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卷 第476章 破陣子(26)
從竹樓里臨窗遠眺,恰可看到一泊湖水,湖邊結著薄薄的冰,幾只寒鴉棲身其上,時不時地撲翅跳動幾下,嘎嘎嘎嘎的叫聲不絕於耳。
段爭竹站在窗邊,聽到瑤姬道:“實不相瞞,行思也曾向我透露過一些,只是他畢竟也不甚了解,只道此事與皇帝有關,所以我方才來尋先生。”
行思……想到那個人,他垂下眼簾,斂去眸底的幾分復雜,口中嘆道:“也罷,既你來問,我沒有瞞著你的道理。只是沒想到,你竟不知其中內情。”
聞聽此言,瑤姬不由怔了怔,想到自己的身份:“莫非,此事真與凌霄派……我父親有關?”
“是,也不是。”
說是,那件舊事確實是由凌霄派最後一任掌門水寒一手發起的,說不是乃是因為此事關乎整個修真界,甚至是天下。
天下人人皆知,本方世界雖然靈氣充裕,極適合修真煉神,但從洪荒以降,已有幾十萬年沒能有化神道君或者佛門菩薩更進一步,成功飛升超脫。
究其原因,並非洪荒過後世間英傑俊才不及先人乃是當年洪荒時兩族大戰,不僅山川震動、江海翻覆,最後一場決勝之戰中,人族兩大高手天一道君與神秀菩薩合力圍攻妖族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尊天大妖聖,甚至將天穹擂破,降下了萬道滅世雷劫。
這一戰過後,尊天大妖聖徹底隕落,而天一道君和神秀菩薩因著天道功德加身,一個成為大羅金仙飛升而去另一個超脫為佛祖,也離開了此方世界。
他們兩人,即是此方世界最後一位金仙和佛祖。
在堪比滅世的大戰下,此方世界動蕩不安,幾乎破碎,天一仙君和未來佛祖在飛升之前,遂聯手將世界恢復,修補好破碎的天穹,將裂開的大地重新合攏。
只是九天畢竟已然破碎,天地法則因此悄然發生改變,九天之上出現無形的罡氣層,導致再有大能達到飛升的臨界點時,一穿過九天,就會在天地威能下化成飛灰。
所以化神與菩薩境界,成為了所有修士所能攀登的最高頂峰,雖然人人都知道化神之上是大羅,菩薩之後還有佛祖,可一旦試圖飛升,不僅不能得證大道,脫劫永生,反而還會徹底隕落,自然只能無奈地停留在當前境界上,此生再無望更進一步。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四干多年前,據道門中一位修士在手札中記載,庚辰月戊申日,九天有天外奇石降世,山川震動、星河翻涌。
那塊所謂的天外奇石兜兜轉轉落在了凌霄派手中,經過多年研究,凌霄派確定其能改變天地法則,打破那個令無數修士之入骨,又畏若猛虎的罡氣層。
只是奇石自降世後一直陷入沉睡,無法發揮出自身強大的力量,凌霄派眾多大能殫精竭慮,甚至聯合道門其他門派商討,終於議出了一個可以將奇石從沉睡中喚醒的法子。
那就是以巨大的生氣為祭禮,輔以凌霄派生生不息,萬物始發的法門將其力量激發。
聽到這里,瑤姬只覺心頭一動:“巨大的生氣?”
她雖然有原身的記憶,但原身自從突破到元嬰境界後就一直在外閉死關,而凌霄派確定這個祭禮時並未告知她,所以她不知情。
等後來她順利出關,凌霄派已是連山門都快被攻破了,自然不知此等隱秘之事。
此時段爭竹話里的微妙意味讓她不得不多想,以生氣為祭禮,這是魔門的法子,這種法子確實有效,可要付出的代價無疑是巨大的。
“既言巨大,當然不是隨隨便便就算數的,”段爭竹淡淡道,“能改變天地法則的至寶,要想將其喚醒,需要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恐怖。”
當時的道門有兩個選擇,一是選出十個元嬰修士在祭禮中殉道,以他們強大的神魂煉化出生氣,這是靠質。
滅殺百萬凡人,凡人的神魂固然如同螢火,但螢火一多,以量便也能成功了。
“至於道門如何選擇,”段爭竹笑了笑,看向瑤姬,“水道友以為呢?”
瑤姬的雙唇開了又合,她不知該說些什麼,什麼都不想說,可又有滿腔言語,最終那無數壓抑與憤懣也只是化成了無奈的一句“當然是……後者。”
凡人如螻蟻,縱使將要犧牲的凡人有數百萬之眾,可如何比得上位於天下最頂端的十個元嬰修士。
上萬年的統治讓道門越來越貪婪,也越來越肆意,同時,從他們剛降生時就開始的潛移默化,也讓所有道門中人都形成了一個觀念,天道至公,既不懷險惡之心,也無慈憫之意。
既無慈憫,從理性的角度來看,一個修士就能毀城滅國、移山倒海,十個元嬰大能的性命,當然比一百萬個凡人要重要。
改變天地法則,能讓此方世界再無罡氣之困,從長遠看,是有利於千秋萬代的事,不能說做出如此選擇的人只是為了私心。
可為此要犧牲百萬之數的無辜人,何嘗不是一種可怕的冷酷。
“道門,已經從根源上腐爛了。”
瑤姬不由地想到神秀曾經說過的話,那時候,她沒有反駁,不是她不想,而是無法反駁。
假若此時站在這里的是原身而不是她,恐怕這個名叫水瑤的女子,也不會覺得這種選擇有任何問題。
可即便如此,這也不是道修們被趕盡殺絕的理由。
正如神秀所思所念那般,眾生平等,這眾生,既包括凡俗之人,也包括曾經作威作福的道修們。
能決定他人生死的,不是任何一個人或者機構,曾經生殺予奪的道修們不能,神秀也不能。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想必正是因為此事外泄,恰好那位佛門之主又創造出了神武大陣,眾多散修方才舉起反旗,大戰爆發。”
因為大戰,道門喚醒天外奇石的計劃自然只能擱淺,而那奇石如此重要,凌霄派覆滅後,不是落在了天子手中,恐怕就在通明院。
果不其然,段爭竹道:“一場大戰導致道門大能凋零,縱使之前能湊出十個元嬰修士,之後也不夠了。既然元嬰修士不夠,那就只能選擇殺死眾多凡人,神秀自然不肯,所以在他的要求下,當年我、羅森,還有他三人盟誓,將奇石封印,絕不觸碰這件禁忌。”
只是僅僅二十年過去,曾經高高在上的道門跌下神壇,從壓迫者,變成了被壓迫的人。
如今的局面,儼然又有了幾分當年之困。
神秀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卻不知權勢動人心,只要人活著就有欲望,就想去爭奪,去壓榨。
過去最為痛恨上位者的人,未知不有朝一日會變成自己最憎惡的面貌。
就如天子羅森,他當年起事,也是感於世間不公,一顆拳拳之心熾烈,可現在,他親手殺死了想要觸碰那樣禁忌的水寒,自己卻也無法壓抑欲望,走上了和水寒同樣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