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卷 第886章 河神(28)
“你說,我敢不敢把這碗藥給你灌下去?”
話音未落,祠堂外眾人就聽到了陸寒深的聲音,“住手!”他的話音從來都是淡淡的,此時卻強抑著怒氣與冷意,“我現在就出來,不要傷害她。”
“好。”陸維奇微微一笑,揮了揮手,示意端著瓷盅的李媽媽退下。
片刻後,黑油大門的縫隙嘎吱嘎吱敞開,就在陸寒深剛剛露出身影時,一左一右兩個家丁猛地撲了上去將他制住。
他沒有掙扎,視线落在瑤姬身上,見她並沒有受傷,這才帶著安撫意味地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中是他們兩人都能品味的苦澀,事已至此,他們已是俎上魚肉了。
陸寒深不可能不顧及瑤姬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而這個命門牢牢地被人捏住,他們也必然沒有了反抗的可能。
陸維奇陰沉著臉,一揮手,兩個家丁將陸寒深團團捆住,連他的嘴巴多堵上了。
今日不是儀式舉行的最好時間,但遲恐生變,還是盡旱將大事落定。
他這樣想著,附耳對陸霆說了幾句話,瑤姬和陸寒深被人為地隔開,很快又都被送進了祠堂。
這是瑤姬第一次看見祠堂的全貌,闊大幽深的空間,沉凝古舊的高台,這並不髒亂,但不知為何,一桌一椅,一梁一木,都從最深處透出教人難以忽視的衰朽。
仿佛是厚厚的時光灰塵鋪陳著,高台上供奉著一塊不知什麼材質的碎片,似菱形非菱形,有人的半個巴掌大小。
這就是那樣東西?
她心中冒出一個篤定的念頭,這正是那樣提醒她,近乎呼喚她的神秘物件。她隱隱覺得自己想起了什麼,又抓不住一閃即逝的靈光。
祠堂里,陸維奇、陸霆和李媽媽三人忙碌著,黑油大門早已掩上,他們布置好了儀式的需要的器具,陸霆和李媽媽分別守在陸寒深與瑤姬身邊,陸維奇則站在對著高台的正中央。
“將你獻祭進幽河里是最好的,”陸維奇竟露出了些許遺憾,“事急從權,在‘神令’面前舉行儀式,想必效果也一樣不錯。”
瑤姬還能說完,聞言冷冷地看著他:“為什麼是我?”
在民眾還蒙昧無知的時候,這種獻祭河神的事也曾發生過,但那時都只是找一個正當年齡的少女。
而陸家為了將她獻祭,不惜借齊老爺之手將她從國外誆騙回來,之後更是一心囚禁她,這顯然不是隨意的選擇。
“也罷,你要問,那我就給你個明白。”
“寒深出生時,‘神令’顯化神跡,之後就重新陷入了沉睡,直到過了兩年,才又一次顯化。”
瑤姬的心里已經有了猜測,果然聽到陸維奇道:“那一天,就是你出生的日子。”
這一世,瑤姬的投胎轉世恰好在這具身體降生之時,也就是說,她的神魂對這所謂的“神令”也有影響。
因為神性消散,她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此時隱隱地記起了一些關鍵詞語——同生共長。
不,似乎不止這些,“神令”關乎的,遠遠不止這些。她要尋找它,爭奪它,最後……吞噬它。
一瞬間瑤姬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陸維奇見她不說話,得意地笑了起來:“明白了?你生來就是祭品,是獻祭給河神的新娘。我看你與寒感情深厚,這新娘做得也沒多不情願。”
“至於之後,你也不必擔心,河神被喚醒了,寒深就是真正的神,自然不會再與你這一凡界女子有瓜葛。況且你中了香引,至多不過活半年,何必苦苦掙扎?不如為我陸家的大業出份力。”
陸寒深並不知香引之事,此時聞言,猛烈地掙扎起來。
他無法說話,只能用眼神看向瑤姬,拼命發出唔唔的聲音。
瑤姬鼻頭一酸,視线與他錯開,不敢看他,出言譏嘲道:
“河神大人瞧不上我這小小一凡人,怎麼老太爺就有把握袖瞧得上你們陸家這等凡族?身為神眷者,不思虔誠感恩,竟妄圖操縱神明,等著你的不是雄圖大業,只有萬劫不復!”
“你!”
陸維奇被她戳中軟肋,頓時惱羞成怒。他不再噦嗦,口中念念有詞。
這獻祭的儀式從陸家祖上傳下來,也包括香引的制造之法,可所謂喚醒河神的儀式,只是陸維奇在前人的種種推測揣摩中拼湊所出,從未真正實施過。
但復國的妄念早已成為他心中之魔,一個接近瘋狂的人,又如何會思考其中有多少錯漏荒謬。
說來也奇怪,隨著他的念誦,祠堂中忽的起了一陣陰風。
供奉著“神令”的高台上點著一排排蠟燭,燭焰在風中飄搖跳躍,拉長的影子投射在四壁上,幽暗與昏黃交織,如同混沌的夢境降臨。
陸寒深一直在掙扎,此時力道越來越小,他的思維慢慢遲滯,動作也一寸寸地放緩,那高台上的“神令”一忽兒放大,一忽兒變小,一下出現在他眼前,一下又遠遠退後。
那是……什麼……
他本能地覺得那東西與自己有著聯系,之前剛踏進祠堂時他就感覺到了,那是一種冥冥中的親近。
難道他真的是河神,不,不是……他極力抗拒這種推測。
他不是神,更加不想做陸家的傀儡,如果所謂的復蘇需要瑤瑤的性命來祭祀,他寧願死的是自己!
