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載了兩萬三千余名陸師將士、軍械彈藥輜重無數的龐大艦隊,已於二月底從各個港口按時出發。
艦隊有大小各式海船數百艘,其中包括了載員千人、裝備數千斤重“天”字號漢王炮的寶船數十艘。
所有艦船,將在東面沿海的海面上集結完畢,然後分成五個軍進行編隊,由水師大將陳瑄節制全軍。
接下去大軍會沿著海岸緩行,等待季風順暢之時,便離開沿海,分赴朝鮮國釜山鎮、日本國博多灣。
屆時大明朝東部沿海的官民,也能親眼目睹海上漂游的大船,感受官軍海上軍力的盛況。
在十五世紀初的這個時代,世界上沒有任何國家、軍事聯盟擁有如此龐大的海軍,以及一次性投送超過兩萬陸軍和物資的能力。
在東方西方,絕大多數國家的總兵力、應該也不超過兩萬,更不談投放能力了。
當然這一切成就,主要不是朱高煦的功勞。永樂年間,大明朝廷已經逐漸形成了這樣的海上軍力。
朱高煦覺得日本國之所以肆無忌憚、存在僥幸的幻覺,還是基於對一個國家遠程投放能力的經驗性判斷。
畢竟大明朝雖然擁有兩百多萬軍隊,但是從海上遠征、出動兩萬多人,也只有永樂年之後才能辦到。
明軍並未過多考慮水戰的問題,在海上只考慮船只的抗風暴能力。畢竟以寶船的排水量,根本不需要火炮,徑直撞擊也能碾碎大多數帆船舢板。
朱高煦目送戰艦紛紛離港之後,剩下的事他便不能掌控了。征日大軍的後續消息,最早也要等兩個月之後。
他開始與大臣商議南洋、西洋(文萊以西至印度洋)的事宜。
君臣再度於柔儀殿議事之時,戶部尚書夏元吉便開始了勸誡:征日的水陸軍耗費糜大,朝廷決不能同時在南北開戰。
朱高煦卻道:“夏部堂勿慮,即便朝廷有錢,現在也沒船啊。咱們經營南方,並不是馬上要開戰。若是通過談判和博弈、便能解決問題,永遠不打仗更好。”
他接著又道:“但咱們征日本國得到白銀之後,如果不再進行對外貿易,提高國力的成效便會大打折扣,因為貨幣與物資流通只能局限於國內。
控制馬六甲以東的航线,貨幣發行、稅賦、物價、貿易規矩,便都是大明朝廷說了算。朝廷商隊可以從中獲利,私人商賈有利潤、市舶提舉司才有稅收,這便是開源。國庫若無源頭,諸位只顧哭窮有甚麼用?”
夏元吉聽罷不再多言了。
朱高煦道:“朕欲籌建南海總督府、西洋總督府,用兩個衙門管理馬六甲海峽以東的事務,隸屬於內閣。南海總督府可設置於西貢港(頭頓附近,名字來源於永樂年間的鄭和艦隊,西來朝貢之意)。西洋總督府可設置於舊港宣慰司。”
齊泰作揖道:“舊港宣慰使乃漢人施進卿,接受朝廷冊封、並曾立功,其麾下多是東南各地的漢人,此事尚可操辦。然西貢港是真臘國的地方,真臘國怕不願意割地。”
朱高煦道:“咱們可以換個稱呼,不叫割地,而是設立‘使城’。接受朝貢體系的國家,也能到咱們大明都城來設置‘使館’。咱們去幫助那些藩國,減少爭端、和睦相處,沒有個據點怎麼辦事?”
