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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735章 尋常人

大明春色 西風緊 3086 2024-03-04 21:32

  安南國的雨季還沒過去,東關城經常下雨,叫人們覺得、道路很少有干燥的時候,而且天氣還很熱。

  明軍在東關附近的人馬,大多都在城里和屯堡里,以減少病疫發生。

  據說,叛軍已經占據了東關下游的各個城池。

  之前派往安南國的朝廷使節劉鳴,這時住在東關感覺十分沮喪,且進退兩難。

  皇帝讓他來招安陳季擴叛軍,顯然沒能辦成。

  朝中也沒有聖旨或公文,命令他回國。

  劉鳴只能在此地、尋訪各種人打聽消息。

  這陣子與他來往比較密切的,便是一個安南人、東關府知府阮智。

  府衙後院有個天井,四面的屋檐正流淌著雨簾,磚石縫隙里雜草茂盛。

  劉鳴在府衙里已有一陣子了,但先前忽然又下起了大雨,他便繼續逗留,等雨稍停再走。

  倆人已說完了劉鳴打聽的公事,便閒談了起來。

  坐在茶案一旁的阮智轉頭,看著外面的光景,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劉使君回京之後,請不要太怪罪阮銀河。他以叛軍武將的身份,仍去警示了劉使君,算是有心了;沒有出手相救,或許只是因為畏懼。怕被其他叛軍武將知道,找他算賬。”

  劉鳴道:“這麼說來,黎利的膽子更大。”

  阮智點頭道:“野心越大的人,膽子越大,黎利應該就是那種人。但尋常人總會害怕。”他說到這里,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實不相瞞,在下以前是胡氏麾下的武將,當時帶兵上陣也怕得要死,正因畏懼、才投降了當今聖上。”

  劉鳴點了點頭,“胡氏叛賊不得人心,阮兄不過是棄暗投明。”

  阮智接著道:“聖上是挺會用人,他沒有讓我繼續帶兵,而是給了我一個更擅長的差事。我便稀里糊塗立了功,受到了賞識。後來我覺得,那些想得到大權的安南人,把安南國搞得一團糟,不見得比明朝人好。我為甚麼不向著賞識自己的人?”

  劉鳴聽罷,感覺阮智的話算是推心置腹了。或許因為劉鳴是漢人、且不會在安南國呆得太久,阮智反而不用掩飾太多?

  阮智嘆了一口氣道:“常感一世很短,能做的事實在不多,咱們一個人、一世能做好一件事,就算不錯了。古今有幾人能救天下萬民?”他搖了搖頭,說道:“劉使君請茶。”

  劉鳴抿了一口,這種草葉茶味道奇怪,入口稍苦、後有清涼的香味。

  今日談話的氣氛影響了劉鳴,他也覺得對這個安南人說話、反而能輕松不少。

  劉鳴沉吟片刻,便開口道:“我現在的父親不姓劉,而去世的生父才姓劉。”

  “那劉使君家的親戚,怕不高興罷?”阮智有點驚訝道。

  劉鳴道:“後父同意的,他還有別的兒子。我大概十二三歲的時候,便有過阮兄那樣的想法,覺得人世太短,做不了多少事。”

  阮智抱拳道:“佩服。”

  劉鳴回憶了一會兒,說道:“當年家母帶了一些嫁妝,我得以到私塾里讀書。不知怎地、忽然想到這個道理;那時正見到後父、在自家田里做著甚麼事,便與他說起了感悟。

  年少不知事、我說了許多古怪的話,大概說的是,因為一個人能做的事太少了,那些富貴人家多半經過了幾輩人積攢,每個人都要盡力、才能建立家業……或許想得到後父夸贊有志氣?我已經忘了當時怎麼想的了。”

  阮智道:“劉使君知事得早。”

  劉鳴搖頭道:“不過是突發奇想、想到無頭無尾的淺薄道理而已。我記得,那時後父十分惱火,罵了我一頓,差點就棍棒招呼了。當年我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直到長大成人了,偶爾想起此事,才有點困惑。不知後父是覺得他不夠盡力,還是認為我不是那個家族的人?抑或有別的理由。他為何那麼惱怒哩?”

  倆人忽然沉默下來,屋檐上流淌的積水打在天井里,“噼啪”的聲音似乎驟然變大了。

  阮智想了想道:“他不是在田里勞作麼?”

  劉鳴勉強地笑道:“按部就班地做著眼前熟知的事,雖也辛勞,但不用克服擔憂、畏懼、不明前路的感受,我倒覺得算不上盡力。”

  阮智陪笑道:“我認識不少人,連眼下的本分、也是不願意做好的。”

  劉鳴收住笑容,沉聲道:“在下去清化時,身邊的人全死了,那時我才忽然覺得很怕、很擔心家中的兒子。我不能拒絕黎利,算是苟且偷生罷?”

