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她只招惹你不招惹別人呢?”
“她罵你你就也罵回去好了,為什麼要打人呢?”
“媽媽已經很累了,你不要再給我找麻煩了好不好?!!!”
在幼年時期被忽視,被冷落被無端斥責,作為母親發泄悲痛的犧牲品以後,十一歲的徐楸依然嘗試過,去愛自己的母親。
她像世上每一個普通的孩子一樣,受了委屈以後,把前因後果告訴唯一的血親,不求對方幫她討回公道,只求一句口頭上的安慰。
可是沒有,一心忙於事業的徐筱早已從當年的悲慟中走出來,卻苦惱於女兒的孤僻古怪不合群,忘記了徐楸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都源於幼時她未曾善待她——她於是惡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和人起爭執後打架的女兒,將她關在房里反省。
徐楸如今回憶起來,還能一點一點清晰地想起那間房子。
徐家的別墅老宅,在城南的富人區。她的房間在二樓,透過陽台可以看到後花園里的薔薇和薄荷。
她就蹲坐在角落里,從早到晚,徐筱勒令傭人不許給她開門,整整一天,徐楸連一口水都沒喝。
到了夜晚,很黑,很冷。她沒有開燈,就那麼睜著眼蜷縮了整整一天一夜。
她把十根手指都啃出了血,咬得不堪入目了,還是沒想明白,她到底錯在哪兒。
或許她錯就錯在,她是徐筱的女兒。
事情的最後,徐楸前小半生第一次對著母親發瘋,也是最後一次。
徐筱讓傭人開門,看到她的手以後嚇壞了,她不讓任何人靠近,歇斯底里地摔了周圍的一切東西,然後撕心裂肺地衝她的母親說出了她的回答:
“因為她犯賤,所以她只招惹我;因為她該死,她憑什麼欺負我,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好好去上學,所以我打她。因為她該死,她該死!!!”
因為她犯賤,因為她該死。就這麼簡單。
徐楸至此放棄了思考悔過的能力,或者說失去了這個能力。
在這之前,她會在周圍的人異樣的目光中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夠好;會在母親因抑郁症聽信謠言斥罵她克死父親時難過懊悔;會在周圍同學嘲笑她沒有爸爸時努力降低存在感以換取他們的善待。
她一直在安靜地反省,把所有的錯處都攬在自己身上,討好世人——但她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
同學鄰居和傭人依然虛偽地拿著她的身世作茶余飯後的談資,母親依然冷眼看她,唯一的朋友前腳送給她一只娃娃,後腳就可以背著她跟其他人分享她的秘密和痛苦。
“……什麼呀,我以前最討厭徐楸了,長得又不漂亮,還古里古怪的,一點也不像她媽媽。要不是她家生意做的大,我媽非讓我跟她玩兒,我才懶得理她。”
——假的,都是假的。不是為了錢,就是為了耍她玩兒。
徐楸殺了那只布娃娃,也殺了那個愚蠢的、輕易就相信別人會真心對她的自己。
禁閉結束的那天徐楸發了場高燒,大病一場後,似乎是連哭都不會哭了,比以前更孤僻起來,除了死氣沉沉的面無表情,就是一看就很假的微笑。
她就此變成了一個刻薄的怪胎,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再也不會覺得是她的錯。她學會罵人,罵的又髒又難聽,每個字眼都那麼惡毒。
他們不再靠近她,他們開始畏懼她,她痛快極了。
這麼多年以後,和當年如此相像的場景再一次發生,徐筱在打來的電話中問,為什麼和陳家的女兒在大庭廣眾之下打架,徐楸依然是一樣的回答。
即使徐筱的語氣完全不是當年凌厲的質問,而是小心翼翼。
徐楸還是說:“因為她犯賤,因為她該死。”
母愛之於兒女何其重要,母親本應該是一個女兒這輩子最親近、最重要的不可替代之人。
但可惜的是,徐筱從來就沒有理解過自己的女兒,她總是忘記——徐楸就算性格再孤僻古怪,也從不會犯賤挑釁別人。
電話另一端,因為她這句話而沉默了許久,可能是對方也想起了什麼,片刻過後徐楸只聽得女人壓抑哽咽的哭聲。
徐筱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徐楸已經掛斷了電話。
咖啡廳有人報警,和陳柔撕扯得衣衫不整的徐楸,在做完筆錄以後被謝雍帶回了家。
她剛掛斷電話,玄關傳來開門聲,謝雍拎著一袋新衣服進來,放在徐楸面前。
男人聲音溫沉:“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吧。”
除此之外,他什麼都沒有問,眉宇間很平靜,在目睹了徐楸瘋癲一樣打人的行徑以後。
事實上謝雍自己也驚嘆於他對徐楸的容忍度之高,放在以前,他是很厭煩這樣不理智的人和這麼麻煩的事情的,但是今天在咖啡廳和警察局里時,他只剩下攔著徐楸和袒護她的本能。
她是他帶進去的,他無法眼睜睜看著她被欺負。
徐楸從始至終都垂著眼,一生不吭地接過衣服,輕門熟路地找到謝雍家的浴室。
聽到微弱的嘩嘩水聲以後,謝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沉重地坐到沙發上,閉著眼揉了揉太陽穴。
他這是怎麼了?
