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的荒原上,明軍數十路長長的隊伍蠕動著。大軍的西側就是“如海之湖”(呼倫湖),不過現在人們不太分得清陸地和湖面的區別。
“到明天,便看不到湖面啦!”中軍有人大聲說了一句話。
大伙兒看起來都很臃腫,將士們的頭盔和鎖子甲下面、包著棉布和氈巾,把耳朵也遮住了;所以說話要很大聲,才能讓別人聽得清。
朱高煦坐在馬背上,翻開粗糙的地圖看了一會兒,又眺望天際的景象,估摸著:明天大軍便能走到如海之湖(呼倫湖)的東北邊。
四面除了明軍的人馬旗幟,幾乎看不到任何活物。
本月初,捕魚兒海西邊發生的那一次戰役,韃靼軍遭遇了柳升部的迎頭痛擊、又被明軍騎兵追擊損失慘重。
但從那之後,官軍主力便再也沒遭遇過韃靼軍隊。
若非有北元王帳這個確定的目標,朱高煦自己也覺得、恐怕難以再堅持追擊……
這里的冬天,白晝時間似乎特別短。中午過後,行軍約兩個多時辰,天色便漸漸黯淡了,於是各軍擇地扎營。
中軍大帳搭建好之後,帳門口掛上了厚厚的油布簾子。
大帳中間升了一堆火,又從帳頂吊下來一口鐵鍋,軍士們把馬肉、茶葉、奶酪以及干糧等丟進鐵鍋里煮。
鐵鍋里的水已經燒沸,發動“咕咕”的聲音,白汽中夾雜著一股肉香味。死馬的肉沒甚麼調料,煮著聞起來香,吃起來卻很不好吃。
諸大將聚攏到中軍大帳,一邊等著吃馬肉,一邊議論軍務。
眾人稟報各營的問題,受傷的將士、生病的人逐漸加重了輜重營負擔。
新城侯張輔建議道:“臣以為,當此之時可兵分兩路。將傷病將士及一些輜重營分出大軍、成南路軍,先向南緩慢退兵;主力精兵為北路軍,追擊韃靼王帳。待戰事既定,兩軍再行會合。”
但吳高馬上提出了異議:“阿魯台的一些部落,應該還在‘如海之湖’東邊活動。官軍傷病輜重離開大軍,恐易被襲擾,徒增損失。”
張輔道:“敵軍在捕魚兒海西大敗,如今時節已入冬,韃靼人難以再聚集大軍。咱們分兵護衛南路,應無大礙。”
倆人爭論了幾句。而瞿能、王斌等人反而都沒有吭聲。
很快大帳里的說話聲消停下來,張輔和吳高都側目觀察朱高煦。
朱高煦手里拿著一根枯枝,正折斷了往火堆里添柴。他還沒來得及考慮張輔的方略,剛才有點走神,想別的事去了。
今日扎營之後,朱高煦忍不住再次審視了一遍“繼續北進”的方略。
本雅里失汗的王帳究竟有多大的實際利益,朱高煦一開始就沒抱太大希望。
或許整個北征大略、早已注定是虧本買賣,即便明軍有辦法搶光整個草原,恐怕也無法彌補數十萬大軍調動、遠征的浩大花費。
不過朝廷若想改變大明與北元的敵對關系,就必須打擊本雅里失汗。
朱高煦從各處得到的消息來看,本雅里失汗成為名義上的草原共主之後,本身的政治主張就是恢復大元威勢、並到處宣揚其擴張的策略;完全不管蒙古諸部還有沒有實力。
明軍若能消滅本雅里失汗本部,聲威影響應是最大的意義。或許,這樣才能讓蒙古諸部稍微冷靜理智一點……
朱高煦沉思了一陣,轉頭看向張輔和吳高,開口道:“前鋒平安部已有幾天沒有消息報來,咱們先等一等,弄清楚最近的軍情再作定奪。”
眾將聽罷,便陸續抱拳道:“臣等遵旨!”
剛說到這里,真定侯陳大錘便挑開了簾子,他站在門口彎腰道:“聖上,平將軍遣快馬來報!”
“拿過來。”朱高煦伸手道。
陳大錘將奏報呈上。朱高煦撕開了看一遍,隨即遞給了身邊的齊泰。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便埋下頭,伸手將面前的地圖撫平,用手指指著圖上說道:“咱們離北元王帳的距離縮短了,估計只剩下兩三百里。”
大伙兒聽罷漸漸說起話來,大將們相互傳閱著平安的奏報,情緒高漲了幾分。
朱高煦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著,說道:“月初從韃靼軍俘虜口中獲知,本雅里失汗的王帳位於如海之湖東側、雪水河(海拉爾河)南岸。我前鋒派出多路騎兵、搜尋到他們的位置,然後以輕騎輪流監視。
數日後本雅里失汗渡過了雪水河(海拉爾河),並沿雪水河北岸向西、又折道西北撤退。
不過平安的輕騎在幾天前發現,那股部落再次西渡雪水河,開始向西移動。
這個韃靼可汗似乎很崇拜鐵木真,這條路正是鐵木真多次走過的道路,據說沿途還有當年鐵木真留下的行營。
不過,大明官軍沿著‘如海之湖’東岸一路北進;本雅里失汗本部這麼一折道,兩軍之間的距離、便在幾天內大大地縮短了。”
瞿能抱拳道:“臣請以兩萬精騎出擊,必在三日之內追上這股人馬,將其殲滅!”
