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布政使司,秋冬那些好像枯死了樹木、此時已是枝葉茂盛。
不過最近正是陰雨天。黯淡低沉的天幕下,被雨水打濕的許多低矮硬歇山頂房屋、一片灰褐色;景象與京師完全不同。
趙王府的園子里,水池面被雨水淋得毛毛糙糙的,四面一片“沙沙沙……”的噪音。
然而站在亭子里、躬身與趙王說話的黃儼,對這樣的環境反倒多了幾分安心。
至少他們說話,不容易被閒雜人等聽見。
“聖上下旨從咱們王府調兵一萬三千人,王爺便只有差不多一衛護衛軍剩下了。”黃儼憂心忡忡地說道。
高燧也一臉愁緒。
黃儼派到京師的黃太平,最近已經回北平。黃太平送的禮,太監曹福沒有收;而且黃太平被晾在一間破客棧里,便再也沒有人理會了!
原先漢王府的嫡系宦官王貴、曹福等人的意思很明顯:根本不想與黃儼有所牽連,送錢財都沒用!
之前黃儼還指望,借著“伐罪之役”時期與曹福的患難交情,能從那邊借點勢,找到一些宮中為自己說話的人;但事到如今,情況看起來很糟糕。
於是侯顯王景弘被新帝寵信重用之事,便變得更加嚴峻起來。
當初廢太子當政時期,侯顯王景弘為了報復黃儼,不惜栽贓趙王弑君謀反;如今他們得勢了,能放過黃儼?
黃儼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那是不可能的事!鄭和余黨,必會想盡辦法、置黃儼死地而後快!
新君朱高煦為何敵我不分、他究竟想些甚麼?當初燕王府一家子都在北平的時候,黃儼的心可是向著高煦倆兄弟、對付當時的世子朱高熾的!
黃儼想起“洪熙朝”時,朝廷不敢動他、是因為想穩住趙王;而今如果趙王對朝廷言聽計從,太過恭順,那誰能保住他黃儼?
“太原、大同那兩位藩王,一王擁兵超過兩萬!為啥獨獨是王爺、要被調走最多人馬?”黃儼沉聲道。
高燧比大哥瘦得多、也完全不如二哥強壯,相比之下他的身材略顯單薄,此時他也皺眉道:“究竟我哪里做錯了事,讓二哥忌憚上了我?”
黃儼一咬牙,終於忍不住沉聲說道:“聖上這是要削藩啊!聖上必是想先削兵權、再慢慢削掉諸王勢力,最後就是削藩!別的王爺就沒一個吭聲的?”
高燧不動聲色道:“他們要是敢起兵,還用等到現在嗎?”
主仆二人說到這里,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各自都仿佛想著心事。
……朝廷北伐,從各藩王府調兵;不僅那些有兵的藩王不安,就連遠在四川的蜀王也憂慮重重。
蜀王手里只有幾百人護衛兵。本來他有兩萬人的;但在伐罪軍攻陷成都府之後,把人馬幾乎都弄走了,之後就一直沒給他恢復過三護衛。
削北方藩王的兵權,不關蜀王朱椿的事。但朱椿擔心的是:聖上似乎正在謀劃削藩,並非只為了削弱藩王護衛軍那麼簡單!
削到甚麼地步……沒有軍政大權享有世襲富貴;只有富貴,後代降爵;干脆像建文那樣直接治罪,往死里整?
總之朱椿絕無可能獨善,所有藩王都在此列!
他正在一處水榭里,扶著欄杆看著外面的湖泊。
湖泊里有很多魚在游動,但朱椿不為了賞魚,只因這里清淨。
上次朱椿在蜀王府設宴招待高煦,地方正在這里。
當時的場面,一幕幕再次涌上了心頭。
但是此處也不清淨,沒一會兒他的長媳、蜀王世子妃就來了。
朱椿聽到一陣哭聲,轉過身時,便見世子妃已跪在了地上。她拿著手帕一邊哭,一邊捂著臉。
“你怎跑到這里來了?”朱椿皺眉道,“你們婦人的事,何不找王妃?”
