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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378章 真是不舍得

大明春色 西風緊 3198 2024-03-04 21:32

  秋高氣爽的京師皇宮,更兼天氣晴朗明淨,仿若在天宮中一般。

  建造時間長達二十六年的天宮,用料十分考究,五彩的油漆和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在完工十五年之後的今天,還很新;它在陽光下流光溢彩,天地清明,十分絢麗。

  皇帝朱高熾進干清門後,執意要步行去坤寧宮。

  他的腿不太好,似乎長短不一樣、足弓也有點問題,而且身體非常胖非常重,走路簡直是一種痛苦。

  但往往世人總是用這種形式,自找苦吃、主動體會痛苦的方式,來表達一種虔誠。

  高熾身邊稍稍靠後的人,正是徐輝祖。徐輝祖是高熾的親大舅,他主動走在了靠後的位置。

  宦官宮女受意、在後面很遠的地方跟著。舅侄二人一路,似乎有甚麼話要說,但是他們走了好一陣也沒說話,一直沉默著。

  親情、舊怨、猜忌,過去的恩怨糾葛,哪能隨便就說得清楚的?

  高熾心里似乎也有數,終於開口了,他只問了一些淺顯的不痛不癢的話,好像在刻意避免著難以解答的難題。

  他問道:“大舅這幾年在府上做甚麼?”

  身材額外高大魁梧的徐輝祖答道:“俺在思索一些事兒。”

  高熾好奇地問:“思索何事?”

  徐輝祖道:“一個天賜將才是怎麼變成的。像孫臏、霍去病、班超、郭子儀這樣的人。”

  高熾轉頭道:“中山王(徐達)也算。”

  徐輝祖點頭道:“正是,俺身為先父長子,自己也是一生戎馬,閒下來了就忍不住想這樣一件事,有關將才。”他露出自嘲的表情,“不過俺一面苦思,一面也覺得沒甚麼用。俺知道,大姐一朝不在了,便是俺的大限將至,俺們姐弟或許注定要一塊兒走哩。”

  高熾聽罷不知如何回應,因為這個話題十分尷尬。

  徐輝祖似乎早就明白了:“靖難之役”後,他之所以沒有死,是因為永樂帝顧忌徐皇後的感情。

  一旦徐氏不在了,徐輝祖能不死?

  高熾好一陣沒吭聲。徐輝祖便繼續道:“說來慚愧,真正的大才與出身高低干系不大。將門虎子,耳濡目染當然要好得多,可是這點優越、不足以成為天賜之才。

  那等大才,似乎有一些天生性情。有涉險之勇氣,承受重創之擔當,不屈之堅毅;勢必有甚麼情義難以割舍、支撐其百折不撓。

  所以只是睿智冷靜、必定不行,堅持之事一旦曠日持久,代價很大便難以忍受。可是過於意氣用事、亦無法成大才矣。

  若具如此之資質,更須千錘百煉。無苦楚的涅槃重生破繭化蝶,那光陰蹉跎、人總會默默不聞地老去,而且很快……”

  “我父皇太宗皇帝威加海內,當年卻是舉步維艱。”高熾道,“確是符合大舅之說。”

  徐輝祖不動聲色道:“燕王文治武功,非獨善於戰陣。”

  高熾聽到燕王兩個字,看了他一眼,但身邊沒外人、便也懶得呵斥了。

  二人好不容易走到了坤寧宮的台階下面,高熾已經滿頭大汗、臉上蒼白,他大口吸著氣,聲音像拉風箱,模樣活像一直出水的魚。

  高熾猛地呼吸了幾口氣,咬牙往台基上走去。

  坤寧宮內外的宮女宦官都跪伏在地,卻沒有人發出聲音,只有一個宮婦哽咽著小聲道:“太後娘娘數日未進滴米,常在昏睡。”

  高熾與徐輝祖走進大殿里,高熾跪伏到床前,徐輝祖卻只是蹲了下去,面有悲色地打量徐太後的臉。

  “母後?”高熾輕聲喚道。

  徐輝祖也小心喊道:“大姐,弟來了。”

  過了一會兒,徐氏竟然睜開了眼睛,頭也微微動了一下。徐輝祖急忙站起來,彎著腰把自己的臉挪到徐氏眼睛前。徐氏的眼睛果然眨了兩下。

  又等了一陣,徐氏的嘴也能動了。徐輝祖急忙把耳朵湊上去,他聽了片刻,趕緊轉頭道:“高煦,大姐問高煦!”

  高煦恐怕要造反了!朱高熾心道。

  朱高熾今天剛從袁珙那里得到消息,袁珙又是從慶元和尚那里得到的消息;慶元和尚是道衍的貼身和尚,消息應該偏差不是很大……高煦准備擁兵自重、觀望風向,隨時准備起兵,往安南國進軍!

