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從燕雀湖進內城,然後回到皇宮。這時午後的太陽,仍舊十分明媚。
今日無事,朱高煦出宮是挑了日子的;本來可以晚點回宮,只消在內城關閉之前便可。但他竟然被馬恩慧給趕了出來。
平素幾乎所有婦人對朱高煦,都是順從與逢迎的態度;習慣如此之後,他忽然遇到今天這樣的事,自是十分意外和不適應。
不過他也沒怎麼著,甚至沒有絲毫勉強馬恩慧,這便回宮去了。相比倆人的恩義情分,這點事當然不會讓朱高煦發火,他只是有點困惑。
時辰尚早,朱高煦便在東暖閣渡過了一個下午的光陰,在那里批閱奏章,干點正事。
大多政務、他都不太上心,順手就批了,其間不禁多想了一陣馬恩慧的事。只有一份國子監小官的奏本,稍稍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
奏本里的內容是勸立太子,理由是、大皇子瞻壑應該在七歲左右出閣讀書;只有確定了國本,朝廷才能建東宮,為大皇子擇良臣鴻儒,教習經義、修養德行。
朱高煦思索了很長時間,決定不批這份奏章,徑直送內閣,然後等著六科廊房的人謄錄公布。
這樣一來,更多舉足輕重的大臣便會陸續出來勸立太子了,事情能繼續發展下去。
朱高煦挺喜歡瞻壑的,瞻壑出生的時候、他正在雲南忙著各種戰爭,那段患難的經歷,讓朱高煦對大兒子的感情更特殊一些。
關鍵瞻壑是嫡長子,朱高煦實在不想折騰,何況也沒有理由不選擇瞻壑。
像當年的父皇,那麼不喜歡高熾,最後皇帝意志也妥協了,畢竟廢長立幼的事非常之復雜。
酉時之前,朱高煦便離開了東暖閣。
他走到斜廊上時,太監告訴他今晚應該貴妃侍寢。朱高煦也不召見妙錦,徑直乘轎去坤寧宮西邊的貴妃宮。
妙錦穿著常服、頭戴鳳冠,在宮殿正門口率眾迎接。
見禮罷,一行人走進里面,妙錦又道:“臣妾聽說聖上未用晚膳,便叫人准備好了酒菜,聖上請移駕飯廳。”
“好。”朱高煦點了點頭,然後不禁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側後的妙錦,覺得她今天有點不太對勁。
此情此景,讓朱高煦恍惚覺得自己還在御門,正在有板有眼地辦著公事。
倆人來到飯廳里,在一張圓桌旁邊入座。立刻就有宮女們開始服侍晚膳,端著水上來淨手洗臉,尚膳監的宦官也來到了外面的小房間等著試吃。
朱高煦隨口閒聊了幾句,談起了儲冰的器具。妙錦也規規矩矩的回應著。
過了一陣,四菜一湯以及一小壺酒便送上來了。這時朱高煦說道:“叫大伙兒都下去罷,前面門外那些宦官,還有彈琴的女官,都撤了。”
“是。”侍立在周圍的宮女們紛紛屈膝行禮。
朱高煦低頭打量了一番自己,又伸手摸額頭。妙錦見狀問道:“聖上怎麼了?”
“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對,惹你生氣了?”朱高煦皺眉道。
妙錦的臉頓時一紅,差點沒笑出來,不過刹那間她已穩住了表情:“沒甚麼不對。聖上做甚麼,哪里輪得上臣妾說?”
朱高煦夾了一塊白鴨肉,在蘸碟里蘸了一下,猶自一邊吃,一邊想著。
倆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妙錦開口道:“聖上別想了,真沒甚麼。”
“我不信。”朱高煦道。
他尋思著,難道是今天出宮去見馬恩慧,妙錦知道了?
如果朱高煦剛找完別的女人,又來親近妙錦,她是在意這種事的。
但是朱高煦今天真的沒干啥。
他也不便解釋,只能先沉住氣,等著妙錦的答案。不然萬一猜錯了,那便是自尋新的煩惱。
這事兒想起來也怪,朱高煦不怕皇後知道他今天的行蹤,反而在貴妃面前不太坦然。
妙錦時不時看朱高煦一眼,她終於嘆了一口氣,說道:“那本《諸國科學譯匯》,聖上要拿給賢妃,我沒甚麼可說。不過,聖上為何沒先告訴我一聲?”
朱高煦恍然道:“主要是為了給姚姬的哥哥姚芳,這樣書籍才有來源。”
“哦……”妙錦點了點頭。
朱高煦琢磨了一陣,放下筷子好言道:“說好是我倆的秘密,朕知道錯了,實在是因為疏忽。事已至此,妙錦別再生氣,我想別的法子補償你。”
妙錦愣了一下,精心打扮過的妝容也沒掩飾著她的神情。
那張美艷的臉上有些動容、有些驚訝,某一刻仿佛要破涕為笑,讓朱高煦期待著她笑罵一句。
然而她的各種細微情緒稍稍平靜後,卻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朱高煦見狀,不解地問道:“怎麼了?”
