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恨收到沐蓁的信時,太陽偏西了,信是在王府門樓當差一個宦官送進來的。沐蓁想約她見個面。
這兩年,段雪恨從未與沐府走動,連姓也沒改回去。
得知堂妹約見,段雪恨感覺十分突然;她心里不太想去面對沐家的人,可是又覺得沐蓁可能有什麼事。
以前最恨沐家的人是段楊氏,段雪恨也認定沐家是她們的仇人,一向沒甚麼好感。
但不知為何,當她得知自己也是沐家人後,哪怕平常沒有來往,段雪恨卻也漸漸對沐家的人產生了些許親近感……大概因為,她覺得沐府知道她的身世後,不會傷害自家人罷?
於是段雪恨給漢王妃郭薇言語了一聲,便出王府去了。
天氣晴朗,清澈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空中飄蕩著百花的氣味,垂柳在風中招展。
段雪恨依然束發、穿著圓領青袍,步行來到了離漢王府並不遠的南城門。她在水渠旁邊的一顆柳樹下,找到了沐蓁。
沐蓁出門還是女扮男裝的打扮,不過女大十八變,幾年沒見,沐蓁的身段更是一身男子裝束無法掩蓋的了,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俊俏的年輕女子,袍服胸前十分飽滿、腰身愈發柔韌髖部輪廓也十分圓潤。
許是長大了,那漂亮的桃心臉比幾年前生得愈發精致,皮膚也更加光滑細膩了。
沐蓁身邊那個夷族小娘阿妹,仍舊跟著沐蓁,穿得是五顏六色花枝招展。段雪恨剛才找到沐蓁,先便是被阿妹的鮮艷服裝吸引了目光。
“堂姐!”沐蓁也發現了段雪恨,向這邊招了一下手。
段雪恨走近了,抱拳道:“我收到沐小姐的信,便趕到南城門來。沐小姐有事相告?”
她曾經差點傷了沐蓁的性命,見面心里又是愧疚,又是關心。但段雪恨的臉上卻很冷清,她不是個習慣表露心跡的人。
沐蓁卻不一樣,段雪恨分明觀察到她的眼睛好像哭過,但沐蓁卻還是帶著美麗的笑容,招呼的口氣也很親熱大方。
不過沐蓁似乎很遲疑,好一會兒沒回應,這時才抬頭微笑道:“堂姐,城外不遠就是滇池,好久沒去了,我們去水邊走走罷。”
段雪恨點了一下頭。
一行三人遂出了城門。
安南國那邊在打仗,但雲南最近平靜無事,連守門的官軍都有些無精打采。
三個小娘空著手,出城門根本無人理會,安寧時這些官軍只想著收貨物的稅錢。
來到了滇池岸邊,浩瀚的水面上吹來涼風,這才讓人勉強有了一絲料峭春寒的感覺。
雲南府城內外的光景,幾年時間幾乎都沒甚變化,道路依舊,景色依舊。
段雪恨想起湖邊靠近城門的地方,原來有一座守魚的草棚,如今卻好像沒有了。
當年沐蓁和耿浩在那草棚附近爭執,段雪恨見過他們。
就在這時,段雪恨忽然發現沐蓁臉上有淚痕。沐蓁悄悄回避了臉,掏出手帕在抹淚。段雪恨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沐蓁搖搖頭,急忙擦拭了幾下,又露出一絲笑意,“沒甚,最近不該出來看舊景,容易讓人想起很多事……”她說罷,剛剛擦干的眼睛里又浸滿了淚水。
段雪恨不知道她在傷心甚麼、或是想起了甚麼,但沒有問。若非有什麼目的,她不太喜歡打聽別人的事。
不過沐蓁那矛盾的表現,讓這春暖花開的明艷山水之間,也仿佛籠罩上了些許回憶的傷感。
段雪恨瞧了沐蓁的臉一眼,覺得她那小臉上、淚痕中帶著笑的模樣著實招人心疼。但段雪恨只是“嗯”了一聲。
這時沐蓁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麻利地又擦了一下眼睛,表情也認真起來:“我聽爹說,最近幾天漢王府有一隊護衛,要護送什麼人去安南國。堂姐要去嗎?”