明明出手打人的是徐楸,可是當他看見她眼里不易察覺的無助和痛苦時,看著她控制不住情緒眼尾發紅時,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心疼。
下車以前,幫徐楸解開安全帶的時候,他看到她包里隱約露出來的藥,奮乃靜,氯丙嗪,其他名字更加復雜的他沒記住。
他稍微搜了一下,是治療精神類疾病的藥——他在那瞬間猛地明白了對方三緘其口的原因。
回望這段時間和她的接觸,似乎能看得出一些蛛絲馬跡——她時常像一個無法融入社會大眾的異類,喜怒無常,行為語言偶爾也會讓人匪夷所思。
她有秘密,或許也就是那個秘密為她引來了這場災禍——謝雍胡亂臆測著。
水聲停了,謝雍的思緒也戛然而止。
想著他身上也被潑了水,而徐楸擦干穿衣還需要一會兒時間,謝雍脫了背後濕了一片的上衣,隨手扔在沙發上,就要回臥室換。
才剛走到門口,斜對著臥室的浴室門被“唰——”的一聲拉開,徐楸只穿了一件吊帶裙,肩頸還帶著一點兒水珠,頭發濕透了。
謝雍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但又後知後覺——他一個男的,於是訕然地放下了手。
徐楸目光閃爍了下:“……吹風機在哪兒?”
………
徐楸一個反社會人格障礙,很多時候是缺乏羞慚感的。
她覺得她已經把謝雍全身上下都看遍摸遍了,沒必要不好意思——但謝雍似乎不自然起來,在她站在干濕分離的浴室外間吹頭發時,對方站在離她很遠的洗衣機旁,把衣服扔進去,耳朵根還是通紅的。
徐楸通過面前的洗手台鏡面觀察謝雍的反應,卻在他看過來的前一秒迅速收回了目光,只留眼角余光繼續視奸著對方。
謝雍做足了心理建設看向徐楸時,首先被她的衣服吸引去了注意力。
她身上穿的吊帶長裙是他買的,但他記得他買的是一整套,里面應該還有一件保暖的貼身內襯,因為怕她冷,他還多余買了一件針織開衫,但現在她只穿了這件吊帶。
徐楸常年裹在不講版型的普通衣服里的身體很單薄,不過白的發光。
腰肢盈盈一握,胸乳卻是恰到好處的玲瓏可愛,好在還算高挑,纖細的胳膊和圓潤的肩膀像毫無瑕疵的美玉——明明是這麼賞心悅目的場景,謝雍眼里卻閃過一絲不悅。
摻雜著吹風機呼呼的風聲,徐楸不太清楚地聽到謝雍問:“……你不冷嗎?”
徐楸關了吹風機,沒回頭,“不啊。”
屋里中央空調一直開著,怎麼會冷?
謝雍不說話,拿起袋子里的外套走過去,遞到徐楸眼前,“穿上,不要等生病了還怪我招待不周。”
徐楸不穿,濕發發梢垂下來的水滴滴到謝雍手上,明明是涼的,卻好像在他心上燙了個窟窿似的。
他索性直接把外套披到徐楸身上,同時接過她手上的吹風機。
那吹風機是強力的,體積比一般的還要大一些。
謝雍買的時候,沒考慮過會有一個女孩兒拿起它。
剛才他好幾次都有種,徐楸那細弱的手腕兒會承受不住它的重量的錯覺。
“不是你那麼用的,別給我用壞了。”他是這麼說的。
徐楸下意識轉身,隨後耳邊就被熱風和雜亂的聲音占據了,她看著謝雍有些笨拙地抓著她的頭發放在出風口,還沒她用的熟練。
吹到半干的時候,謝雍才又一次開口:
“今天在咖啡廳里,她為什麼那麼罵你?”他低頭看她,“她為什麼說,你破壞別人感情?”
他想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
徐楸抬眼看謝雍,眼睛不躲不閃,表情連一絲絲異樣都沒有:“你擔心我?”
謝雍動作一頓,眼睫輕顫一下,立刻矢口否認:“不是。”
“那你是吃醋了?”徐楸問的直接明白,但表情還是那麼平靜,沒有羞怯,好像問的不是有關她的事一樣。
謝雍不吹了,眼神躲開,聲音也拔高了一點兒,微微咬牙:“都說了不是。”
徐楸卻忽然側著臉,靠近了謝雍胸口左邊——
在察覺到她靠近的一瞬間,謝雍瞳孔微縮,眼神怔忪著,呼吸微滯,也就沒來得及後退。
他只聽得女孩兒站直身體後帶著笑意的問句:“……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是謝雍,你的心髒跳的很快。”
“你在說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