妙錦道:“哪有皇帝這樣說話的?真是拿你沒辦法。”
朱高煦道:“他們都走了,沒外人。”
妙錦聽罷又嘆了一口氣,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道:“吃罷,一會涼了。”
朱高煦便道:“你也吃。”
“飽了。”妙錦的嫵媚杏眼依舊看著朱高煦,似乎有點出神。過了一會兒她把手臂放到了桌子上,支撐著下巴繼續敲著他。
朱高煦輕輕搖了搖頭,繼續吃喝,他到這個時辰是真餓了。
晚膳罷,朱高煦招呼宮人進來。
大伙兒收了杯盤碗筷,侍候著漱口、上茶。
朱高煦與妙錦繼續在飯廳里坐著,他端起茶杯,又揮手讓內侍都退下。
妙錦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她今晚施了脂粉,青花瓷杯上留下了一塊淺淺的紅印。
她又見朱高煦瞧著茶杯,便默默地摸出一塊絲絹,輕輕在杯口上揩了一下。
“高煦不用多想,我覺得是自己的事。”妙錦輕聲道。
朱高煦點了點頭,繼續飲茶,並未開口。
妙錦看著窗外的晚霞,喃喃道:“想想高煦待我很不錯了,完全不顧道德禮教,非要封我個貴妃、給個名分。相識那麼多年,你做了皇帝,卻還是讓著我。”她瞧著朱高煦露出了一絲自嘲的微笑,又有那眼角細長上挑的嫵媚,明亮的杏眼正是一笑也頗有風情,“是我這種人不知足罷。”
朱高煦認真地聽完,說道:“自從我做藩王起,便有幾個妻妾。郭薇很在意她的正室身份、皇後名位,同時也在意給郭家帶去的尊榮。杜千蕊擺脫了困頓的家鄉處境、又得到了安穩的歸宿。
姚姬希望得到寵愛,不受委屈的地位,養尊處優的日子,以及別的東西;她也不高興我把寵愛分給別人,但還能認清現實。總之過了這麼多年,她們大致都得到了平衡。”
妙錦似笑非笑地看著朱高煦,靜靜地聽著。
朱高煦接著道:“而妙錦不是不知足,你又不要權勢、也不要地位財富。可能你是沒找到內心的平靜,也可能你要的東西,正好我給不了。”
妙錦顰眉道:“與高煦相識之前,一開始你就有妾,然後聽從父皇母後安排大婚娶妻。我倒不是在意你有一群妻妾,何況而今已做了皇帝……我就是在意,可沒辦法的事,算了。只不過有的事,還是忍不住難受!”
朱高煦問道:“譬如我把書私下給了姚姬?”
妙錦點了點頭,輕咬貝齒脫口說道:“高煦的心向著別人,不是我的了。”
朱高煦聽到這里,頓時一臉無奈。
妙錦走了過來,坐在了他的身邊,主動抱住朱高煦的手臂:“我現在回頭一想,自己住過的最好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嗎?”
朱高煦想了想,只得搖頭。
妙錦輕聲說道:“北平城高陽郡王府後面,那個地窖。”
朱高煦一臉不解。
妙錦道:“你親手挖的,還有里面的牆帷、床鋪被褥,甚至各種用度,都是高煦用心布置的。雖然那里又小又悶,也不太華麗,但甚麼都有,住著還挺舒適,誰能想到被關在那種地方、還應有盡有?”
朱高煦仍然很無奈:“妙錦要的東西,總是那麼奇特。或許、你確實不適合皇宮,反倒是尋常殷實人家,能給予你更多。”
妙錦搖頭道:“要不是遇到你,又若非先父當年想行刺,我就想出家罷了,更不會為難你做藩王或皇帝。”
朱高煦道:“要不……我在干清宮再挖個地窖?”
妙錦一不留神,聽到這里頓時“嗤”笑了出來,她的臉也是一紅,拽著朱高煦的胳膊推攘了兩下:“但你得親手挖。”
朱高煦沒有笑,溫言道:“世事沒法盡如人意,即便我做了皇帝也是這樣。你現在的想法,以及過去隱居的願望,都有點太不食人間煙火,算了罷?”
妙錦在他耳邊道:“我也沒法,我無法讓自己聽話。先前我本來想過了,定要規規矩矩做好貴妃,可你一來就問東問西,還認錯,我連一天也沒堅持住。”
朱高煦若有所思道:“入世還是出世,道家還是儒家,平凡人還是帝王,太執著本心的人,總是那麼矛盾……”
妙錦忽然打斷他:“我們正在好好說話,你的手從衣裳里拿出去。”
朱高煦道:“你還敢反抗,信不信朕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只要你舍得。”妙錦紅著臉瞪了他一眼,竟然一點畏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