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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七卷 第415章 錦衣錄(22)

  天正二十九年四月初七,身懷六甲的淑妃於奉安宮產下一子,天正帝龍顏大悅,當場將這個孩子立做了太子。

  冊封大典那天,越京城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從去歲方一貫下獄開始,這半年來,朝中局勢風雲變幻,連帶著首善之地也人心惶惶,頗有些郁積之氣。

  如今有了這樣大好的消息,在王榮安的刻意推動下,整個慶典可以說是顯赫到了極致。

  瑤姬身為三品京官,自然也要入朝領宴,宴會上,身為內宦的王榮安就大喇喇坐在朝臣們的最上首,連新任內閣首輔都要看他的臉色。

  眾人面上神情各異,鶴山黨也好,方一貫的舊黨也好,互相交換著彼此的眼神,俱是苦澀與無奈。

  李耕就坐在瑤姬身旁,端起酒杯飲了一口:“讓方一貫爬到頭上也就罷了,如今竟被個閹宦欺凌至此,真是可悲,可嘆……”他這句話,何嘗不是眾人的心聲。

  只是王榮安如今權勢滔天,連蘇璟都被他派人緝捕下獄,整整兩個月了,依舊沒有放出來。

  聽說王榮安原本是想直接處死蘇璟的,沒想到被淑妃攔住了。

  這位誕下太子的淑妃,也正是王榮安有如此權勢的原因。

  天正帝對她可謂是言聽計從,她又有子傍身,一旦天正帝大行,就能從後妃一躍而成為太後。

  “難道事情已經回天乏力,我大越只能在奸妃和閹宦手里苟延殘喘?”李耕又飲了一杯,瑤姬見他越說越不像樣子,想來是醉了,忙攔住他:“李公,天也不早了,我送您回府吧。”

  扶著李耕出了宮,看他在家人的接扶下上了馬車,瑤姬方才打馬回家。

  夜已深了,當空一輪冷月,襯得這天色越發寂寂。

  分明是萬物回暖的初春,路旁新發的嫩柳,初綻的桃花,看在瑤姬眼中,卻俱是頹然的寂寥。

  只因變的不是景,而是人心。

  待她回到孟府時,孟夫人已歇下了,孟太師倒是依舊在書房臨字,見她來請安,慈和一笑:“回來了,去歇著罷。”

  “爹爹,”瑤姬有些踟躕,“娘親她,今日可好。”“好,”孟太師擱下手里的筆,“瑤兒,你不必記掛這些,你娘雖說還有些看不開,不是還有爹爹嗎,你既心意已決,就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你娘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她的氣已消,也早就不怪你了。”

  瑤姬垂下眼簾,掩去眸底的愧疚:“怪只怪女兒不孝,偌大年紀還要教父母操心……”

  只是若讓她再選擇一次,她還是會與蘇璟同進退。

  那天從詔獄回來後,她將自己和蘇璟之事向爹娘和盤托出,孟夫人自然是當場大怒。

  先不論蘇璟的名聲有多差,他如今還在詔獄里關著,不知日後是死是活,女兒卻表示要與他同生共死,為人母的,如何肯依?

  “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出來的。”

  向來乖巧的女兒卻是態度堅決,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中滿是堅執。

  “那他要是失算了呢?要是五年,十年,要是他一直沒能出來,你又要怎麼辦?!”孟夫人氣得滿臉通紅。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哪怕是要等一輩子。

  這個回答讓孟夫人徹底死了心,她的女兒她最明白,只要下定決心,縱是天崩地裂也不會更改,她不由地失聲痛哭:“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瑤姬的心里也不好受,默默垂著頭,強忍著不讓淚水涌出。還是孟太師嘆了口氣:“真想好了?”“想好了。”

  孟太師面上的神色復雜難言:“你師父托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信,叫我勸你不要做傻事,看樣子是勸不住了……那孩子,”他頓了頓,“原本是姓霍吧。”

  二十年前,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霍唯安因為彈劾內閣首輔方一貫被羅織了八項罪名緝捕下獄,在獄中,霍唯安受盡了嚴刑拷打,始終不肯屈服,不願在那些編造的供狀上簽字畫押。

  奈何方一貫在朝中一手遮天,錦衣衛、刑部、大理寺,全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霍唯安孤立無援,最終被判斬首之刑霍氏一門,滿門抄斬。

  霍唯安五子一女,幼子不過七歲,貫來行刑,十四歲以下男丁俱判流放,當時朝中便有人為霍唯安的幼子求情,可方一貫道:“禍亂朝綱之輩,其子日後若長成,亦是奸佞,如何留得?”