可他什麼都做不到,痛苦與苦澀漫浸上來,他只能躺在這里,無力地等待命運對他的宣判。
從一開始,他便沒有過屬於自己的東西。
人生、選擇……所有的都已既定,如果說這二十余年的時光中,他有過一次自由,那就是喜歡上那個女孩。
哪怕她也是家里選定的新娘,他的祭品,但他的心意不會為人左右,想追隨著她,甚至第一次產生了離開那方小小天地的念頭。
不由自主地,陸寒深想到了那只飛過院牆的紙鳶。
被結實的繩索牽引著,最終紙鳶還是會墜落下來,墜入無盡的深淵里。
如果有一個人要淪陷進黑暗中永不醒來,他希望,那個人是自己。
因為他一直在不停地掙扎,陸霆一開始還想壓制他,見他始終只是徒勞,加之注意力也被陸維奇吸引了過去,漸漸放松了警惕。
就是這樣,快了,快了……馬上就是他的機會……
咒語冗長,陰風獵獵。
陸維奇的念誦聲越來越大,那些燭火搖曳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燭火映照得高台上的“神令”明明滅滅,它就在離陸寒深幾步遠的地方,只要他趁人不注意跳起來,就能一頭撞上去。
終於,陸維奇的嗓音驟然拔高了一個調門。咒語戛然而止,他的聲音尖刻如同夜梟:“李媽媽!”
與此同時,趁著陸霆看向李媽媽的機會,陸寒深用盡全身的力量霍然跳起。
他的身體狠狠撞向了高台,“神令”在燭火下反射著寒光——這塊不規則的像是碎片一般的東西,有棱有角,足以殺人。
“嗯?!”陸維奇仿佛被扼住了喉嚨,目瞪口呆。
但陸寒深也看見了教他心膽俱裂的一幕,得到示意的李媽媽拿起瓷盅,掐著瑤姬的下巴,把一整碗藥灌了進去。
不!
“唔!”
他目呲欲裂,咽喉撞在棱角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噴濺而出。
藥一入喉,劇烈的疼痛燒灼一般涌上來,女孩難以忍耐,痛苦地呻吟出聲。
是藥,那碗墮胎藥……為什麼,為什麼……她和陸寒深都不知道,這正是獻祭的一部分,孩子和母體是兩個生命,要分成兩次步驟,陸維奇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浪費那碗藥。
在那一蓬鮮血飛濺時,她的身下,也慢慢涌出了刺目的色澤。女孩蜷縮著,呻吟變成了嘶喊:“孩子……我的孩子……”
她睜開眼睛,看到陸寒深軟軟地落在了地上,寒深……寒深!
可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了,生命急劇地流失,視线飛速黯淡。
砰咚!
“神令”從高台上掉落下來,骨碌碌的在地上滾了一個圈,停在了陸寒深的腳邊。
但那似乎已經是一具屍體,血液匯集成水泊,不是殷紅,而是近乎黑色的深濃。
“神令”就落在血泊之中,衰朽的味道交織著活人剛剛逝去的生機,妖異得駭人。
“爹……”
在場驚呆了的三個人里,陸霆第一個發出了聲音。“怎,怎麼辦?”他抖得如同篩糠,“怎麼辦……”
“該死的,該死的……”陸維奇神經質地喃喃自語,他從未預料過這種情況,現在連“河神”都死了,雖然祭品還活著,儀式也徹底失敗。
不管怎麼樣,先把神令拿回來。他定了定神,剛准備彎腰去撿血泊里的神令,忽然,一道光芒閃過——
接二連三的銀光噴薄而起,如同月華墜地,銀霜遍灑。
光芒之中,陸維奇看到陸寒深和瑤姬的身上也分別升騰起了一道光束,難道……他又驚又喜,下意識後退幾步,儀式……還沒失敗?
三道光束,在半空中交織成一團。
那光原本並不刺目,可在場三人只覺眼前一白,什麼都看不見了。
光團閃爍著,如鳥投林,投進了陸寒深的身體。
一瞬間,僵冷的心髒跳動,停滯的血液流淌,沉寂的記憶終於復蘇。
記憶長河中,許多碎片飛快閃過。大樹、月華,還有一次又一次,從混沌中蘇醒的少女。
如同那一雙黑瞳,男人睜開了眼睛。
光芒里,一個人影慢慢浮凸。他的長發不知在什麼時候散落了下來,破開火焰一般的銀光,在來自混沌的寒風中獵獵飛舞。
一個龐大的虛影在他身後翻涌,那是一只巨獸。
“是,是河神!”
陸維奇早已跪在了地上,陸霆和李媽媽瑟瑟發抖著一起跪伏於地,根本不敢抬頭。
只有陸維奇稍稍壯起一點膽子,他在先祖的筆記里看到過記載,當初神廟里的神像還未垮塌,那神像就是一只獸!
“河,河神大人,”他的臉上滿是狂喜與迷醉,恭敬地以首觸地,砰砰磕頭,“您是來庇佑陸家的嗎,河神大人,河神大人……”
“河神?”
男人一步一步走到了陸維奇面前,他正是陸寒深的模樣,只是那雙眼瞳之中,光影交織、黑白變幻,最終化為兩片毫無光芒的幽暗,如同深不見底的潭。
他抬起手,毫不猶豫地揮了下去——
“吾名,風駿。”