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七年,原屬貴州都司的播州宣慰司、改屬四川布政使司。
而今朱高煦占領四川之後,曾命布政使司向播州宣慰司送過政令,一時間卻沒有起到甚麼作用;直到朱高煦的十余萬大軍來到之後,播州宣慰司治所才被前鋒軍占領。
今天是永樂五年的最後一天了,乃除夕佳節,但漢王軍各部依舊在行軍。朱高煦所在的中軍人馬,將於下午趕到南面的一座小驛站後才扎營。
大道兩側的山非常大,朱高煦估計,若要從東邊的山上、走到西邊的山頂,恐怕至少要一整天!
播州雖在四川的南方,但天氣更冷。前天這邊才下過一場冰雨,幸好很快停了。那雨水里夾雜著冰粒,如此天氣朱高煦確實很少遇見。
朱高煦騎在馬上,一直觀望著左右的大山,仰著頭太久、脖子也開始酸痛。
忽然他借著明亮的陽光,發現東邊的山林里隱隱有人影。
過了一會兒,越來越多的人從林子里走出來了。
軍中有人喊道:“前鋒斥候不是巡視過東山了麼?”
朱高煦沒有吭聲,他仍舊很鎮定,繼續觀望著山坡上的光景……畢竟在這個時代、要集結大軍非常費事;那幾股敵軍主力,動靜在千里之外就被朱高煦知道了。
播州地區不可能還有大軍,自然便無法突然出現大股伏兵;而此時的武器殺傷力有限,若是兵力不足伏擊大軍那是以卵擊石。
一股漢王軍游騎離開了大路,向東邊的一條山路上跑了過去。
就在這時,山上那些人把一面旗幡舉了起來,那是一塊拼縫在一起的灰色破布。朱高煦眯著眼睛仔細看,終於看清了布上寫的字。
上面寫著一個大黑字:明。
接著,已經走出山林的人們、紛紛向漢王中軍大旗這個方面單膝跪倒,似乎在默默地行軍禮。
“穿青人!”朱高煦脫口喊了出來。
按照越州衛指揮使馬鵬(姚逢吉)的定義:穿青人就是漢人,逃亡的漢人軍士。
朱高煦頓時想起了他出征貴州之前,命令四川三司頒布驛傳各地的一道政令。
政令稱,雲、貴、川三地不堪重負逃亡的“穿青人”,曾為大明朝廷鎮守險地,有過保國安民的功勞。
故漢王府決策,自洪武年至永樂五年期間、逃亡之軍戶,盡赦其罪,准許回鄉為民;若到都司及各官府自投者,准其恢復軍籍,從漢王軍者發軍餉、同漢王軍各將士,不得有誤。
沒想到,第一批穿青人很快就來投了。有了榜樣,將來會越來越多!
朱高煦看著那面遠處的旗幟,臉上有些動容,又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他心道:這世上,總有草、羊、人,但如果有一面旗能把羊組織起來,難不保不能變成人。
關鍵是組織。
他轉頭指著一個衛指揮使武將道:“你去把侯海叫過來,你們這幾天有得忙了。那些穿青人,先給他們發軍糧,然後驗明軍籍登記造冊,發衣甲兵器、發軍餉,組織成軍。”
“末將得令!”
大軍繼續前行,及至下午,中軍在一處小驛站扎營。輜重營從播州地區征調或交易的豬羊、臘肉等物資也運到了,大伙兒要在野營里過年節。
驛站外面傳來了火器的噼啪聲,大堂外還貼上了紅對聯。喧鬧的各營地里,漸漸有了節日的氣息。
可能是輜重營分了豬羊給穿青人,穿青人的營地里傳來了一陣喊聲,“漢王才是弟兄們的王!”
