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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七卷 第417章 錦衣錄(24)

  太後是個極年輕的美人,因是在喪期,一身肅重的石青長裙,依舊掩不住那國色天香的美貌。

  她坐在黃花梨木的躺椅里,見瑤姬欲行禮,忙命宮娥將她扶起,口中笑道:“孟卿不必多禮,如今朝中事繁,還要仰仗孟卿這樣的國之棟梁呢。”一口吳依軟語,端的是溫柔似水。

  瑤姬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一言一行俱是謹慎,她大概也看出來了,揮了揮手,示意殿內諸人盡皆退下:“叫你來,不過是我的一點子小想頭,想看看他傾心若此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樣。”

  這個“他”,除了蘇璟,不做他想。

  瑤姬笑了笑,原本心中尚有驚疑,此時反倒淡然下來,她勾起唇角,回視著上首那個堪為天下至尊的女人:“太後既已看過了,可還滿意?”

  話音未落,太後的眼中驟然閃過一絲利芒來,但那冷光很快便消逝了,她咯咯地嬌笑了起來:“孟卿真真是風趣,罷啦,”忽而一嘆,“我約莫有些明白了,這麼多年,他為何從未放下過你。”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與他相似罷,同樣的驕傲,同樣的孤勇,同樣的能為了彼此毫無畏懼、不顧一切。

  這世間沒有幾個人知道,她與蘇璟結識的發端並非蘇瑚在江南為天正帝采選美人。

  那時候她十歲,父親只是朝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偏偏因為得罪了王榮安惹來滅門之禍。

  負責動手的是當時還為薛浩所掌的錦衣衛,鐵騎衝進了她的家,在母親的哭喊聲中抓走了父親,後來便是父死母亡,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即將淪落到煙花之地時,被蘇璟救了。

  她記得那個人,闖進家里的那些凶徒里,就有那個人。只是他沒有動手,冷冷地站在一旁,像是凝定的冰。

  “想報仇嗎?”那個人對她說,“想的話,就跟我來。”“為什麼是我?”很多年之後,她即將被蘇璟改名換姓送進宮中,終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糾纏她多年的疑惑。

  男人坐在窗邊,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因為你有野心。”

  野心,野心……那時候她不懂,直到她一步一步,踏著無數的屍骸走到了今天,方才明白了蘇璟的意思。

  只想要復仇是僅僅不夠的,唯有欲望,才能讓人走得更遠。

  “你大概不知道吧,錦衣衛里,有半數的人,都如我一樣,”或是為權相所迫家破人亡,或是被閻宦相逼近乎淪喪。

  共同的目標,讓他們對蘇忠心耿耿,絕對不會反叛。

  而那些死在蘇璟手里的朝臣,每一個,身上的罪名都確有其實。

  “很有趣吧,頂著走狗名頭的鐵騎,其實是朝綱敗壞下的受害者。道貌岸然的高官,雙手卻沾滿了民脂民膏。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方一貫,王榮安不,都不是。”

  她凝視著瑤姬,在那帶著笑意的目光下,少女輕輕吐出了三個字:“是皇帝。”弑君,她終於明白了,為何扳倒方一貫後,卻還有之後的那場大戲。

  天正帝的死亡,並非偶然,而是一個精心編織的局。

  “覺得我可怕嗎?”太後看著她。

  “不,”她的目光一片清朗,“你做的很對,我想天下都會感激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首的女人肆意狂笑了起來,她笑著笑著,那笑聲中卻似有悲音,好半晌之後,她方才停了下來,“你很有趣,孟瑤,我想……我有點喜歡你了。”

  瑤姬有些哭笑不得:“多謝太後抬愛,所以……我可以回去了嗎?”“不可以。”太後笑眯眯地拒絕了她,然後就把她關在了奉安宮,從旭陽東升一直到日頭西斜,將要天曉時,嘎吱一聲,門扉輕啟,照進了清晨的第一抹光。

  賀喜站在門外,歉順地垂著眼簾:“孟中丞,您可以出宮了。”

  她沿著高高的宮牆往外走,牆頭之上,金黃的琉璃瓦折射著初陽,那樣的璀璨奪目、美輪美奐。

  但她的視线絲毫也未曾停留,離奉天門越來越近,腳下的步子也越來越快,一步、兩步、三步……第三百三十二步,她停了下來,門頭之下,神情淡漠的男人站在那里,忽而看到她的身影,輕輕勾起了唇角——

  “回家罷。”

  “嗯。”

  她沒有去問蘇璟究竟和太後做了什麼交易,也沒有追究那個深宮中的女人曾經對蘇璟懷抱著什麼樣的感情,那些都不重要啊……小手與大手十指相扣,重要的,唯有你。

  這一年的六月,繼“御苑之變”後,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蘇璟上奏辭去身上的一切官職,又一次跌破了滿朝文武的眼球。

  在諸人的猜測中,蘇璟既然上演了這樣一場驚天反轉,他手握的權柄可想而知,恐怕王榮安身死後,朝中又要有一個新的“太上皇”了。

  蘇璟卻出人意表,放棄了手中的滔天權勢,自願歸隱田園,實在教人不解。

  便有人說,蘇璟的奸佞名頭其實一直都是假象,細數被他抓進詔獄的朝臣,死掉的都是罪證確鑿,說他是奸佞,他可沒有冤枉任何一個人。

  反駁的人同樣也是理直氣壯,誰說蘇璟沒有制造冤案,范睢陽不就是現成的例子。

  不管市井中如何議論紛紛,蘇璟的辭官已成定局,於朝政來說,這自然是好事,連李耕都捋著胡子說了一句:“蘇飛卿,呵……不簡單啊。”

  自此,持續了整整二十余年的“天正黨爭”終於落下了帷幕,在太後的強勢手腕下,吏治改革、括隱改稅……一系列因為天正朝政治敗壞而停滯不前的舉措開始實施,露出日薄西山之相的大越朝,似乎又有了邁入盛世的先兆。

  而錦衣衛在次年三月也因為吏治改革被裁撤掉了,邸報下發的那天,瑤姬正在家里寫辭官奏章,蘇璟推門而入,站在她身後看了半晌:“決定了?”

  “說好了成親後要去遍覽名山大川的啊,”少女轉過身,“我要是繼續做官,就不能和你一起出去玩兒了。”

  “岳母若是知道了,又要罵我帶著你不學好。”

  瑤姬努了努鼻子:“才不會,我娘最討厭的就是我做官,這回她必然不會怪你,不過……”

  自家娘親看蘇璟不爽真不是一天兩天了,蘇璟沒辭官前嫌棄他這個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名聲不好,辭官後又嫌棄蘇璟一個大男人整天在家吃白食,哪怕蘇璟手中田莊地產眾多,足以養活一百個瑤姬了,也還是被她選擇性無視。

  瑤姬也是無法,大魔王,我相信以你的智謀能夠搞定的,所以就死貧道不死道友了。

  蘇璟哪里還不知她在想什麼,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小壞蛋。”

  眼看著瑤姬將一封奏疏寫完,重重地落下印信,她忍不住嘆了一聲:“你說……以後會好嗎?”

  他明白她的意思:“太後有野心,也有與之匹敵的能力。”

  哪怕瑤姬沒有被太後召進宮中,他也早已打算辭官,權勢富貴於他如浮雲,於太後卻是萬萬不能放下的。

  所以那個女人無法容忍他留在朝中,也不會讓這樣一個知曉她所有過去的人依舊握有權力。

  可權勢縱然美味,又如何比擬心愛之人的陪伴與廝守?

  這場交易,到底,是他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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