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正是安南國氣候干爽的季節。演州北數十里之外,南北兩片大山叢林之間,走廊地帶上有一座大村莊。
天色剛蒙蒙亮,村莊里便來了很多人,從裝扮和話音辨別,全都是安南人。
那些人戴著尖頂大帽,手持各種兵器,一部分人穿了鐵片、竹片做的衣甲,個個皮膚黝黑仿若山中的綠林。
但他們並未劫掠村莊,只有一些人會闖進村民的家里、主要察看有沒有馬。
通過村莊的人馬絡繹不絕,村民們大多關門閉戶、在窗戶里悄悄觀望。
“汪汪汪……”四面的狗吠嘈雜不已,霧氣中籠罩著糞水和草木灰的氣味。
阮景異跟著黎利等人,也路過了這個村莊。
今日阮景異率兵,將負責北面的左翼作戰,這是很重要的環節。
平定王還是比較信任他的,如果不信任、最好是不用。
國王陳正元的隊伍,已經在路上七八天了,走的是大路。
一路上黎利的細作通過各種法子監視,有的藏在樹林里觀望,甚至有人混進了清化城郊的百姓人群中。
奸細們報回了各種消息,基本可以確認、陳正元就在隊伍中,而且他們對叛軍的預謀幾乎一無所知。
如果國王不在人馬中,會出現各種跡象。
譬如他們不可能讓所有人、官吏軍士,都能表演得像真的一樣。
一路上陳正元還接見了沿途的官員、接受各地的進貢等等,沒有絲毫異狀。
平定王黎利很會用兵,他沒有事先設伏,以免暴露蹤跡。
國王出行,護衛軍隊必定會事先散出一些斥候,提前巡察軍情。
叛軍此次出動了主力、人馬甚眾,不易隱藏;如果太早設伏,很容易被國王軍斥候發現。
所以黎利先確定、昨夜國王護衛軍安營扎寨的地點,然後在今天凌晨出動,發動突然襲擊。
安南國南部,即便是稍微平坦的地區,也有大量水田、草木樹林,沒有太寬的道路。
行進中的軍隊,大多時候只能以長龍行進;黎利軍如果突然從側面攻擊,對方多半來不及聚集人馬形成軍陣。
四下里除了叛軍人群的動靜,十分寧靜。
忽然之間,阮景異倒有點擔憂陳正元的安危了。
明軍究竟能不能及時增援過來?
如果時間差錯太大,陳正元的衛隊、很可能抵擋不住黎利軍。
天色已經很明亮,各部叛軍進入了一大片樹林里。
黎利等人騎著馬率先往前走,良久之後,一行人便走到了樹林的邊緣,一邊拿砍刀劈開灌木,一邊牽著馬上了一座小山丘。
遠處的道路上,浩蕩壯觀的場面便出現在了眼前。
長龍一般的人馬,無數的旌旗在長龍上飄蕩著。
國王軍行軍的大路西邊,小路上隱隱還能看到零星的游騎在活動。
大伙兒幾乎屏住了呼吸,臉上的神情既有緊張、也有些興奮,翻山越嶺前來,等的就是今天。
黎利的聲音很鎮定:“阮將軍去北面領軍,你的人先出動,截斷敵軍的退路。本王親率中路人馬,攻打偽國王陳正元的護衛。”
阮景異拜道:“末將遵令!”
阮景異牽著馬,沿原路返回,然後帶著隨從、在樹林中往北面走,尋找大隊人馬。
他能統領將士,當然只是因為黎利給了兵權;那些叛軍不會甚麼都聽阮景異的。
阮景異心里很清楚,只能以叛軍將領的身份、干著應該干的事,別無他法。
很快阮景異便與北邊的大隊會合了,將領們大多都認識阮景異、陸續朝他走了過來。
阮景異簡單地下令道:“傳令各部繼續前進,一出樹林、立刻發起進攻。截斷敵軍的人馬!”
眾人紛紛拜道:“遵令!”
阮景異率眾在樹林里走了一會兒,他騎著馬最先到樹林邊上。
這時,他看見敵軍的長龍已經停下來了,正在陸續向中間調動聚集。
看來國王軍的斥候,已經發現了樹林里的異狀。
林子里傳來了一陣陣喊叫聲,許多叛軍已經衝出了林子,一股股縱隊向東奔了過去。阮景異也策馬衝出樹林。
周圍的喊聲、鼓聲大作,叛軍各路人馬陸續發起了進攻,大地上的人群潮水一樣彌漫了過去。
前邊的人都是亂糟糟的,急著上去、想把敵軍定在原地防守;後面跟上去的叛軍人馬,才看得出有隊形的模樣。
不過國王軍也不是甚麼軍紀太好的人馬,只有中軍護衛、因為從明軍那里得到了一些盔甲,可能裝備要精良一些。
“砰砰砰……”阮景異聽見了前方傳來的火銃聲,四面的白煙也飄到了空中,喊殺聲越來越大了。
據報,國王軍目前用的並不是明軍的火銃、而是神槍;因王室控制的是城鎮地區,能大量制造火銃。
叛軍卻沒有這些兵器,不過神槍不一定有弓弩好用,不過無須訓練弓箭手罷了。
阮景異帶著人繼續向前走,很快看到了許多潰散的叛軍,正在調頭往回跑。
他也沒有下令強逼那些將士,只是轉頭喊道:“弓箭手到旗下聚集!”