  但過了片刻,朱高熾只道:“高煦回雲南了,現在挺好的。兒子派了薛岩去與他商量,叫他依舊守雲南,將來等他願意的時候、再封蘇杭揚之類的好地方。”

  這時徐氏的頭也能微微轉動了,她好像魂兒漸漸回到了身體里,眼神一點都不渾濁。她的目光只盯著徐輝祖,聲音也大點了:“弟……”

  徐輝祖馬上用手背用力抹了一下眼淚,道:“大姐,俺在哩。”

  太後徐氏露出了一絲微笑,用很慢很輕的聲音道:“要分開了哩……我以前以為,親人是不會分開的。可幾十年親人,緣分亦終有盡……”

  “大姐……”徐輝祖滿臉都是眼淚,“俺們徐家人永世不分。”

  徐氏道:“以前以為光陰很長,悔沒有好生多看你們幾眼。四弟已經走了,我也早就該走了,拼了命、吊著這口氣,就想再看你一眼。”

  徐輝祖哭出聲來。

  “真是不舍得。”徐氏微微嘆道。

  高熾也默默地抹著眼淚,寬闊肥厚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過了一會兒,徐氏的聲音又道:“你還那麼頑固?”

  徐輝祖沉默了,他的臉上變幻不定,無數微妙的表情十分復雜。

  忽然徐輝祖跪伏在地,俯首道:“臣徐輝祖叩見太後,叩見聖上!”

  高熾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母後輕輕喚了他一聲。

  高熾忙俯首過去,聽見母後道:“記得我說的話,要你大舅開口很難,不過他的話可以相信。”

  “兒臣記住了!”高熾道。

  徐氏閉上了眼睛,安靜地躺在那里,不再說一句話了。

  大明皇帝朱高熾與徐輝祖一起跪在床前,也沒敢隨便打攪太後。

  坤寧宮恢復了靜謐,那靜謐仿佛是一種聲音,默默地訴說著悲歡離合恩怨情仇。

  數縷陽光透過雕窗,凝固在那里,也是如此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高熾的聲音喚道:“母後,母後?”

  他伸出手指一探,馬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仰頭嘶聲裂肺地大哭大喊起來。

  他仰著頭,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傷心欲絕痛不欲生。

  或許,年近三十歲的高熾,確實只能最後一次當孩子了。

  坤寧宮里傳出了如同慘叫的哭聲,以及喊聲:“兒臣沒能好好孝順母後啊……”

  ……永樂五年八月下旬,大明皇太後徐氏薨於坤寧宮,天下縞素。

  皇帝上尊號曰:仁孝慈懿誠明莊獻配天齊聖文皇後。

  並稱,仁孝皇後生前修身、慎言、謹行、勤勵、節儉、警戒、積善、遷善、崇聖訓、景賢范。

  懿旨一切從簡,故群臣三日釋服,獨天子一人齋戒三十六日。

  高熾在先帝駕崩時,也曾違背禮數,不到一個月就臨幸宮女。

  但太後薨,一月內他愣是連最喜歡吃的肥肉也忌口了,為太後齋戒。

  而且獨睡,也不讓皇妃侍寢。

  三天之後,高熾便照仁孝皇後的意思,下旨恢復徐輝祖魏國公爵位、讓他到五軍都督府出任都督官職。

  高熾在干清宮冬暖閣召見徐輝祖,提起了幾天前的密報。

  不料徐輝祖毫不猶豫地說道:“假的!”

  徐輝祖接著解釋道:“高煦甚麼人,臣豈能不知?他肯定不會去安南!他一去安南、與張輔鏖戰,聖上得以調動兵馬至四川、貴州,官軍大軍進雲南,雲南安在高煦之手?

  張輔非庸將,即使高煦能擊敗張輔,占據安南,彼時天下兵馬聚於廣西,朝廷並可隨時增援。而安南至雲南道路難行、運糧不便,高煦既棄雲南,復有回攻之理?敢情高煦要依靠安南初定之地,在廣西與十倍朝廷官軍決戰嗎?”

  高熾點頭:“魏國公之意,朕定與諸臣商議。那魏國公以為,高煦會攻何處?”

  徐輝祖道:“若不是貴州,必定是四川!不管他先攻何處、後攻何處,起兵之初,應該是想先占雲貴川三地!”

  徐輝祖頓了頓又道:“只據有四川,則貴州在側翼威脅雲南。只據有貴州,則糧秣人口不足以養大軍,一旦戰事拖延,高煦之力、只會日漸消耗殆盡。

  高煦還有一個選擇,便是棄守雲南,傾巢往四川,並出川入湖廣。但追隨他的將士家眷,便可能被朝廷官軍所獲了;不然,高煦亦無法裹挾著婦孺到四川境內作戰。”

  朱高熾沉吟道:“高煦一定會反?”

  徐輝祖道:“漢王從小便叛逆乖張,建文元年臣復見他時,只覺他與小時更為不同,唯狡詐未改。臣聽聞漢王今年離京時,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聖上恐不能全無防備之心。”

  朱高熾看了徐輝祖一眼,不禁說道:“魏國公似乎一向不喜高煦。”

  徐輝祖沉思良久,微微側頭吸了口氣,“高煦同是臣之外侄,臣也不該如此,可高煦讓臣覺得……特別是建文元年臣再見到他時,嘶……不好說!譬如世間最根本的忠孝美德是一棟華美的廣廈,臣便總擔心高煦是那個上房揭瓦的人。”

  朱高熾想了想道:“舅深居數載之後,言語愈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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