朱高煦看了他一眼道:“瞿將軍方經苦戰,而平安位於前方,此役叫平安率軍出擊更為妥當。”他說罷轉頭看向齊泰,“騎兵奔襲兩三百里作戰,必得喂飽精糧,齊部堂應從各軍輜重營調集軍糧,滿足騎兵所需。”
齊泰作揖道:“聖上明鑒,經此一役、官軍若無所繳獲,回程便真的只能殺馬充飢了。”
朱高煦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
這時他回顧左右大將,終於一拍大腿道:“命令平安,率軍奔襲韃靼王帳,速戰速決。此役之後,我大軍即刻調頭南行,從‘如海之湖’、捕魚兒海東側各草場掃蕩回師,進一步削弱阿魯台諸部實力。”
眾人陸續拜道:“聖上英明!”
朱高煦隨即部署軍務,下令從七個軍挑選精騎、加上平安的前鋒軍一部騎兵,組成騎兵大隊,交給平安統率。
……明軍二十多萬人,旬日內消耗的軍糧,還不如幾萬匹戰馬多。
人們主要食用在歷次戰役中死傷的馬肉,還有劫掠的韃靼人牛羊,但是戰馬不吃肉,要作戰只能吃軍糧。
後方的輜重營里,運送軍糧的武鋼車空了一大半。而傷兵與病倒的人,卻是越來越多了。
第二天一早,武鋼車圍成的軍營里,寒冷的空氣中彌漫著呻吟與哭泣聲。
今日起各大營原地駐扎,不再拔營行軍,傷病的人在帳篷里呆著,至少好受一點了。
一個受傷後發高燒的士卒,剛剛滿頭大汗,這時又冷得渾身直抖,哪怕身上蓋著幾層毛氈被褥也無濟於事。
他睜開眼睛,扭頭看著帳外一望無際的荒原,接著又看見旁邊的地鋪上躺著的軍士、睜著眼兩眼無神,原來已經死了!
傷兵哆嗦了一會兒,便掙扎著從毯子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
不料一個輜重兵發現了他的動靜,急忙衝上來抓住他的手,嚷嚷了起來。
沒一會兒,一員武將帶著幾個士卒也走了過來。
傷兵抖著顫聲道:“王百戶,給俺個痛快……”
武將好言勸道:“你身上的箭傷是皮肉傷,既不會死也不會殘。兄弟再忍一忍,回去便沒事啦。”
傷兵似乎不聽勸,只聽到“回去”兩個字,他的兵器被搜走後,便在那里哭了起來:“俺想回家,回家。”
將士們伸手在他的地鋪周圍摸了一陣,確定沒有兵器了,便離開了床前。接著幾個將士在帳篷里找到了兩個死掉的人、便抬了出去。
寒冷的大地上似乎充斥著痛苦與死亡,不僅是明軍很艱難,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不好受;即便是那些生長在此地的豺狼動物,過冬也要死掉不少。
而人們與豺狼不同,不但要活下去,還在想辦法置對方的人於死地……
各軍大營的前方,此時卻是另一番光景,戰斗的准備仍在繼續。
無數騎兵生龍活虎,吃飽了豆類、米麥的戰馬在寒冷的空氣中,一路路向前鋒平安軍的方向調動。
紅色、青色的旗幟在空中飄揚,給死氣沉沉的大地帶去了些許生機。
平安將前鋒步騎的兵權、移交給了大將王斌,他自己拿到聖旨,已接手新調集的兩萬精騎兵權。
當天下午,各軍調來的騎兵已聚集在前鋒軍營附近。平安下令立刻開拔!
四面一片空曠,有些起伏的山丘。周圍除了明軍的游騎,沒有看到一個韃靼人,誰也不知道韃靼人是否打探到明軍的動靜。
慢跑的馬群蔓延在整片大地上,空中籠罩著“隆隆隆隆……”的馬蹄聲。平安軍按照前鋒輕騎探明的方向,往西北方向進軍。
雪水河(海拉爾河)在前鋒軍位置的正北面,明軍將無緣再到達這條河流。
平安部接下來兩天到三天里,會從雪水河西岸,奔襲至“如海之湖”的東北方向。
照此部署,明軍將在“豐泉之地”(滿洲里)西北邊的某處、趕上本雅里失汗的王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