隨後到達的叛軍人馬,也立刻發起了進攻。
他們沒有整軍,幾乎沒有隊形可言,扛著長矛刀槍,便亂糟糟地向東邊的大路衝去。
有些人陷進了水田里,在泥漿中胡亂撲騰。
國王軍那邊的火銃手也有點混亂了。
他們的長隊隊形沒亂,但是重新裝填之後的神槍“噼里啪啦”陸續開火,先後不一,自然大多都沒打中。
一些叛軍亂兵衝到了大路上,很快短兵相接。
但密集隊形的國王軍步軍,用長槍、單刀拒敵,很快就把亂軍打退。
亂糟糟衝上去的人被殺死了一些,別的人自然便開始潰逃。
阮景異收回眺望的目光,左右觀察了一陣,一些叛軍武將正在聚集部下列隊。阮景異下令的弓箭手,也紛紛聚攏到了一起。
“弓箭手!”阮景異向前揮了一下手。武將們便吆喝著帶著人前進,距離國王軍隊伍的數十步時,弓箭手便陸續開始齊射。
大路上的國王軍不斷有人中箭倒地,同時也在陸續用神槍還擊。“殺啊……”叛軍步兵一陣大喊,拿著刀槍木盾再次衝了過去。
前方塵土彌漫,人影混亂,許多人已殺作一團。
國王軍不斷有人在向東邊、北邊潰逃。
阮景異截斷北面道路,實在沒甚麼困難。
國王軍的軍陣太單薄了,很容易被從側面擊穿。
阮景異觀望南邊,遠處的國王軍中軍、似乎要難啃得多,中路不斷有叛軍將士潰逃,銃聲也是更加密集。
他拍馬向前走了一陣,看到旗幟便喊道:“傳令前軍將士,向東南迂回,合圍敵軍中軍!”
“末將遵命!”身邊的隨從立刻拿著令旗回應了一聲。
阮景異不是很賣力,但看眼下這場面,他也懶得管那麼多了。想想,他也不是很在乎國王陳正元的性命。
就在這時,南面的黎利部忽然開始後退了!
數騎舉軍旗奔了過來,他們循著阮景異的旗幟、策馬近前,其中一人說道:“西南邊突然出現了大股明軍兵馬,平定王下令各部立刻後撤!阮將軍,請到中軍商議軍務,北路由副將統領。”
阮景異道:“末將遵平定王令。”
他的心頭很慌。明軍忽然出現在這種不可能的地方,黎利估計已經起疑。
阮景異一邊硬著頭皮向南騎行,一邊觀察著周圍的大批叛軍人馬。他想騎馬忽然逃跑,但是這麼多叛軍、一箭恐怕就能讓他下馬。
那傳令的數騎很快上來,前後“護住”了阮景異。阮景異無計可施,只好跟著向南騎行。
不久之後,阮景異便見到了朝著西邊行進的黎利等人。黎利與阮薦都用冷冷的表情,面對著阮景異。
阮景異行禮道:“末將拜見平定王。船寇都在河東(海陽市附近),怎會出現在南方?”
阮薦道:“坐船。當初柳升攻清化,不正是如此?問題是明軍南下的時機,怎會如此恰當?”
阮景異怔怔道:“陳正元是個誘餌!”
“哼!”黎利發出一個聲音道,“把他給本王綁了,帶走。”
阮景異驚道:“平定王,末將忠心耿耿,平定王萬勿聽信讒言啊!”
“住口!”黎利罵道。
幾個人拍馬上來,將阮景異綁到了馬背上。
這時阮景異掙扎著回頭觀望,見國王軍根本沒敢追擊。過了一會兒,他又小心問道:“平定王,明軍距離多遠?”
阮薦接過話,答道:“還有二三十里,幸好我們在那邊留了人。”
阮景異忙道:“那我們還有機會,何不先除掉陳正元?”
黎利道:“明軍的騎兵很多,你不知道嗎?現在不走,本王的人馬便要丟光!”
阮景異頓時覺得,自己應該要完蛋了。
黎利沒有立刻一刀把他砍死,說明還只是猜忌;可一旦回到山區,阮景異將面臨著甚麼,此時簡直不敢想象。
明軍居然在二三十里外、便被黎利的人發覺了,遠水救不了近火。一陣冰冷的絕望,已籠罩到阮景異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