,追殺那樣的潰兵人馬,那必定如同砍瓜切菜!
他轉頭看了一眼衣甲鮮明的護衛騎兵,大伙兒都站在地上、牽著馬,沒有人說話,軍容十分整肅,一面寫著“柳”字的大旗正在迎風招展。
柳升回過頭來,伸手摸到了腰間的腰刀刀柄。
柳升出征後換的新刀,至今還有黃油的氣息,一直沒有使用的機會。今天這把刀終於要沾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