“穿青人”這個詞出現了官方的邸報里,確實還是第一次。
他們是很容易被忽視的軍戶,朱高煦要不是聽馬鵬說起,也是聞所未聞。
不過漢王府對這些民間流傳的稱呼,也能寫到公文里;單是這件事,各地軍戶便已知漢王府的態度了罷。
諸營在慶賀年節,朱高煦卻在驛站大堂上忙著看奏報。
軍中各將的稟報、以及四川雲南各衙的公文送到中軍,白天朱高煦要騎馬趕路,看不過來,停下來了正好忙著處理這事。
妙錦端了一杯茶上來,放在旁邊一張奇怪的桌子上。那桌子是方的,但中間有個圓洞、里面可以燒火,讓人想起後世的火鍋桌子。
她向這邊看了一眼,見朱高煦在奮筆疾書,正要離開。朱高煦卻頭也不抬地說道:“好多年沒一起過除夕了啊。”
妙錦轉過身來,“上次還在京師……”她忽然想起了甚麼,聲音戛然而止。
朱高煦抬頭看了一眼,見她的臉頰紅撲撲的。
他稍微回憶,也想起了就藩雲南之前、在京師的最後一個除夕。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了那輛馬車上的光景,煙花時不時讓漆黑的車廂里一亮,那美艷動人的畫面一閃一閃的,仿佛一張張圖片一般。
“確是在京師。”朱高煦放下手里的毛筆,“不過我剛才最先想到的,卻是在北平那個除夕。興許是燕王府里那口水井,在晚上實在太可怕了,我對恐懼的東西印象特別深。”
妙錦沒說話時,那張嫵美的臉龐、也仿佛會說話一般。
她剛才臉上帶著羞意的閃躲,此時又浮現出來更加豐富的神態,似乎有些感激、又似乎有些感嘆。
她的朱唇輕啟,剛想說話,不料門外先傳來一個聲音道:“稟王爺,‘守御府’派人送信來了,剛到行營。”
朱高煦看了背對著門口的妙錦一眼,大聲道:“放進來,南司還是北司?”
來人答道:“回王爺,信使帶著南北二司的消息。”
所謂守御府,就是等同於錦衣衛的衙門。
原來漢王府設了個奸諜機構,為了掩人耳目叫“王府守御百戶所”,朱高煦起兵後、便擴大規模改成了“守御府”,設南北二司;與朝廷錦衣衛的建制一樣……北鎮撫司負責刑獄和奸諜,南鎮撫司的職責包括研究兵器。
不一會兒,一個信使走進了門,行禮把東西呈上。除了書信,居然還有一支布包好的火銃。
必定是南司研制的新火銃!
朱高煦興致勃勃地拿出來瞧,看了一會兒,他很快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這不是新奇的東西,而是把從安南國繳獲的“神槍”仿制出來的。
這玩意,雖然比明軍的銅火銃打得稍遠,但所使用的箭簇,制造卻比銅火銃的彈丸更費事、更貴。
而最大的問題還是安南國的“神槍”,與明軍的火銃沒有本質的區別;照樣是鑄造的銃管、照樣要用明火來點,看不出神槍比銅火銃厲害多少。
朱高煦揮了揮手,叫信使先走了。他悻悻放下火銃,轉頭問道:“妙錦剛才想說甚麼話?”
“忘記了。”妙錦的神情恢復了平靜。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也不強求。
他坐了一會兒,便指著桌子上的火銃道,“漢王府不能只去仿制,還得自己創造。像這種玩意造出來了,也不會有太大的作用,以大明各地的工藝,敵軍也很容易能仿造出來。”
他提起毛筆,拿過來一張白紙,要給南司回信。但他提起筆時,又很快放下了。
朱高煦想起軍士們放火銃的姿勢,一直就覺得很奇怪。
就好像端著長槍一樣,位置在胸口附近……這與朱高煦從各種影視、軍訓中經歷的放槍姿勢完全不同,他的印象里以為打槍是要用眼睛瞄准的。
而明軍的姿勢,完全沒法瞄准,這是火銃命中率很低的原因之一;但將士們又無法改姿勢,因為放火銃的時候,還得騰出一只手來點引线,只好先夾在腋下了。
朱高煦尋思了一陣,便在回信里寫出來,要求南司想辦法試驗、改變一下火銃的點火裝置,以便能雙手拿銃瞄准。
他接著又忙著撕開北司的信,說道,“我看完這封信,咱們到附近走走。”
“大戰在即,漢王應以大事為重。”妙錦輕聲勸道。
朱高煦笑道:“我在除夕的下午、花一個時辰與妙錦散步,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戰敗罷?”
妙錦聽罷,明亮的杏眼里也露出了笑意。
朱高煦展開信一看,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抬起頭道:“瞿能果然很有眼力,湖廣的敵軍要增援貴州了,統帥是吳高。”
“江陰侯。”妙錦回應了一句。她出身官宦之家,對位高權重的那些舊臣,她仿佛如數家珍。
朱高煦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沒再吭聲。
他尋思,吳高肯定要走“入湖廣道”那條大路來貴州。
朱高煦有經驗,率大軍走過烏撒達瀘州道、現在又走渝播間道。
這種動輒好幾百里上千里的調動,大軍走幾經修繕的官道大路,安排稍微不妥就容易擁堵、或軍需補給不善;在西南山區進軍,沿大路行軍尚且如此,若是另辟蹊徑很難不出問題。
“漢王還要出門麼?”妙錦的聲音道。
朱高煦點了點頭:“剛才說好了的,走罷。”
妙錦道:“我去取一下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