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皇城柔儀殿內,大明朝廷內閣大臣及勛貴們,對開辟新的戰場,已經到了決策階段。
兵部擬定了完善的進攻方略。
中間那張大桌案上,擺著一副“神洲”東北地區的大地圖。
原先亞洲地區取名聖洲,後來有人寫錯了字,結果兩年之間大伙兒都習慣用神洲,朱高煦也跟著用新名字了。
地圖上畫著的黃色團龍日月圖,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上面還擺著若干小木船。
齊泰對圍坐在周圍的大臣們說道:“據探報,對馬島多山少田,守護大名宗氏可控制的武士民丁,大約五六百人,且與日本國其他大名關系疏遠。聚居點有三處,主要城寨位於島嶼東南側的對馬港。
兵部擬調水陸兩軍進擊,有兩千料(按照明代計量尺度,排水約一千噸)的六桅寶船二艘,運送陸師五個百戶隊、以及火器軍械。
配有水輪的艋衝戰船三艘,快船、哨船十只,防止海上倭寇襲擾戰術。
明軍以大小十五艘戰艦編隊航行,同時下令朝鮮國的水陸協助。
朝鮮軍主要增援海上可能的襲擾,以及從巨濟港運調糧草增援。
陸師占領對馬港之後,明軍將士、朝鮮軍民,以及俘虜的當地日本人,一起修建棱堡,以為長久之計。隨軍有工部營造署的官員,負責此事。另有守御司北署日本國指揮使隨行,以便打探日本諸島的形勢,稟奏朝廷。”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但戶部尚書夏元吉仍然沒有放棄,他起身抱拳面對沉默的朱高煦,再次努力勸誡道:“蒙古諸部才是我朝邊地的最大禍患,我朝國力有限,自應避輕就重。日本國只是無關痛癢之地,聖上訴諸兵戈,一定要慎重。戰端一開,想收可能也收不住了。
洪武年間,日本國奸諜涉嫌與胡惟庸勾結,欲謀刺太祖。太祖大怒,下詔怒斥日本君臣,欲征伐日本國。太祖終未如此,亦因此故。日本國孤懸海外、路遠難征,且無利可圖。”
齊泰道:“據說日本國有金礦銀山。”
“據說?”夏元吉用譏諷的神色面對齊泰。
就在這時,朱高煦終於開口說話了:“即便沒有多少金銀礦,日本國還有優質的硫磺,以及人口不少的集市市場。這是數百年的長遠之計,現在的付出一定是值得的。”
他接著說道:“當年隋朝、唐朝都曾遠征高麗,並重新開拓絲綢之路。從戰略層面看,朕以為隋唐的上位者都是對的。
那時高麗的地盤已經擴張到遼東地區。
這樣一個有穩定的農耕產業與城鎮的大國,其威脅隱患比游牧民族更大。
因為游牧民族旋起旋滅,難以維持長達數百年;而農耕國家自有文明,穩步擴張,一旦失去控制,要重新收回來,便需經年累月,諸位請看安南國。
後來也證實,高麗一直想向遼東地區擴張,直到大明朝時期,朝鮮國李朝才認清了、無法與中原王朝抗衡的現實。
中原王朝一直無法制約日本國,讓它完全脫離大國定下的規矩,它就是下一個高麗。
日本國內多災害,且山地太多,他們一直沒有放棄擴張。
唐朝時,日本國還是一個荒蠻的部落聯盟,就想去侵占新羅了。
咱們大明朝現在沒有致命的強敵,機會正好,不該再坐視不顧。
而隋唐時代的路上絲綢之路,此路已不通。海路才是將來的方向。”
“諸位愛卿。”朱高煦回顧左右:“沒有遠慮,必有近憂。”
武將們紛紛附和。
齊泰也說道:“我朝選擇對馬島宗氏下手,也是進可攻退可守,並不會陷入永樂年間、征安南國一般的處境。那宗氏包庇倭寇,我朝曾多番告誡,現在用兵是名正言順。況且日本島諸藩國與宗氏關系疏遠,諸藩國自顧不暇,怕沒那麼容易幫它。”
朱高煦不等別人反對,立刻又道:“吾意已決,不用再勸了。”
眾人紛紛起身,在桌案南邊站好,然後跪伏在地:“臣等領旨,聖上萬歲。”
朱高煦從椅子上站起來,踱了幾步,稍作猶豫,終於開口道:“大伙兒恐怕忘了,咱們的祖先、最開始是怎麼活下去的。神農氏號召百姓耕種五谷之前,世人以打獵、采集謀生。然後有了五谷、有了農業,才有了城鎮和國家。從此華夏文明從黃河流域一隅、擴張到了萬里疆域,走上了不斷強盛的道路。”
朱高煦已經忍耐了很久,這時索性說道:“我們在農業帶來的豐富物產中,已經沉迷了兩千多年,其間誕生了一個個燦爛的王朝文明,滿足於自給自足的繁榮之中。朝中也並非不注重技術,負責農耕、天文時節、勸農的官員都兢兢業業,將華夏的農耕技術改進到了極致。但是……”
“只要諸位用心一想,就會發現,農業文明已經到頭,沒有上升的余地了。誰敢說,大明朝的物產一定比數百年前的宋代更豐富?即便比隋唐稍好,恐怕也好得有限。
諸位應該能醒悟,咱們自隋唐以來,千年間幾乎沒有多少進展。這與當年華夏先民的擴張相比,幾乎不值一提。而且因為技術的限制,土地難以再繼續擴張,人口卻在不斷增長,這就難逃每個王朝三百年的輪回宿命。就怕大明也沒法例外。”
禮部尚書胡濙忙道:“大明定能千秋萬代。”
朱高煦不置可否,接著說道,“在技術上向更高階梯邁進,該到時候了。”
夏元吉問道:“不知聖上之意,更高階梯是指何物?”