齊泰道:“臣怕此事仍不太容易。”
朱高煦點頭道:“因此我朝要充分利用各國之間的矛盾,免得耗費國庫出兵討伐。正因不太容易,咱們得趁早開始著手,起初無非是靠口舌,只是太耗費時間罷了。”
在朝的官員們議論紛紛,大殿里一陣嘈雜。
朱高煦招了招手:“諸位坐過來看圖。”他便指著鋪在大桌案上的一幅大圖道,“朕想了個方案,若是不妥,諸位也可以另想它法。”
他敲了敲桌面上的一個位置,“安南國是我朝屬國,咱們可替安南國出頭、向占城國索要順化之地;並提出將峴港作為‘使城’,以便在航道上成為一個補給港和貿易集散地。占城人曾多次洗劫屠戮升龍等地,安南國宗室貴族、庶民百姓都記著仇;有這樣的機會,安南人必定十分賣力。占城國有了壓力,便可能妥協。”
胡濙提醒道:“占城國與我朝關系良好,國王(闍耶僧伽跋摩五世)稱臣朝貢,據禮甚恭。”
“他們只是因為我朝征安南國時、想趁機報仇,咱們別在意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朱高煦道,“占城國早就不是秦朝時的林邑了,朕看舊檔上、各朝記載他們的國王大臣都是卷發黑膚的人,早已斷了與大明朝的上下直屬關系。吹捧咱們幾句,又不能當錢花。”
胡濙頓時無言以對。
朱高煦道:“占城國目前正在進攻真臘國,如果其北面的安南國興兵南下,占城國便要腹背受敵了。要是他們這樣還不願意妥協,那麼我朝便去找真臘國、許諾提供軍事援助。那占城國的處境會立刻變得十分危險。
真臘國吳哥城(洞里薩湖北、暹粒市附近)目前正面臨東西兩面進攻,同時在抵抗暹羅、占城的攻打,他們的處境危急,急需外援。
我朝可許諾以軍火等援助為條件,提出在西貢港設置‘使城’的要求。
如若真臘國不想理會我們的‘合理交易’,那麼我們就支持暹羅。暹羅大城王朝擺脫了真臘的控制壓榨之後,現在很想以牙還牙。真臘國王室如果想自取滅亡,那便可以繼續不理睬大明。”
大伙兒都安靜下來了,神色各異、十分復雜地沉默著。
朱高煦見狀,不禁好言說道:“人的道德、與國家的道德不一樣。我朝保持克制,沒有像元朝那樣進行屠殺征服,這便是道德。
但為甚麼那些小國、敢不理會我朝的訴求,甚至還敢殺咱們的使節?
無非是我朝空有強大的國力,但勢力沒能真正進入這些地區,不能對諸國的切身利害產生影響。
諸位可以審視,咱們駐軍兩萬之後、現在的安南國還敢不敢殺大明的朝廷命官?
何況這些小國相互攻伐,死傷不計其數,戰爭中野蠻的犯罪更是多不勝數。將來它們一旦進入我朝的總督府體系之下,有了審判是非功過的人,凡事都可以調停,殺戮反而減少了,豈非造福諸國各族百姓?”
這時學士胡廣道:“以道義論,聖上著實是功德無量……”
官員們紛紛側目,瞧著胡廣,胡廣立刻住嘴了。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是臉頰稍稍有點紅。
齊泰這時說道:“昔日太宗皇帝勵精圖治,欲建造海船下西洋、遷都北平等事,下旨朝中各人,即可操辦。今聖上先與諸臣商議,臣等應盡力輔佐才是。”
齊泰這麼一說,大伙兒才陸續附和起來。
不過朱高煦之所以要盡力拉攏朝臣,倒不是求穩妥;而是因為他辦的事、不僅只為了辦成那幾件事,而是在試圖建立成體系的國策。
朱高煦道:“待確定了談判的策略,內閣便舉薦幾個人,先去安南都督府;然後叫張輔調用船只,作為南下出使諸國之用……起初建立聯系之時,使節的風險較大,可以提拔一些安南人幫忙,或許選用國內自告奮勇的士人。”
“臣等領旨。”
朱高煦轉頭尋見茹瑺,“波斯、以及更西邊的那些海船,船體和風帆的構造似乎不太一樣。你們派人找機會了解,以便取長補短,咱們在技術上應時刻保持優勢。這件事,守御司南署也可以想想辦法。”
茹瑺和錢巽起身作揖道:“臣等遵旨。”
很久以前他有過一條西方帆船的模型、花了幾十元自己組裝的。
他現在才想起來那個模型的帆,與目前看到的大明海船的帆完全不一樣,似乎一種是硬帆、一種是軟帆;西方軟帆更加復雜,大明的船帆反而簡潔,使用滑繩(滑輪組)升降也很方便快速。
究竟優劣如何,或者大型小型船舶適合什麼構造,朱高也不清楚;但是水師和船塢里的官吏工匠,應能琢磨明白。
相互學習才是正途,傲慢自大往往只會導致錯誤。
時辰已近中午,大伙兒便行大禮,謝恩告退。
朱高煦仍留在柔儀殿。這處建築群是太祖讀書燕居之地,甚麼也不缺,再等一陣朱高煦吃了午飯,還能找張床午睡一會兒。
他在大桌案旁邊來回走動著,時不時看一眼剛才議事用的地圖。
整個大略的結構正在迅速鋪開,但是真正成事的范圍、仍舊很小,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要等日本國那邊的消息。
朱高煦走出了大殿,在門外的台階上站了一會兒。
風聲中,他似乎隱約聽到了浪濤之聲。
但他稍微回過神,便意識到應該只是錯覺。
別說京師離海岸還有很遠,即便是大江邊的浪濤,在這里恐怕也聽不見。
朱高煦抬頭看了一眼東邊的天空,心道:只要季風到了東海岸,大明艦隊航行的時間、最長也不會超過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