  霍家滿門四十七口人,除了沒入教坊的獨女,自此便盡數血濺刑場。而那個唯一的女兒也在數月後,從教坊樓上一躍而下,香消玉殞。

  此等駭人聽聞之慘事,卻因為朝野畏懼方一貫的威勢,無人敢於置喙。

  彼時孟太師已致仕在家,聽說霍唯安被冤下獄時,也曾上下奔走,試圖將其營救,奈何終究是無功。

  無人得知,那個七歲的孩子卻是活了下來。詔獄中亦有同情霍家的人,配合霍家舊仆李代桃僵,將那孩子救下,隱姓埋名,送到了京畿的農戶。

  其後歲月匆匆,那孩子長大成人,苦心籌謀數十載,終於在二十年後復仇成功,把曾經加諸在霍家身上的慘酷,盡數還給了仇人。

  “他的做法我雖然不支持,但也無可置喙,畢竟,”孟太師苦笑,“國君昏聵,奸佞當道,除了這樣決絕的方式,再無他法。”

  這個國家,早就在二十多年前便腐朽了。他扶持著當時還是太子的天正帝登上皇位,又看著皇帝一天比一天墮落,將這片土地糟蹋得千瘡百孔。

  如果說霍家的遭遇是方一貫一手造成的,那他們所有人,那些同流合汙、冷眼旁觀,抑或是無能為力的人,大概都是幫凶罷。

  天正二十九年五月十三日,就在太子的滿月宴剛過不久,天正帝突發急病,臥床不起。

  自從皇帝沉迷煉丹後,身體便一日不如一日,有這樣一天,早就在朝臣們的預料之中。

  太醫院依舊是盡心醫治著,偌大的國家也依舊是有條不紊地繼續運轉。

  到的這一年的六月,皇帝命懸一线了十日之久,終究是一命嗚呼。

  他駕崩之後,早已准備多時的禮部很快便擺好了儀仗,一面舉行大行皇帝的喪禮,一面給新帝加冕登基。

  新帝生母淑妃自然順理成章成為了太後,因新帝年紀幼小,太後垂簾聽政,與大總管王榮安同理國事。

  朝局平靜得仿佛一潭死水,絲毫也沒有政權交接時的不穩。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天正帝在位時,因其不理國政,權力原本已在太後和王榮安的把持中,如今不過是換個傀儡做皇帝,有何區別?

  然而眾人萬萬也沒想到,登基大典之後的第五日,志得意滿的王榮安應太後之邀去御苑賞花,被一躍而出的錦衣衛當場亂棍打死。

  這便是史稱“御苑之變”的驚天秘聞,當日,王榮安的死訊被嚴密封鎖,其後錦衣衛持太後懿旨及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蘇璟密令,一日之間,將王榮安的八個死黨盡數緝捕,干淨利落地處死在了詔獄中,其中便包括錦衣衛指揮使薛浩。

  直到第二日朝會上,新任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賀喜宣布此事,朝臣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淑妃,不,太後的聯手對象,從始至終,都是蘇璟。

  一夕之間,宦黨徹底倒台,大概是天感其事,散朝後眾人步出奉天殿,連日來陰晦不已的天際竟撥雲見日、風消雨住。

  仰頭望著那萬里碧空,一時之間,瑤姬竟有些痴了。原來這就是他的承諾,他說過,他的話,從來都是作數的。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見他,心髒劇烈跳動著,仿佛要跳出胸腔。朝靴微微的一動,她正欲舉步,身後有一個聲音阻住了她——

  賀喜一身內宦特有的藍衣,歉順地垂著眼簾:“孟中丞留步,太後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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