朱高煦忍住沒說,省得受人猜疑;而且他也說不清楚,沒有等到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只當天方夜譚罷了。
朱高煦“回想”起那些殘酷現實,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漢人還好不是印第安人。
“朕怎麼知道?”朱高煦道,“這不是諸位治國之士、應該操心的事嗎?朕不過有此感悟罷了。”
大殿上一片安靜,沒有人再貿然對此言談。
大約因為朱高煦的言論角度實在罕見,已經脫離了人們平素思考的各種聖賢道理,臨時沒人有此准備。
朱高煦揮了一下手。大臣們便紛紛謝恩告退。
當天下午,朱高煦便離開了柔儀殿,回到干清宮東暖閣,並召賢妃姚姬前來見面。
宦官們必定都很意外,因為皇帝在辦公場所見的後妃、一般都是妙錦,今天卻不同往常。或許宮中還會猜測,其間究竟發生了甚麼。
當然朱高煦很清楚,甚麼也沒發生,只因姚姬有個堪用的哥哥。
東暖閣有采光的窗戶,但位置有點高,與敞亮的柔儀殿正殿比起來,這里顯得有些幽暗。
此時所有的宦官宮女已經出去,朱高煦獨自坐在一把陳舊而華貴的椅子上。
姚姬走過了門內的屏風,走上前向朱高煦跪拜行禮。
“愛妃快起。”朱高煦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作出要扶的動作。接著他拿著一本厚厚的書,走過了御案,徑直遞給姚姬,“我有件事要你辦。”
姚姬接過書冊,美艷而充滿靈氣的臉上,在一瞬間,露出了讓朱高煦感到不解的神情。
她似乎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受,又像是得到了某種確認似的欣喜。
朱高煦已然想好怎麼辦了,便接著說道:“愛妃把它交給姚芳,你要留意的是:其一,要為朕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這本書的來源、包括姚芳;其二,讓姚芳謄錄一份之後,這本書再還回來。叮囑姚芳,他要留意的是:他也要保密,不能說這本書是你給的、要說是來自海航結交的人。”
朱高煦說罷,又問:“愛妃能做到嗎?”
姚姬不答,只是笑道:“多謝聖上信任。”
她即刻又道:“聖上的意思,別讓人們知道、此書是聖上與貴妃所著?”
朱高煦道:“正是此意。”
姚姬看了他一眼,試著翻開,“這是甚麼書?”
“可以說是著書立說的東西了,很重要。”朱高煦道。
姚姬又問道:“姚芳謄錄一份之後,應該怎麼做呢?”
朱高煦道:“把它交給守御司南署的右守御使、錢巽,並稱是來自海外各地。”
那本書的封面有書名,上書:諸國科學譯匯。
姚姬翻看了一會兒,抬起頭道:“世人著書立說,都想立萬世之名。聖上倒好,如此小心翼翼,輕易就把名給了姚芳。”
朱高煦道:“朕早就不在乎名聲了。”
姚姬似笑非笑地看著朱高煦:“那聖上在意甚麼?”
朱高煦沉吟了一會兒,說道:“浩瀚的浪潮把我推到了這個時間、這個位置,且我有這個見識,便必須要盡到力所能及的責任,並不為了自己。若是因自己的愚蠢與畏懼,讓一個偉大的文明喪失了機遇,那便死而不安了。”
他喃喃道:“物競天擇,天道沒有道德可言。”
姚姬那縹緲的笑意消失了,她十分認真地想著、剛才朱高煦這段晦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