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平叛大捷的消息、以快馬送到了京師,此時朝中的君臣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就在幾天前,京師發生了空前的大地震,接著又有幾次余震。
欽天監根據典籍記載、復制的張衡地動儀,完全沒能預測到這次大地震。
京師震動之後,大量房屋倒塌,城內一片恐慌混亂,無數人在毫不知情之下死於非命。
日漸承平的大明都城,忽然遭受沉重打擊。
在大臣們的建議下,朱高煦被迫公開承認、自己最近荒疏禮儀與祭祀,並許諾要按照規矩、敬畏上天,嚴於吏治、革除弊政等等,以平息上天的怒氣。
雖然朱高煦問心無愧,他覺得自己當皇帝已經算是盡心了,但是他沒有辦法、也不能一下子改變世人的觀念。
其中的邏輯關系便是:上天與人間的帝王息息相關,發生災難就是上天在懲罰人間失德。
也就是天授予君權,所以人君須得對上天負責。
朱高煦在承擔莫須有的責任之後,他決定在更實際的方面、挽回京師百姓的民心。
京師城內出現了許多軍隊,扛著鏟子鋤頭等工具的將士們,成群結隊地奔赴受災最嚴重的地區。
朱高煦下令他們、盡力把廢墟下活著的人挖出來。
只有太祖太宗、以及朱高煦這種在軍中有足夠威望的皇帝,才敢毫無顧慮地這麼干。否則天災之後,可能會伴隨人禍。
同時軍用帳篷、保暖織物也送往了城中各處,分發給流離失所的百姓使用。
巢湖水師的船只,從京師東面的太倉倉庫運來了大量糧食,在城中架設粥鋪,為百姓免費提供膳食。
若依朱高煦自己的觀念,地震只是地質活動引發的,無論人還是神都沒有辦法,更無法避免。
此次地震、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時間,災害發生在冬季、比夏季要好得多。
否則夏季天熱多雨,城中的排水設施破壞後,加上人口密集,很容易引發瘟疫流行。
天災人禍中,最倒霉的總是生計艱難窮困的人們。
像內城三山街南邊那一片房屋密集的地方,房屋簡陋、街道擁擠狹窄,很小的地方住了大量人口;這回那些人就遭受了滅頂之災。
原來朱高煦覺得、那里就像城中村一樣的地方,也是兵部尚書齊泰科舉時租住的所在。
朱高煦帶著護衛人馬巡視到了這里,他立刻看到了不忍直視的場面。
幾乎所有房屋都倒塌了,剩下的殘垣斷壁,看起來如遭過空襲,整片區域都成了廢墟。
二三十年都不曾改變的地方,一夜之間就不復存在了。
幸存的人們居住在京營提供的帳篷里,一片哀嚎。許多明軍將士還在廢墟里挖掘,到處塵土彌漫。不過挖出來的多半是屍體,沒剩多少活人了。
朱高煦到來時,附近的官吏、將士、差役紛紛跪伏在地,一些百姓見狀也跟著伏拜。
唯有一個小女孩兒猶自坐在地上,對著放在那里的幾具屍體奧陶大哭。
“平身,都免禮了。”朱高煦揮了一下手,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走到渾身泥土的小女孩身邊,將她抱了起來。
他轉頭看到了兵部尚書齊泰,便道:“叫上元縣的官吏查查這家人、登名造冊,並找到其近親,以便為罹難者操辦後事、撫養這個孩兒。”
齊泰抱拳道:“臣領旨。”
朱高煦把孩子遞了過去,隨後離開了此地,繼續看周圍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轉過頭,看了一眼擺在地上的一家子。身邊的德嬪段雪恨帶劍隨行,她也循著朱高煦的目光看了一眼。
朱高煦便忍不住沉聲說道:“若是天確實有靈,未免對人間太殘酷了點。”
段雪恨默默地看著朱高煦,未有回應。
一眾人沒有進入廢墟區域,只在附近有路的地方觀望。不多時後面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工部尚書茹瑺也騎馬趕來了。
君臣見面後,茹瑺稟報了他在別的地方看到的所見所聞。
茹瑺當街進言道:“臣以為,京師物品富有,朝廷首要之事不是開倉賑災;而是修繕地下毀壞的水渠、以及各處的陽溝排水渠。還應督促官府,搭建臨時的茅廁,命令運送汙物的役夫恢復值守。太醫院應發售低價藥物,防止病疫發生。”
朱高煦聽罷,贊了一句茹瑺,當場說道:“朕現在命茹部堂,全權負責城中設施修繕事宜,辦好以上建議之事。”
他接著回頭對太監王貴道:“你去見夏元吉,傳朕的意思,叫夏元吉在錢糧調撥上、應予茹瑺寬裕對待。”
茹瑺與王貴一起拜道:“遵旨。”
朱高煦親自在城中察看了半天,到了中午,他便率眾返回皇宮吃午飯。
皇城里,也有一些宮殿在地震中損壞了,不過好在皇城里房屋眾多,問題並不大。
皇城最大的建築奉天殿再次損壞,這座大殿好像總是修不好;建文四年奉天殿被燒壞了一次,剛修好沒幾年、而今又被震塌了房頂。
好在朱高煦平素不在奉天殿活動,他來到了柔儀殿,讓段雪恨陪著吃了午飯,便留在此處,開始翻看最近的奏章。
一份解縉的奏本,擺在了朱高煦的面前。朱高煦看著看著,臉上便漸漸露出了怒氣。
侍立在側的司禮監太監王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爺息怒,這份奏章不是翰林院的題本,只是解縉自己寫的奏本。他若胡言亂語,皇爺只消扔了便是,萬勿與他計較。”
朱高煦沒有理會,繼續把整篇文章一折一折地翻開細看。
解縉的言論一向缺少點分寸,這回也不例外。
他在奏本里直說,最近發生了地震,是因為朝廷窮兵黷武、不守祖制,隨意妄為才引發了上天的震怒;並勸誡皇帝,盡快改過自新!