段雪恨站在原地,搖頭道:“漢王帶回來的書信中,沒有叫我去。”
“哦!”沐蓁答了一聲。
一陣良久的沉默。
段雪恨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沐小姐莫不是有重要的事,想告訴漢王?你可以寫信,今明兩天內交給我,我替你拿給護衛武將,帶去安南國。”
沐蓁道:“算了,我為甚麼要告訴他,又有甚麼理由?不過讓他徒增煩勞罷了。若是被別人知道,也不太好。”
段雪恨雖然不知道沐蓁究竟要說什麼,但見她哭了不止一場,還欲言又止猶豫了那麼久,只覺得肯定不是小事。
段雪恨便不動聲色道:“這次護送的人比較要緊,我若是隨行更好。”
沐蓁聽罷,忽然道:“我或許要出嫁到趙王府了!聖上的意思。”
她的目光頓時有點閃爍,又道:“漢王對我有恩,現在這件事知道的人還不多,我想先告訴他……”
“我不須沐小姐的解釋。”段雪恨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說道,“這件事交給我,沐小姐放心罷。城門關得早,我們先進城去。沐小姐要早點回家,別叫家中擔憂。”
沐蓁點了點頭。
倆人並排著走向大路,就在這時,沐蓁沒頭沒腦地突然說道:“其實……我心里反而很羨慕堂姐。”
“羨慕我?”段雪恨愣了一下。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走回府城門,有一段長長的路,但段雪恨始終沒能想明白,自己究竟什麼地方能讓西平侯的長女羨慕。
……
二月間的京師,也是一派春意盎然,冬去春來,一切都仿佛復蘇了。
京師的宏偉宮闕、亭台樓閣、石橋水榭,在新綠的樹枝和花朵點綴下,如同人間仙境。
皇城春和殿的水池岸邊,朱瞻基正在那里玩泥巴,又被他爹朱高熾撞見了,少不得被訓了一頓。
水池邊用磚石砌過,但有一處地方的石頭掉下去了,露出了泥土。
朱瞻基每次就在那里摳泥巴出來,捏成各種人兒動物,這是他最近讀書寫字之余、最愛玩的玩意。
朱高熾沒好氣地說道:“你弟生病幾天了,也不見你去瞧瞧。洗干淨了手,跟俺走!”
一個宦官道:“奴婢馬上去打熱水過來。”
朱高熾卻道:“那濕泥巴不冷?就在池邊洗了,別耽誤時辰。”
瞻基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但還是不敢違抗父命。朱高熾看在眼里,只覺得這兩個孩兒,真不如當年自己的兄弟們之間親近……
父皇做了皇帝,而今朱高熾覺得三兄弟愈發不好了;但兒時他們的關系還是很好的,哪像現在瞻基和瞻塏,從小就不親!
有時候朱高熾在心里悄悄地想,二弟現在對他的心,說不定巴不得他早點死!自己死了,二弟就可能做太子!
雖然父皇也很喜歡瞻基這小子,但二弟現在的功勞太大了。
昨天捷報已經快馬報到了京師,二弟和張輔滅一個國家,竟然只用半年多!
二弟現在又非常孝順聽話,父皇不止一次夸他。
朱高熾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帶著瞻基去了郭嫣那里。
郭嫣的臉色很憔悴,自從瞻塏生病渾身發燙以來,她估計都沒睡個好覺。
見禮罷,朱高熾立刻伸手去摸了一下瞻塏的小額頭,過了一會兒,他轉頭道:“好像沒那麼燙了。”
郭嫣有氣無力地說道:“御醫開的藥喝了後,塏兒的身子確實不燙了,妾身安心不少。可現在他又總是抽搐發抖,御醫也看不好。”
朱高熾仔細瞧了一會兒,果然如郭嫣所言。
郭嫣又道:“家父帶話過來,認識一個方士,很有些名頭;那方士用蛇膽泡酒,說能治瞻塏的病。妾身想讓家父拿些進來試試。”
朱高熾皺眉道:“方士?”
郭嫣好言道:“塏兒是家父的親外孫,藥材不會有甚麼問題;妾身今日還叫人去問過御醫,御醫也說有些蛇膽著實能治小兒抽搐之症,只是藥材稀少不好找,可見那方士並未誆家父。家父也不是容易被人蒙蔽之人。妾身叫家父明日上朝時,將那藥酒送到文華門,請太子爺給塏兒取回來,最好不要讓別人接手。”
朱高熾聽到後半句,心里不太舒服,但也沒說什麼,只道:“明日一早俺要去文華殿讀書,正好叫他送過來罷。”
他不禁又說了一句,“你臉色很差,晚上還是要多睡一會兒,注意身子。有那麼多奴婢看著,你別太擔心。”
郭嫣聽罷竟有些動容,忙屈膝拜謝朱高熾。
婦人就是愛聽好話,朱高熾想起上次寵愛過的小宮女,也是只說了幾句甜言蜜語,那小宮女可高興。
朱高熾也明白自己的太子身份才是她們恭敬的原因,但那個小宮女確實是用心待他的。
不過很快朱高熾便想起了,那具掛在房梁上的冰冷瘮人的屍體!他的臉色頓時一變。
這時瞻基的聲音道:“望弟弟早點好起來。”
郭嫣聽罷愣了一下,露出一絲笑容道:“瞻基真懂事。”
朱高熾也松了一口氣,摸了一下瞻基的腦袋,說道:“俺先走了,等塏兒好些,你早點差人告訴俺一聲。”
郭嫣道:“妾身送太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