世子妃梨花帶雨,捂著臉哽咽道:“母妃也管不了金夫人(華陽郡王生母),母妃說,現在若是王爺也管不住金夫人,這王府就是她說了算!”
朱椿嘆了一口氣問道:“啥事?”
世子妃哭訴道:“世子病重,兒媳等每日傷心,可那金夫人竟然成日里在背後咒著世子!兒媳聽聞,傷心氣急,就去找金夫人理論,沒想到竟然被她打了耳光!”
朱椿問道:“她真的咒了世子?”
世子妃忙道:“千真萬確。”
朱椿又問她人證,結果世子妃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具體的人來。
朱椿便道:“若金氏真的有惡言,本王自會懲戒!不過她怎麼也算是你的長輩,打了你也不算多大的錯。”
世子妃聽罷“哇”地一聲就哭出來,簡直幾欲昏厥!
朱椿嘆了一口氣,搖頭道:“本王知道你們在爭甚麼,真是婦人之見!你們爭來爭去有用嗎?以後世子位該是誰的,還不是聖上說了算!”
蜀王庶子華陽郡王那倆母子,朱椿也很不喜歡!
因為在“伐罪之役”之時,華陽郡王吃里扒外、居然私下里勾結護衛武將,打開了成都府城門;這種事是他一個兒子應該做主的嗎?
要投降也應該與當爹的商議罷!結果弄得朱椿後來的處境、非常艱難。
正因那件事,朱椿才根本不敢提將來的世子人選;畢竟在聖上那邊,華陽郡王有大功。朱椿一肚子憤恨,卻也只能咬牙咽到肚子里!
不料世子妃哭得更凶,她哽咽道:“連王爺也覺得世子爺……”
朱椿這時才發覺自己有點失言,實在是他的嫡長子體弱多病許多年了;最近更是半死不活、眼看確實沒救的。
“悅熑是本王嫡長子,本王也每日難過,但事到如今有啥辦法?”朱椿嘆了一口氣道,“你們就不能安生一點,讓悅熑好好養病嗎?”
世子妃道:“若金夫人得了勢,還能給兒媳等活路嗎?求王爺做主!”
朱椿忽然大怒,一臉怒氣道:“那誰給本王活路?!”
世子妃聽到這里,頓時也不哭了,一臉眼淚愣在那里。
朱椿長嘆了一口氣,揮手道:“去找王妃,去!”
世子妃趕緊磕頭,終於不再煩朱椿了。
蜀王妃是藍氏,藍玉的女兒。洪武年間,朱椿就因為與藍玉聯姻而受了點影響。不過太祖皇帝很信任兒子們,朱椿並未受到絲毫牽連。
後來建文削藩,朱椿又被嚇了一次。
最近的“伐罪之役”,朱椿再次受到極大牽連……父皇不在了,他感覺到事情越來越嚴重冷酷!
前年冬天,在這間水榭的家宴上,朱高煦遇到了刺客!後來沐晟坐鎮成都府,明察暗查了很久此事;很多嫌疑都指向蜀王。
畢竟是在蜀王府上發生的事!朱椿也知道難以逃脫干系。
畢竟當時漢王軍的實力太弱了,以漢王府對抗整個大明朝、勝算非常小。
若是漢王軍戰敗,刺殺事件對朱椿非常有利;他便不用再為兒子開門投降的事負責。
然而世事難料,漢王軍居然意外地奪得了天下!
朱椿便陷入了危險之中。當時高煦說得很好,表現得非常信任寬容,但坐穩了江山之後呢?
……要是沒有契機,皇帝還不一定願意動他的叔父,畢竟蜀王從來無心謀反,沒有威脅。
可是,正好削藩的大事擺在了面前!在辦大事之時,皇帝順帶收拾一下“有異心”的蜀王,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如今,朱椿確實感覺到,連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他此時才醒悟過來:自己偶爾也會做自作聰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