本來朱高煦就覺得“地震天怒”子虛烏有,自己因此被罵也很無辜,解縉倒好,趁機蹬鼻子上臉、把朱高煦痛罵了一通。朱高煦看了當然生氣。
王貴建議扔掉奏章,便是留中不發。
這種個人言論的奏章,按理確實是可以扔到茅廁里去的!
因為按照朝廷的行政制度,經過通政使司的各衙門題本,要先留副本謄錄,再送到皇宮,那種奏章就無法阻止公開;而解縉這種私人言論的奏本,則是直接呈送皇宮,先由宮中決定處理辦法,就算被扔了也沒人知道。
但是朱高煦惱怒之余,並沒有昏頭。他很快察覺到了解縉的言論,並非完全沒有分寸。
盡管解縉膽子特別大,文章寫得也很放肆;但是解縉為甚麼不說,天怒的原因乃朱高煦的私生活混亂,或者有干掉自己親哥的嫌疑?
而偏偏只說窮兵黷武、不守祖制?
朱高煦深呼吸了一口,對王貴道:“解縉的奏章,不只是他個人的主張。”
王貴沉聲道:“皇爺之意,朝中難道有人願意與解縉結黨?”
朱高煦搖頭:“不一定非得結黨營私,人們才會有同樣的政見。”
他說罷,稍微琢磨了一會兒解縉提出的兩點主張,便能很容易猜到:所謂窮兵黷武,幾乎是大部分文臣不太滿意的事;朝廷注重軍事擴張,難免就會資源傾斜,而且會不斷提高武將在朝里的話語權和地位。
不守祖制,也是一些大臣抵觸的事由。
像一些新衙門的增設,軍餉和撫恤的法令,都給國庫增加了很大的開支,至少戶部的人就不太滿意。
朱高煦表現出來的不同尋常的施政理念,或許也給了大臣們不確定的陌生感。
前陣子朱高煦辦各種事、十分順利,畢竟皇權是最高的權力,沒有人強烈反對。但直到現在,不良的副作用才慢慢出現了。
世人的效率很低,很多事都有一個遲滯期,官員們還會等待機會。最近的大地震,終於給了他們勸說皇帝“迷途知返”的理由。
“拿到內閣處理。”朱高煦尋思了一陣,忽然開口道。他接著順手抓起一疊奏章放在上面,對王貴道,“這些都送去武英殿。”
王貴愣了一下,忙答道:“奴婢遵旨,這便為皇爺送過去。”
太祖太宗時期,內閣只是一些文官為皇帝出謀劃策、查漏補缺的咨詢機構;特別是太祖,根本不信任官僚,他親手布局了一切規則,並把決策權抓到自己一個人手里。
不過現在的內閣已有了一定的實權。
眼下內閣、與太祖廢除的相權仍然不一樣,內閣加上典寶處才算一個決策機構;而且皇帝的決策,大於“武英殿”二衙的權力。
所以此時的朝廷格局,集權的程度,仍然遠遠超過漢唐時期的“內外相宜”“君相分權”的格局。
內閣與典寶處,名義上只對皇帝負責,他們拿到這份罵皇帝的奏章,估計也很燙手。
然而奏章只要送去了內閣、許多人一參與,必定會公開奏章言論。
朱高煦心道:堵是堵不住的,至少不能堵在我這里,矛盾應該轉移和分化;其中的博弈,不該我去獨自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