  他們再次安靜下來,不再繼續談論往事。這時大雨漸漸變小了,劉鳴便告辭而出,帶著一個隨從、打著傘回到了居住的行館。

  劉鳴聽說朝廷正在調兵前來增援,也明知招安失敗,不久會訴諸武力。

  朝中的刑部尚書薛岩等、不日將快馬抵達東關,劉鳴便決定、繼續在東關住一陣子。

  等到朝廷大臣到了,他要先稟報了當地情況;這段時間他沒干成多少事,卻也從各個衙門里、打聽到了許多消息,或許對大臣們有用。

  ……

  安南國的雨季,一直要持續要中秋節前後。

  等到秋季之後,炎熱天氣才會漸漸下涼,雨水也將大幅減少。

  歷朝歷代從中原王朝過來的軍隊,發動攻勢的季節最好就在那時,相對比較干燥涼爽。

  否則濕熱的氣候、多發的病疫,以及泥濘難行的道路,不用當地人反抗,也會讓中原軍隊不堪忍受行軍。

  這陣子的濕熱氣候,同樣會給安南軍造成困難,不過他們顯然比明軍更適應環境。

  陳季擴麾下的各路人馬,已經完全占領了悶海口(南定省)以南的所有地區,並建立了郡縣官府統治。

  黃江(紅河下游)沿岸南北,到處都是“大越軍”的軍寨。

  安南國的明軍、以及漢人官吏,現在龜縮於升龍城附近、以及與廣西靠近的諒山地區。

  明軍在永樂時期占領的地方,因為國內的問題、幾乎已被放棄得差不多了,直到現在駐軍還沒恢復元氣。

  形勢對陳季擴一片大好,“大越軍”收復了大半土地。

  此時的清化,卻因此正在亂糟糟地爭執。

  當著“皇帝”陳季擴的面,許多武將請命,把升龍圍困之後,剿滅明朝在安南國的所有人,讓他們畏懼“大越”;同時可以讓大越皇帝的威望震懾天下。

  但也有一些人,認為應該趁機與明國談判,只要明國承認“大越皇帝”;便以釋放升龍漢人作為回報,從此相安無事。

  兩邊武將各執理由,爭得不可開交。

  就在這時,武將之一的黎利卻勸說道:“大事沒那麼容易。明軍棄守了黃江南北的所有沃土,卻在諒山、京泰河等地設置屯堡軍寨;必定是為明國援軍入大越固守道路,數月之後應有大戰。

  我朝應早做准備,以‘誘敵設伏、且戰且退’的方略,避其鋒芒,消耗敵軍、拖延時間。如此一來,大越軍至少不會敗得太快。只要把戰事拖到雨季,可叫明國人馬不戰而退。”

  不料,陳季擴頓時龍顏大怒,說道:“朕有將士百萬(號稱),已將漢人圍在升龍,大勢將定,你竟口出狂言!明國人勞師遠征,兵馬疲敝,他們是三頭六臂麼?”

  眾將紛紛附和,指責黎利膽小怕事。

  黎利只好叩拜退下,不再多言。陳季擴的目光隨著黎利的身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若非黎利一族實力不小,陳季擴怕不會那麼容易輕饒了他。

  這時一個叫黎康的武將站了出來,上前說道:“皇上乃陳朝宗室,身份高貴,順應天命,萬民擁戴。若非明國插手,皇上早已定鼎天下,故不能無視明國朝廷。他們會不會增兵大越?皇上不可不防。”

  黎康雖然姓黎,但與黎利不是一個家族的人,各自在家鄉起事、有著不同的勢力。

  黎康的話、要實在不少,大伙兒容易接受,紛紛附和起來,商議猜測著明軍會不會繼續增兵。

  不多時,黎康趁機又提出了“圍城擊援”的方略。

  便是以一部人馬將升龍城圍困,再派兵從悶海口(南定省)向黃江北岸進發,屯兵於北江郡;等待明國援軍過了諒山、立足未穩,大越軍便先攻滅其援軍,再圖升龍。

  黎康認為明國援軍會從廣西來,與黎利的看法有類似之處,因為明軍屯堡多設於東线諒山;西线芹站(老街)那邊是雲南布政使司進入大越的通道,卻兵力空虛。

  此計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同。大將阮帥要求,采用此計之後,將來要把盤踞升龍的漢人全部殺掉。

  互有讓步之後,各方“義軍”首領終於大致說到了一起。於是略定“圍困升龍、剿滅援軍”,大越皇帝陳季擴對大將阮帥夸贊有加。

  一時間臨時設立的“皇宮大殿”里,一片稱頌之聲,稱陳季擴是大越開國皇帝,功蓋千秋。

  混在武將們里面的黎利,卻看著殿外的雨幕,神情隱約有點沉重,沒有半點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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